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他们在汪家前头吃席应酬,梅千张发挥他翻墙上梁的本事往后面偷听去了。
回来之后,眉头紧锁,连嘴唇都有些微微发白。坐下就不停地给自己灌酒,跟着众人离开汪府的时候,脚底都有些打飘了。
到了酒楼,确定过四下无人监视。他们把梅千张围在中间,问他在后堂到底听到了些什么,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出了让大家都惊惧的话语。
今天那两个穿着落拓的土人,正是从大藤峡下来的,“侯大当家”的下属。
他们来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是找汪正来要钱要粮的。
这汪大当家交游广阔,颇有些瑶人中“活孟尝”、“及时雨”的意思。不论汉僚,不论贵贱,不论是官是民,他都热情相待,肝胆相照。
汪家下头据说养了无数门客,其中不乏身手不凡的江湖义士,但也有只为了讨口饭吃而投奔过来的人。
很多外乡人来到浔州城,只要说一声仰慕汪大当家,就能去汪家门房讨口饭吃,得到些盘缠。
对于他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行为,万达等人除了叹为观止,也说不出什么评论了。
大藤峡的那位侯大当家,可能原来也和汪正有过联系,甚至关系匪浅。
两广这边战事吃紧,棘手的不止是朝廷,叛军们也没有余粮。
一来最近朝廷对两广的管束逐步加紧,尤其是对粮草,盐铁贩卖的监控方面,严防死守;二来经过连年征战,两广民间连续十数个县城乃至大型的州府,都民不聊生,田野荒芜,居民无几。
难民们纷纷向外地逃难,造成了当地十室九空的景象——这也是韩雍前段时间坚决反对在当地抽调壮丁的根本原因——因为早就无兵可遣,无粮可征。
朝廷这里还能向江南,江西和汉中这些相对富裕的地区摊派税收和粮草,但是叛军这边则陷入了缺兵少粮的境地。
按说春天应该是两广春耕的季节,当地的卫所也沿袭屯兵的传统,早就开始耕地播种,好歹能够自给自足。
叛军们却是无田可耕的。
过去还能从百姓那边购买粮食,现在百姓都逃得七七八八了,粮草的来源就成了大问题。
十万大山连绵不绝,适合藏身,却不适合种地。山里的野果禽类,并不足以撑起一只拥有战斗力的军队。
所以这些叛军,在更多的时候,扮演的是山贼的角色。以打劫过往商贩,官船,甚至收取保护费的方式来维持自身的保存和发展。
按照杨休羡的分析,在汪正这一代之前,广西从未出过除此巨贾。他是自己白手起家,而不是继承了谁的遗产。
而汪正如今还不到五十岁,短短时间内积攒下这般家业,恐怕这来钱的路子也不全然是光明正大。
多少也跟山上的强梁,绿林的好汉,或者说反贼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之前他应该多多少少资助过山里的反贼。作为利益交换,至少能够保证自己的商队人马在翻越大山的时候得到安全的保障。
就他们这段时间的观察,汪家至少垄断了当地蔗糖和茶叶这一块的经营,甚至不排除他有贩卖私盐的可能。
这几样关系民生的商品,利润巨大,是一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联想到盘家兄弟在小港和太监黄仁的交易。既然汪家可以弄到交趾国的贡品蒟酱,就说明他们已经把生意做到外国去了。
大明朝实施海禁,只有沿海的几个朝廷设立了市舶司的港口,例如广州,泉州和宁波,才能进行对外贸易。但是交趾国却是和广西接壤的,两地居民都互有往来,甚至互相嫁娶,很难说谁越界了。
汪家应该通过这条路子,做了不少走私生意。
将大明的茶叶,盐,和瓷器贩卖到交趾。然后带回当地的特产,作为贡品,和明朝的官员交易。两头通吃,一本万利。
只有如此这番,才能在十几二十年内,积攒出旁人几世才能拥有的财产。
这财产的来路根本经不起细查,不然拔出萝卜带出泥,也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物和官司来。
两广巡检邱子晋表示查还是要查的,不然他这趟也就白来了。
何况汪正涉嫌资助叛军,这钱不但“来路”不明,“去向”更是不得了,必须彻查到底。
