“绿衣姑娘叫红绫,绯衣姑娘叫绿漪……这名字,真不是反了么?”天元的关注点显然是跑偏了。
“谁说不是呢,”言钰哈哈笑道,“二人的名字和喜好的颜色常为所知者津津乐道,不过此二姝依然我行我素,倒也成了这京中的怪谈之一。”
这时,另外两只小木槌花落谁家也有了定论,一开始抢到小木槌的那两人正喜滋滋地把收到的银票往袖兜里揣。
这回不等天元发问,言钰先解释道:“楼里并不禁止有人私下买卖信物,反正最后只要手持信物便可参与对局。是以也有人来此,不过是拼个运气,以小博大。大多时候成交价在五百两左右,有时争价的人多可达八百两,几乎没有超过此数的。毕竟只要百金便可单独求一局,而不像今日这般要三局同下。”
“三局同下?是绿漪姑娘一人同下三局么?”
“正是。”
慕远心道这岂非是增加了难度,这绿漪姑娘究竟是真的实力超群还是另有玄机?
思索间,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管事的在台上有请三位拿到信物的客人,慕远便手持小槌向台上走去。
另两个拿到小槌的公子,一个一身绫罗,长相乏善可陈,嘴角有些歪,自称姓孙;另一个姓陈,长得眉清目秀的,只是面上一副羞赧老实,并不像是会出入秦楼楚馆的样子。
三人在台前亮了相,自报了家门,楼里便开了盘口,只是下注的人却不多。一来绿漪姑娘向无败绩,自然没什么赔率,算上手续费,赢了也是个亏;二来这台上的三人都是闻所未闻,看起来也不像很有实力,即便喜欢爆冷的人也没什么押注的兴致。
被引入屏风之后,便看见坐在三张棋案后面的绿漪姑娘,依旧是一身绯衣,螓首蛾眉,近看更是艳丽逼人。慕远仅是初入眼时闪过一丝惊艳,很快便恢复常色,淡定下来;陈公子看了两眼,便满面通红地垂下了头,不敢再看;只那姓孙的看直了一双眯缝眼,口涎都差点儿滴下来。
绿漪似是早已习惯了各色的目光,落落大方地起身福了一福又重新坐下,右手往前微微一伸。
“三位公子请自选棋盘,按照往日的规矩,由绿漪执白先行。”
棋盘上摆好了座子,黑棋棋盒皆置于三人的右手边。
按照三人进来的位置,陈公子选了右边,姓孙的在左边,慕远自然位于中间。
那姓孙的靠近棋盘后也不坐下,身体前倾就想去拉绿漪微微伸出的那只手,嘴里不着四六:“绿漪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人美声甜,比传言中的更好看。不愧是名满京都的第一美人,看一眼就叫人酥了半个身子……”
绿漪倏地收回手,没叫他沾到半点,眼里一闪而过一丝厌恶,面上依然得体,淡淡道:“孙公子请入座。”
先前三人自报家门时绿漪在屏风后并未看到,想来是通过声音猜出是何人的。
第68章 开局
姓孙的只得讪讪地坐下。
陈公子一见那姓孙的想要动手, 急得身体一倾要冲过去阻止,见他没占着便宜才安下心停下来,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 姓孙的权当没看见。
回到棋盘后站定,陈公子作了个揖, 红着脸轻声道:“小生仰慕姑娘已久, 今日斗胆前来, 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面对彬彬有礼的陈公子,绿漪亦露出几分笑意, 回礼道:“赐教不敢当, 绿漪多谢陈公子抬爱。”
姓孙的在一旁凉凉地道:“同样是花了银两的,绿漪姑娘可不能厚此薄彼。对着这小白脸就笑语盈盈,换了我就不假辞色。怎么,老子的钱听不着个响么!”
