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应当的,孩儿明白。”
“行了,说说你这半年多来的事吧。之前扬州论枰后来我倒是也打听了个详尽,只是你进京之后的情况,便无从得知了。你不应该还是备选棋待诏么?怎么突然又成了正选了?还有,临近京师时,听到许多人都在议论,什么围棋赛事的,你也说与我听听。”
“是。”慕远应了一声,便把这段时间来的经历细细说来。
直到换了两盏茶,才把事情都说了个大概。
慕逊捋着胡子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倒真是机缘巧合了。不过也要远儿棋艺高明,才能胜得扶桑王子,为自己赢得正选之位。不过,朝廷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用赛棋的方式来擢选首席棋待诏呢?我记得以前都是直接任命的。”
慕远沉默,个中缘由他自然是知道的,纪谨曾把朝堂中的那场博弈与他说过一次。想了想,他便简单说了一下。
“这样啊,”慕逊问道:“那么远儿你可有把握?我听闻程时远程待诏可称之为大齐第一的棋手呀。”
慕远这回倒是直接道:“孩儿也曾研究过程待诏的棋谱,大致,有七分把握。”
慕逊目光凝凝,沉思了片刻,却道:“其实这样最好。若是你有这样大的把握,比起圣上力排众议擢升你为首席,通过这场比赛会更加名正言顺。”
慕远虽然并不在意用怎样的方式获得首席之位,更加不惧任何的挑战,却还是有些好奇地问:“父亲此言何意?”
慕逊便与他细细分析了一番,所言与当日纪谨对薛昶说的大致相同。
慕远听完之后若有所思。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用完晚膳之后,你便早些回去吧。明日便是首轮的抽签,养好精神,应对接下来的赛事。为父也要入朝给陛下谢恩,走马上任了。”慕逊道。
慕远点点头,马上又想起什么,赶忙道:“父亲,孩儿还有一事。”
慕远便把自己擅自收了天元为徒之事说了一遍。
慕逊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一个下人,你要怎么做都可以。既然你已经收他为徒了,等下让你母亲把他的卖身契找出来给你,要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多谢父亲。”
用完晚膳,慕远揣着天元的卖身契与天元一起回到条柳子巷。
慕远特意把天元叫到房中,拿出卖身契递给他:“天元,这是你的卖身契,自己收好,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了。”
天元两眼含泪:“老师,您不要天元了么?要赶天元走么?”
慕远哭笑不得:“傻孩子,你说什么呢。你既然已经是我的学生,自然不好再是奴籍。卖身契你自己拿着,以后便是良民,依然要跟在为师身边,继续学习棋艺的。”
天元这才转哭为笑,眼里满是感激感动之色,一遍抹着眼泪一边给慕远磕了几个响头:“老师,我听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就是天元的再生父母,天元一辈子都要跟在老师身边,伺候您。”
“行啦,我可没有你这样大的儿子。去吧,早点休息。”慕远笑骂一声,把卖身契塞给他。
天元“诶”了一声,攥紧卖身契爬起来,咧着嘴出去了。
室内静了下来,慕远的心却没有平静。
他在想下午书房中慕老爷说的那番话。
纪谨当时对他说起那场朝堂博弈的时候,只是笑着说他与陛下的那一出双簧,是高高地开价,等着朝臣们坐地还价。他说若非如此,朝臣们不会那样痛快地答应用举办赛事的方式擢选首席棋待诏。他说他与陛下,早就想整顿一下待诏所了,而待诏所不过是一个开始。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提,在这场博弈中,他慕远会得到什么好处。虽然纪谨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相信慕远一定能赢到最后,但是他看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充满了信心。就像那一回,面对扶桑使团的挑衅,他毫不犹豫地让慕远出战。纪谨甚至比慕远还要更相信慕远的棋艺。
他为什么不说?慕远想,他其实从来没有说过。
慕远回忆起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纪谨为他做了许多事情,但是从来没有说过。大部分事情慕远是知道的,但还有那些不知道的。
想得越多,慕远便越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尤其是在他进京之后,在他们再度重逢之后,纪谨的不论是眼神,还是态度,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之前他从未仔细想过,只是以为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一起共享了秘密,所以比之一般的友人自然更加亲密了些。
可是还是不对。
慕远想起那日,纪谨说起这房子是他的私产,自己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他当时确实有些犹豫,虽然彼此关系甚好,可毕竟只是朋友,若是短期借住自然没什么,若要长住是否有些不妥。纪谨几乎是瞬间便意会到他的犹豫,所以才会说倘若自己介意的那句话。慕远其实有猜到纪谨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可是在那一刹那,他感觉到纪谨的难过,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他不想让纪谨难过,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断绝了犹豫。
他想起那一瞬间纪谨的眼神,他的笑意。大概是他平日里都掩藏得太好,所以那一瞬间的泄露就格外热烈。
有人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一个朋友么?慕远想,他不会!
