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远到的时候,正是纪谨的剑舞得最快之时,漫天的剑影几乎让人看不清白衣的身影在何方,真个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慕远想到他们初识时西湖上那踏水而来惊鸿影;想到他们在密林逃生时他将自己牢牢护在身后的坚持;想到在马场他跃马腾飞的矫健身姿……
原来,他们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而今后,他们还将一起经历更多,更多。
最终,漫天的剑影合为一道,那人也在一个定势之后露出深深的眉眼,鬓边的发丝无风自动,便显得那猛然定住的身形格外有力量。
慕远的心忽又澎湃起来,一下一下如擂锤鼓敲,跳得厉害。
只因纪谨对他展颜一笑,叫了一声:“云直。”刚刚运过功,练过剑的声音格外低沉悦耳,如耳畔轻语,既醉人,又惑人。
那领路的将士很识趣地行了个礼,便在纪谨的挥手间退了下去。
纪谨收了剑,向慕远走来,靠得近了,却微微蹙了蹙眉:“天气寒凉,怎么不多穿点。”
说着拉起他的手,慕远一路奔来,出了一身的汗,被寒风一吹,自然早就凉了。
纪谨眉间蹙得愈深:“好冷。”
慕远蓦地一笑,反握住他的手:“你的手好暖。”
纪谨回身把剑一抛,那剑便稳稳地落入兵器架上挂剑的位置,过后自然有人将其收入兵器房中。
纪谨紧了紧慕远的手:“外头凉,走,我们到屋里去。”
可惜能够待客的屋子也不近,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段,路过一段长廊时,慕远忽然问道:“慎之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纪谨回首,轻声一笑:“云直希望我问什么?”
慕远目光深深,伸手在纪谨肩上轻轻一按,纪谨便顺势坐在沿着长廊而设的长椅上,身后正靠着一个廊柱。
慕远微微俯下身,一只手搭在纪谨身后的椅背上,纪谨便只能仰头望着他。
慕远缓缓道:“方才,慎之去找过我吧?”
纪谨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点了下头:“嗯。”
“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慕远追问道。
纪谨的眼神再次闪了闪,眼睫微垂,没有说话。
慕远不容他逃避,继续道:“慎之看到了吧,在院中,我与绿漪姑娘……”
纪谨还是没有说话。
慕远看着他的眼睛,直接道:“你生气了?”
纪谨终于憋不住,轻轻笑了一下,柔声道:“没有。”
慕远紧绷的心,终于微微松了松,他说没有,他便相信,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
慕远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前些日子,世暄无意中对我透露了绿漪姑娘的心思……”
纪谨忍不住打断道:“云直莫非之前从未曾察觉过?”
慕远有些疑惑:“慎之也知道?可是你从未与绿漪姑娘打过照面,你又从何而知?”
纪谨微微一笑:“我猜的。一个姑娘家,还是一个名满京师的女子,即便出身低了些,也足有骄傲的资本。若非为了一个‘情’字,如何能够日日追随在一个男子身后,就算是为了学习棋艺,也无需那般频繁。”
慕远懊恼道:“我却从未想过有何不妥。”
纪谨反过来安慰道:“或者也是因为,云直来自于一个男子与女子能够平等相处的时代吧,所以没有多想。”
慕远依旧有些懊恼:“话虽如此。可是连慎之从未与之碰面之人都猜到了,可我却……”
纪谨带着些许淡淡的怅惘:“也许只是因为,我与她有着同样的心思,所以格外能够感同身受吧。”
慕远直直地看着他,严肃道:“你承认了。”
纪谨一怔:“我承认什么了?”
慕远明知故问道:“你说你与绿漪姑娘有着同样的心思,也是对着同一个人吗?”