最近这段时间,要么就是汪正对山上的资助减少,或者断绝了。要么就是山上出了大事,导致原来约定的份额不够用了。
逼得侯大当家不得不撕破面子,作势要绑架小汪公子,来威胁汪大当家,尽快给山里补充粮草和银两。
反正不管怎么分析,汪正他就算没有亲自参加叛军,也曾出资扶持过山上的逆贼们,择是绝对择不干净的。
万达一想到今天早上跟汪正信誓旦旦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感觉可能要一语成谶了。
《大明律》里有所谓“十恶之罪”,一为谋反,二为谋大逆,三为谋叛,四为恶逆,五为不道,六为大不敬,七为不孝,八为不睦,九为不义,十为内乱。
其中谋反就是排名第一的。
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诛九族。
他也不知道“结拜兄弟”在不在“九族”的乏味内。
但是在永乐靖难时期,方孝孺可是被诛过“十族”的——除了亲属,连门生,以及门生的门生都被诛灭了。
永乐朝那一屠,把大明读书人的种子差点屠了个干净。
如果万达知道汪正可能谋反,还不告发,那就是坐同谋逆。再加上他们曾经结拜过,那就更加亲密,估计十有八、九也要诛九族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反正不是凌迟就是斩首。”
邱子晋一脸学究气地同万达解释了一下,如果汪正真的被牵扯进叛军谋反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听得万达冷汗直流,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推到西四牌楼,成为迎风招展的脑袋之一了。
“你与他结拜,本来就是为了刺探情报的无奈之举。”
杨休羡看他吓得脚都软了,急忙安慰道,“何况你的族人都是谁?伯爵先不提,娘娘,陛下难道也要诛了不成?”
万达听他说了这话,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本僵硬的脑子也恢复了正常工作——也对,也不看看我姐是谁?朋友你搞搞清楚,我姐是万贞儿好伐!
“汪大哥的事情可以写……名字要隐去。只说本地有富商参与其中。具体如何,还需细查。但是湖广两地的守备太监,私自出营,与当地土人有所牵扯,参与贡品采买,打搅当地民生,这点必须写上去。”
万达说的就是黄仁那个不仁不义的家伙。
至于汪大当家,包庇是绝对不能包庇的,至少能拖上些时日,把这案子查的清楚些,再做上报。
这也不算隐瞒,更不算私相授受。
想到这里,万达再一次走出房门,趴在拉杆上,看着下头两个正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的梅千张和高会。
高会依然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而梅千张则至今面色惨白,眉头紧锁,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杨休羡快速写好了折子,放下笔也跟了出来。
如果只是打听到了汪正和山上那群人的消息,他那么沮丧干什么?难道他和汪大当家还有什么关联不成?之前也没有听说过啊。
两人互相都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疑问。
三日之后,旧店新开。
汪大当家给足了面子,非但亲自前来,还带上了浔州城里诸多有头有点的富商前来捧场。
不止如此,就连浔州城的知府大人都派人送了帖子前来道贺。
这桌酒席自然是由万达亲自操刀烹饪的。他好歹也在广西吃了好几顿,从港口一路吃到浔州,把本地人的口味也摸了个透底。
为了一鸣惊人,好打出“似锦酒楼”的招牌,万达一出手就拿出了杀手锏——辣椒。
这一顿开业菜,基本就是以甜味和辣味为主,烹饪的食材囊括了鱼鲜,山珍和普通的家禽。
万达雄心一片,誓要作出一桌当地人绝对没有见过,但是却无比贴合胃口的菜肴。
主打菜就是在整个大明朝至今没有人见过,就连皇帝姐夫都没有听说过的——水!煮!鱼!