那么自己呢,自己看着他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眼神?!
第86章 首胜
抽签的地方在翰林院, 不过正式棋赛的场所却不是。
慕远到得不早不晚,等了一会儿,人才到齐, 程时远是最后一个走进来的。
参赛的棋手一共三十一人,分为四组, 每组八人, 三轮过后, 每组剩一人,再两两对决, 最后胜出的两人进入决赛。
慕远抽到了甲组, 卢子俊抽到了乙组。
卢子俊玩笑似的道:“甚好,至少前三轮不会遇到慕兄了。”
齐应明在一旁道:“也得能挺过三轮才行,说不定第一轮就被斩于马下了。”
卢子俊问:“齐兄在几组?”
齐应明哭丧着脸:“丁组,与程待诏在一个组。”
卢子俊拍拍他的肩:“自求多福吧,希望等下抽签不要第一轮就遇上。”
齐应明脸色更差了。
第二轮抽签决定的是每组内两两对手,基本上也可判断接下来的两轮对手可能是谁。
慕远抽到的第一轮的对手是正选棋待诏徐文肃,慕远进入正选所得的时日不长,人还未认全,这个徐文肃倒是有听说过。据说正选所里,仅此于程时远的,有三位待诏,其中便有这位徐文肃。另两位是范过迁与梁孟平,巧得很,范过迁也在甲组,看来是大有机会能够对上。
卢子俊的对手也是正选,名叫彭西凡,此人慕远倒是不熟。
齐应明很高兴地凑过来, 他抽到的对手是备选郑正峰,他们是老对手了,齐应明对上他胜多负少,还是大有把握的。
“丁组程待诏轮空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三十一人对战,确实要有一人轮空,程时远轮空恐怕是最让大家高兴的结果了。
抽完签,相熟的正选备选棋待诏们互相邀约着一起到五日后的赛场去看一看,熟悉熟悉。
应该是听了绿漪姑娘的建议,苏预之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几乎承包了整场赛事。赛场由苏氏商行提供;对战的所有棋盘棋子也由苏氏准备;甚至还给每个棋待诏量身定制了一身衣袍,蓝白相间的,看着很是清爽,面料还相当不错,只在衣袂处小小地绣上了苏氏绸缎庄的花体字,算是不起眼的点缀。众棋待诏们若是一起穿上走出来,倒是极好的一道风景。
慕远心里暗暗发笑,若不是规定了赛时大家必须穿上,只怕棋待诏们肯一起穿的不多,总觉得有些别扭。下回应该建议苏预之把这样的点子提供给国子监的学子们,毕竟学生们才穿校服不是。
赛场设在西街的听雨楼,是苏氏旗下的一间茶楼,很有些雅意。
西街本就是云京最贵的一条街。也许不是最热闹的,但不论是店铺还是所售商品都颇为精贵,总之就是贵贵贵!
苏预之可算是下了血本,舍得将日进斗金的茶馆拿出来做赛场。须知每一场棋赛都是封闭式的,相当于当日茶楼便不得对外营业了。
远远便看到听雨楼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红布做的横幅,上面写着斗大的金色字体——恭贺大齐首届棋王赛顺利召开,分外醒目。
这个横幅倒是慕远顺嘴提了一句,苏预之却是立时采纳了,效果看来是十分明显。路过的行人都不由驻足观望一番,好奇心盛的更是直接进茶楼询问去了。进了茶楼那不得点几杯茶,这地方的茶可不便宜,那都是实打实的营业额啊。
西街的茶楼对大多数棋待诏来说不是可以日常逛的地方,但也不至于连几次都逛不起。慕远等人走进茶楼的时候,里面已经十分热闹,对于这等消费的茶楼来说,这样的客流是十分难得的。一部分人是看到了横幅好奇走进来的,但更多的客人是如慕远他们这般,知道了这里将作为赛场,打探消息来了。
茶楼的大堂里挂了幅大木棋盘,有人正在讲一局棋,仔细听了一会儿,是棋待诏范过迁与梁孟平的对局。
“这倒是巧了,”齐应明笑道,“范待诏与慕兄同在甲组,梁待诏又在乙组,只怕慕兄都有机会与他们一战,这局棋简直就是为慕兄讲的。若是再来个徐待诏的,那可就齐活了。”
卢子俊白眼轻轻一翻:“他们的棋谱慕兄只怕早就研究过了。这人讲得一般,还不如我呢,能对慕兄有什么用!”