纪谨忍不住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眼神,微微一笑:“云直真是,太过迟钝了。”可是发热的耳尖却暴露了他。
慕远心里一软,柔声道:“是我的错,这么晚才领会到你的意思。”
纪谨抬起头,眼里含着笑,轻声道:“没有。不晚。”
慕远继续道:“我既然已经明了,自然不能再放任不管,我心里已然容不下他人,还是说清楚道明白的好,所以我今日便约了绿漪姑娘来。只是她从未言明过,我也不好明着拒绝,便提议让她拜我为师,日后师徒相称。”
纪谨愕然,他想到慕远会拒绝,却没想到他拒绝得这般——委婉又决绝。
慕远叹息了一声:“可惜,她拒绝了。临走的时候,她突然扑过来,向我请求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慕远顿了顿,总觉得怎么形容都不合适,索性跳了过去,继续道,“她看起来实在伤心的样子,我有些不忍,便没有推开她。你看到的大概就是那副样子。”说完又小心地确认了一下,“慎之,可以理解的吧。”
纪谨怔怔地点点头:“我当然能够理解,那种求而不得的绝望,只怕是要刻骨铭心的。”
慕远扶额:“不是让你理解她。”又有些霸道地强调了一句,“不许代入她。你与她不同。在我心里,你与任何人,都不一样。”
纪谨看着他认真解释的样子,眼里的笑意愈来愈深,用力地肯定道:“好。”
慕远继续认真地凝视着他:“绿漪姑娘还问我,是否眼下心里无人。我告诉她,不是,我心里,早已有了中意之人。而此刻,我正与这人敞开心扉。”
纪谨强忍着心中的悸动,与他对视:“原来,是我如此幸运。”
“也是我的幸运。”慕远再问了一次,“所以,你方才,真的没有生气么?”
“没有。”纪谨肯定道,“只是,大概有些酸楚吧。不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因为,我都没有与你,那般亲近过。”
这样容易让人面红耳赤的话,纪谨却说得再自然不过。
谁还能忍?
反正慕远不能。
他搭在椅背上的手改为撑住,另一只手握住纪谨的肩,俯身向前压去。
纪谨不由自主地向后靠,直到抵在廊柱上,再不得退。然后,便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唇上传来一片温凉。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除了廊下池子里汨汨的水声,再听不到其他。就连胸腔里擂鼓一般的震动都是无声的。
良久,慕远直起身。纪谨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好似回味一般。
慕远眼里一热,差点按捺不住再来一回。
慕远哑声道:“我是否僭越了?”
纪谨眼神渐渐清明,直起身握住慕远的手,笑道:“在我面前,云直永远没有‘僭越’二字。”
慕远一笑:“现在还酸吗?”
纪谨眼睛明亮,吐出一个字:“甜。”
纪谨站起身,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出了回廊,穿过庭院,到了纪谨起居的院子。
墨砚已经领着天元在院中候着,见着两人,连忙迎了上来。
“老师。”
“爷。”
纪谨自去沐浴更衣,也吩咐墨砚给慕远找一身替换的衣裳,这样的天气,穿着出过汗又冷掉的衣裳实在不太好受。墨砚便也顺便给天元找了一身替换的。
慕远与纪谨身量相仿,身高也只比纪谨高出些许,穿着以对方的身材量体裁出的衣裳并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
纪谨素喜白色,常服也以白色为主,难得墨砚翻出来一身基本没有上过身的月白色衣裳,衬着慕远的精气神,让纪谨也眼前一亮。
至于天元,则比墨砚矮了一截,穿他的衣衫自不合适,好在府里与天元身量相仿的小厮多的是,随便要了一套新裁的来。那小厮见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墨砚小爷来要,更是忙不迭地便奉上了。
慕远轻轻吹了吹新沏好的茶,再慢慢品了品,茶香袅袅,连肺腑都沁香了一片。见纪谨还在不住眼地打量自己,忍不住便打趣道:“慎之莫非是舍不得这新裁的衣裳?”
纪谨毫不客气地回击:“区区一身衣裳,有何舍不得的。舍不得的,是穿着衣裳的人。”
慕远低低一笑,放下茶杯,正色道:“慎之还在担忧什么?”
纪谨缓缓摇摇头,叹息一般地道:“只是,总觉得,恍然梦中。”
慕远认真道:“慎之,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
“都不是。”纪谨望过来,微微一笑,“亦都是。”
慕远沉默半晌,缓缓道:“倘若我不曾自己察觉,慎之是否永远都不打算告诉我?”
纪谨坦然道:“即便我是这大齐位高权重的信王,这也是一条不易走的路,尤其对于云直而言。倘若云直没有起心动念,我又何必非要将你拉入这一场荒唐中。”
慕远道:“倘若当真因为我的迟钝而错过,慎之就不遗憾吗?”