绿漪硬生生忍下一股怒气,收起笑意,面无表情道:“孙公子说笑了,咱们还是下棋吧。”
说罢,率先下了子,起手小飞挂,三盘棋皆是。
三个人都选择了大飞应。
普通的起手,普通的应手。甚至开局也极为普通,大家都选择了常用的定式。
摆到大棋盘上时,看客们也没什么反应。
随着棋局的开始,轻缓的琴音也随之而起。原来是红绫姑娘亦去而复返,在一旁抚琴。
青楼毕竟不是棋楼,即便今夜有殊,来客大多好棋, 也少不了声色相助。大堂里的看客们,除了关注棋盘的进展外,大多身边都点了美人相伴,喝酒聊天看棋,不失惬意。那些有身家有身份的更是在二楼开了房间,左拥右抱,听着小曲,等着小童送棋谱上来。毕竟,能让青楼长久地赚钱的,并不是棋,而是美人。
陈孙两位公子听到琴声都不觉有异,青楼哪里少得了雅乐,何况抚琴的还是红绫姑娘。虽是烟花女子,红绫姑娘操琴的技艺在京师一带也可称得上大家,平日想听一曲花费并不在小数。此刻不仅能与大齐第一女棋手绿漪姑娘对弈,还有名满京师的琴师红绫姑娘相佐,简直得意至极,赚到了。
慕远却略有异色地瞥了眼琴师,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但也没说什么,又把注意力集中于棋盘上。
走完定式,三个应对者棋风的不同,棋力的高下很快便展现出来。
三张棋案之间并无遮挡,慕远又坐在中间,很容易就能看到旁边两局棋的进展。
开局的平平无奇似是绿漪姑娘在试探三人的棋力,看似普通,实则暗含玄机,倘若没有看出来,后面恐怕要吃大亏。
那两人看没看出来不知道,慕远肯定是不在话下,他反利用这几子埋下了另一重杀机,表面看来却只是普通的应手。
数十着后,似是已对各人的棋力有了个大致的判断,绿漪不再留手。
首先展开战斗的是左边的那盘棋。
姓孙的棋,和他的人一样,都有些不着调。开局走完定式后,就没下出什么好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很快就被白棋分成几块压在角地。
大约是恼恨他先前的轻薄,白棋下手豪不容情,一招一式若有千钧之力,势如破竹,打得黑棋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很快盘面就一片凌乱。
棋谱摆到大盘上,看客们议论纷纷。
“绿漪姑娘今儿个真狠啊,完全不留情面。”
“看看这一手,太狠了!”
“这个断,相当凶残啊,一点活路都不给。”
“这孙子是做了什么了?把绿漪姑娘气到这份上?”
“看他那副迷色的样子,八成是轻薄人家了。”
“那就是该!活该!”
“也是这孙子棋力太差,换个人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
“就这水平,也敢来战绿漪姑娘,不知死活!”
……
要是一般人,下到这份上,也就推枰认负了,但是姓孙的不。非但不认输,还无赖般地白棋下到哪里便跟到哪里,完全不管盘面和棋理。
外头盯着大盘的看客都看不下去了,纷纷骂了起来。
“这什么玩意儿!下的什么鬼!”
“会下棋么?不会是来捣乱的吧!”
“简直丢尽弈者的脸面!”
“滚,快让他滚出去……”
……
姓孙的几个同来的同伴都觉得面上无光,忍不住高声劝道:“孙兄,不行咱就认输吧,输给绿漪姑娘不丢人。”
“孙兄,钱也花了,人也看了,棋也下了,咱们不亏,可以了。”
“再纠缠下去可就真的面子里子都没了,孙兄下来吧。”
……
屏风并不隔音,外头的议论叫骂和友人的劝解清清楚楚地传进来,姓孙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还是挂不住认输了。
灰头土脸地下了台,在众人的奚落嘲笑中,和两个同伴一起灰溜溜地离开了。
看客们最后送了他们一片嘘声,才转头关注剩下的两盘棋。
绿漪听着外头的动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眸光也蕴着锐利。
美人带煞,如烈酒割喉,既让人痛,又让人爽,容易上头。
陈公子眼中的倾慕更甚,慕远眼中亦多了几分赞赏。
看向陈公子时,绿漪方敛了眼里的锐意,温言道:“陈公子,该你落子了。”
“哦哦,是。”陈公子连忙收回目光,慌慌张张地拈起一枚棋子,盘面也没怎么看清楚便拍了下去。
绿漪淡淡一笑:“陈公子,落子无悔,可要看清楚了再下。”
陈公子认真一看自己方才落下的那一子,不禁有些面红耳赤。这一子既没有分角,也没有占势,甚至没有与盘上的任意一个黑棋连接,完全是一个无理手,即便是初学者也下不出这样的棋。
绿漪没有趁势狙击这一个落单的黑子,而是在右上角自补了一手:“陈公子,即便不计胜负,不论目的,只要开了局,便当认真对待。这是对棋局,更是对棋手的尊重。你说呢?”