齐应明有些讪讪,摸着鼻子咕哝了一声,没听清说了啥。
慕远笑笑:“现在的茶楼都改说棋了么?”
齐应明立刻忘了方才的尴尬,抢着道:“慕兄有所不知,现如今的茶馆酒肆,不讲棋都没人去了,棋楼之类的就更不用说。每个楼里都在讲各正选备选待诏们的棋,这段时间,日常记录棋谱的小黄门们个个都发了一笔小财,连见到咱们的时候笑容都比往日多了。当然了,讲棋最重要的便是最后的判断,例如这两位要是遇上了谁的胜率会更高一些。等过段时间,那些押胜多的地方,只怕会更加热闹呢。”
卢子俊睨了他一眼:“齐兄对这些事情倒是熟稔得很呢。”
齐应明讪笑道:“这不,内子非也要押一些嘛,打听得就多一些。”
“齐兄都押了谁?”
“当然是慕兄。”齐应明立刻道,然后又挑了挑眉,小声道,“还有程待诏。”
转眼便到了棋赛的第一日。
虽说是一对一淘汰赛,毕竟有着五局三胜,所以这第一场并不是很激烈。大多数棋手还是以试探为主,下得都颇为保守,倒是也出现了一些出乎意料的局面。
不过这些人中并不包括慕远。
慕远可以说较为轻松地拿下了第一局,他可以感觉到这一局棋徐文肃并没有尽全力。两人虽同在正选所,不过慕远入所时日尚短,徐文肃也不是爱交结的人,两人没什么交集。
慕远尚找到过一些徐文肃的棋谱,他从很久之前就喜欢研究当代棋手的棋谱,但凡能在书肆找到的他都看过。徐文肃的棋在棋待诏中还是颇有名的,自然不缺他的棋谱。
而慕远对于徐文肃来说,则要陌生得多。他是在五日前抽签完确定了慕远为对手才开始找他的棋谱,无奈慕远来的时日实在太短,仅有在备选所时与众备选们的那几局棋,还因为早就卖空了而找不到。另外就是慕远对战藤原折也时的棋谱,那局棋谱倒是待诏所里不论正选备选都传遍了。只是那局棋规则迥异,实在也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
徐文肃只能自己在对局中判断,所以这地一局棋就下得颇为保守。
慕远才不管那些。
这一回的赛事是一场长期的战役,对棋手来说,不论是棋力,精力,还是毅力体力,都是极大的考验。为了可持续作战,一局都不能放松,也丝毫不能浪费精力。能赢的棋决不能输,能速战速决的,绝不磨时间。毕竟,他最大的对手程时远,第一轮可是轮空的,这可是个极大的优势。
慕远很干脆地在中盘就大胜,徐文肃甚至来不及摸清他的棋路,只能懊恼地投子了。
齐应明也赢了棋,虽然不是赢得那么漂亮,能赢他就很高兴了。
卢子俊却是输了第一局,不过他的奇招迭出也着实让对手极为头痛,一直拖到了官子后期才以小比分落败。
开局前卢子俊便暗示慕远等一等他,是以慕远虽然早早结束棋局,也并未离开。
为了不影响各棋手们的思路,除了专门负责记录棋谱之人,他者不被允许围观棋局,每一局棋间也都用屏风隔开。所以慕远只能在一旁静坐,等到卢子俊结束棋局的时候,几乎已经是最后了,场内人数寥寥无几。
卢子俊抿着唇走过来,桃花眼里也有含着几分凝重,轻声对慕远道:“愚弟想与慕兄一起复个盘,不知可方便?”
慕远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卢子俊微微一笑,眼神松快了些。
两人走出茶楼的时候,外面围着等消息的看客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倒是清净了不少。
“大哥……”
才走出几步,两人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呼唤。
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看到在街角的位置站着一对少年少女,正是慕鸿与慕羽裳,两人看到慕远便快速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