“遗憾,也只是我一个人的遗憾。”纪谨苦笑,“云直若始终不知,自然不会有遗憾。”
慕远摇摇头:“我虽迟钝,但不是傻。若半生回首,才恍然顿悟,那才是真的遗憾。我很高兴,也很庆幸,我还没有迟钝到那个地步。”
“我知道,慎之全然是为了我,可是,我也会有同样的心情。”慕远叹息道,“便是如今,时日尚且不长,我只要想到,慎之曾独自怀抱相思,受着不知何时会有回应的煎熬,便觉不忍。若是把这样的日子延长到半生,我只要稍微想一想,便觉心痛难当。”
“慎之,你可明白?”
纪谨无法不为之动容:“云直,我……”
慕远继续道:“我记得,那日在梅林,慎之还说过,在这茫茫不可知的浮世里,若无坚不可摧之魂灵,即便有幸遇到心灵相契之人,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却以为,能不能相遇需靠上天垂怜;能不能相守,却是事在人为。慎之,我不惧前路艰辛,只怕不能同心同力。”
他在说:慎之,你不要推开我,我希望能与你携手同行。
纪谨恨不能刨心铭志,他握紧慕远的手,几近哽咽道:“云直有此心,我又何惧之有?!即便浮世茫茫,我纪谨手中有剑,心中有火,我不信我不能踏浪劈波。”
“还有我。”慕远反握住他的手,笑道。
去他什么心照不宣,去他什么默契无言,他偏偏要将一切摊开,说它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才是真正的心有灵犀!
一切说开之后,慕远才觉得无比的畅快。
慕远认真道:“慎之,与程时远的对决,我会赢。我会成为‘首席’,我会成为‘大国手’。”
纪谨微笑,笃定道:“我信你。棋局上的一切,交给你;棋局外的事情,有我。从第一局棋开始,云直便一路势如破竹,连挑徐文甫,范过迁,梁孟平,如今又正面对上程时远,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不过,这些宵小不足为惧。我会让他们知道,慕云直,不是他们能够动得了的人。”
决赛第一局的前一夜,京师某个宅院。
书房里撒满了棋谱,高大的年轻人坐在棋盘面前,指尖拈起一枚棋子,镇定地打着谱。
留着微须的瘦瘦高高的年纪更大一些的男子心浮气躁地踱来踱去,嘴里念念有词:“本以为这个慕云直不过是矮个里拔高个,侥幸赢了扶桑使团一局,实力不会强到哪里去,这才答应了信王与陛下,以这样的方式擢选首席棋待诏。谁知那慕云直竟还如此了得,一路杀到决赛,一局未败,那徐文甫,范过迁,梁孟平,也算是待诏所里仅次于你的棋手,竟连拦上一拦都做不到。如今细细一想,总觉得是中了信王与陛下的双簧。
“可是,没有理由呀。那个慕云直,除了入京的路上侥幸收了吏部尚书的小儿子做学生,这才攀上了那只老狐狸,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靠山。陛下和信王,何必为他铺路,难道是吏部那只老狐狸,搭上了信王的船?不可能不可能,信王向来是个孤王,从不拉拢朝臣。再说,陛下一向对你很满意,并不反对你成为首席,没理由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慕云直而舍弃你。一定是想多了想多了。
“这个慕云直,竟然真的有些本事。难道那所谓的青龙梦授棋谱的传说,居然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这般荒诞离奇,子不语怪力乱神。
“时远,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最后一句,却是冲着那高大的年轻人吼的。
程时远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棋谱,无奈道:“你若不要这般心浮气躁,扰乱我的心神,我大概能多一些把握。”
男子不满地道:“何言我扰乱你的心神?从上一轮慕云直对战梁孟平开始,你就不断在打慕云直的棋谱,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神早就乱了。”
男子突然坐到程时远跟前,担忧道:“时远,你不会真的没有把握吧?”
程时远沉默良久,只能道:“他们,还逼不出他的全力,这些棋谱只能略做参考而已。我曾在前首席刘待诏那里看到一局‘九龙戏珠’的棋谱,却不知对局之人为何人。那是一局相当有水平的对局,两个棋手的棋力都叫人惊叹。大齐何时竟出了这样厉害的棋手?竟然连丁点声名都未传出。我怀疑那两个棋手当中,有一人便是慕云直。”
“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没有把握吧?”男子有些慌了,只能不断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程时远看了他一眼:“棋局上本就瞬息万变,没有下之前谁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不过,如果慕云直当真是那两位棋手之一,会相当的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