姑娘的声音很轻,也很柔,语气舒缓,如春风拂面,然话里却有千钧重。
陈如专心里既惭且愧。他知道自己今日争得这一场对局,目的本就不纯。自从半年前,在云台寺惊鸿一瞥后,他便对绿漪姑娘念兹在兹。平日里从不踏足白啼乌巷的他,这半年来每月白玉楼的堂会都会来,只为了能多看一眼心中的女神,更是央求父亲聘了一位备选棋待诏教授自己棋艺。六个月的勤学苦练,连老师都夸他天赋不错,棋艺日精,今日才终于鼓起勇气,争下这一场对局。不仅是想与心上的姑娘再亲近一些,也未尝没有抱着让对方正眼看一看自己的念头。
然而一见到绿漪姑娘,陈如专的心便乱了,如被搅动的一池春水,泛起波澜层层。姑娘的一颦一笑,薄嗔浅怒,一言一字,都叫他心跳加速,根本无法好好下棋。
此刻盘面上的黑棋,虽说还不至于一溃千里,但棋形松散,乏善可陈,刚才那个无理手,更是雪上加霜。这样糟糕的棋,只怕老师看了都要吐血三升。
陈如专羞愧之余,亦感激绿漪姑娘对自己的点醒,他起身长长一揖:“小生惭愧,多谢姑娘提点。”
陈如专再度坐下后便专注于棋局,认真计算思索当前的局面还有没有补救的余地。
绿漪微微一笑,自不会去催促他,转首看向中间的这盘棋。
方才绿漪提点陈如专时,慕远便抬头望了她一眼,随即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接下来是轮到白棋落子。
绿漪早在开局试探时便看出,这三人中,就属当中的这位慕公子棋力最高,是以对待这一局也最为慎重,行棋的速度便慢了些。此刻一局已了,另一局胜负基本也已定了,便专心于此局。
三局进行到现在,数中间这一局落子数最少。绿漪是刻意放缓,这位慕公子的速度也不快,起初绿漪以为这位慕公子本就行棋缓慢,需要更多时间思索计算布局,并未放在心上。此时绿漪腾出手来专心这一局,自然行棋的速度便加快了,这才发现,这位慕公子也随之加快了节奏,几乎是自己方落子对方便接上,行棋的思路也十分清晰。
绿漪有些惊讶,原来这位慕公子,起初是为了配合自己才刻意放缓了行棋的速度。虽然行棋的快慢并不能代表棋力的高低,但是以快打慢,很多数时候是会让棋手感到压力的。感受到这份体贴,绿漪不禁心生感激,也在开局以来第一次认真正视了这个对手。
慕远本就生得俊逸,但更让人过目难忘的,还是他永远从容淡定的姿态,和宠辱不惊的气度。
绿漪无法从面上看出点什么,想了想,一面落子一面试探地问道:“慕公子看起来眼生的很,听口音也不像是京都人士,不知籍贯何处?”
慕远淡淡应道:“在下乃钱塘人士,来京都不过方数日而已。”
“那便难怪了。”绿漪笑了笑,又道:“江南道几位顶尖的棋手小女子也略有耳闻,如桓占轩桓先生,苏预之苏先生。慕公子亦来自江南道,不知可识得此二人?”
慕远点点头:“略有交情。”
“说起来,今年的扬州论枰方落坪不久,慕公子这个时间到京都,可是参与了此次论评?”
“姑娘所料不错。”
第69章 没有赢
“不知此次扬州论枰的魁首是何人呢?”绿漪似随意般问道。
“范熠范世暄。”这个没什么好隐瞒的, 过段时间差不多也该传到京都这一带来了。
绿漪蹙眉想了想,摇头道:“倒是未曾听说过呢。”
想到分别半月的好友,慕远也不禁露出一些暖意, 笑道:“他与净空大师相交忘年,也是净空大师推荐他参与的论枰, 他并非江南道人士, 今年也是头一回参加论枰。”
绿漪清亮的眸子转了转:“听起来, 慕公子与这位范先生很是熟稔呢。”
慕远点头:“我们相识也不过月余,只是性情相投, 彼此谈得来而已。”
绿漪在左边那快棋的一个断, 把黑棋分成了两块,嘴里继续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绿漪本以为今年的扬州论枰,折桂的不是桓先生便是苏先生,熟料却横空出世一位范先生,只怕今年的庄家要赚得盆满钵满了。便是慕公子,棋力亦是深不可测呢。”
慕远顺手一个接,把被断的黑棋接回来,并把白棋阻在高地,垂眸道:“姑娘过奖了。大齐第一女棋手,在下今日当真领教了。”
“弈林高手如云,哪里就敢当第一了,不过都是些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绿漪轻笑,“不知慕公子在论枰时可有遇上桓苏二位先生?”
“倒是有幸与苏兄对过一局。”
“胜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