鱼采用的是本地的斑鳢,是黑鱼的一种。
这种鱼平时栖息在水底,生性凶猛,以小鱼小虾为食。肉汁紧实,鲜嫩,富有弹性,是做水煮鱼和酸菜鱼的不二之选。
当地人也吃斑鳢,不过多是用来熬汤,尤其是给产妇补身体,据说可以加速伤口愈合。
万达把鱼洗干净,切片腌制,把莴笋和黄芽菜烫好备用。
转身,开始进行最关键的一步——爆香。
今天这一“爆”,是决定性的一“爆”,是关键性的一“爆”,是决定他的“似锦酒楼”老店新开,是否可以打开广西人味蕾的一“爆”。
热油完毕,万达抓起剁好的辣椒开始爆香。剁椒滑入热油之中,辣椒素被油脂激发出了热烈的香味,整个厨房的空气顿时变得辛辣起来。
万达抓紧时机,同时放入了大蒜、葱姜和从市场上购买来的花椒粒,然后又将磨好的辣酱粉和干辣椒也同时放进去煸炒。
这辣椒的香和大蒜的香味交杂在一起,仿佛是在空气里跳舞,从厨房的帘子后面一路往前,飘到了前厅去了。
前厅这里,杨休羡正在陪汪正说话,他的现任职位是似锦酒楼的总管事,掌柜排下来就是他了。
汪正也不把自己当做外人,正在和当地的士绅土豪们觥筹交错。
突然,一股异香从厨房传来,正在交谈的众人居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连说话都忘记了。
“杨老弟,万掌柜在做什么呢?”
汪正说着,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说是要做鱼,我也不清楚。”
杨休羡实话实说。
万大人神神秘秘的,一直不肯透露今天的菜单。任凭邱子晋和梅千张如何胡搅蛮缠,都不肯先做一些试菜让他们尝尝。
用他的说法就是:我怕香死左邻右舍。
如今这一遭,他也是没想到。唯一可能的就是,这次他们大费周章带来的那个所谓“辣椒”产生的奇效。
不过这辣椒去年年三十,在锦衣卫衙门吃羊肉锅子的时候他也不是没尝过。
当时是拌了一些在韭花酱里,吃着辛辣爽快,让人食欲大增是真的。不过有那么香么?
杨休羡狐疑地看向也陪在坐上喝酒的“账房先生”邱子晋,后者也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鱼?汪某不敢托大,活到这把年纪,什么鱼没有吃过。河鱼,海鱼,湖鱼,五湖三江的水族也算是吃了个遍。能有这种味道……啧啧,万掌柜了不得啊。”
在场众人纷纷附和,说不愧是京城里来的厨子,一出手就是不同凡响,真羡慕北京人有这种口福。
北京来的几个土著:其实我们也没吃过呢。
梅千张可不用陪坐列席,一闻到这香味,猴儿附体似得就窜进了厨房,他瞪大眼睛,看着万达把嫩滑的鱼肉和莴笋,黄芽装进一个脸盆大小的汤碗里。又拿起一个大勺子,将他不曾见过的红红火火,奇香扑鼻的东西,和着大把的花椒颗粒浇在鱼肉上头。
“掌柜的,这都是什么啊……”
梅千张光闻着味儿,就感觉口腔正在不断地分泌口水,止都止不住。
“我先吃一个。”
他说着,拿起一双筷子,也不管万达阻止,夹起一个辣椒就往嘴里扔。
“哎……傻孩子啊……”
下一刻,万达就看到他整张脸都扭曲成了一团,眼泪和鼻涕哗哗地往下流,丢下筷子,满厨房地找水喝的狼狈模样。
万达知道这时候喝水也没用,刚好有做点心时候备用的牛乳,就分出一碗,按着他的脑袋“吨吨吨”地灌了下去。
梅千张“哭”的伤心,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掌柜的……这是毒药吧,你想药死外头这些人么?”
他说话都大舌头了,可见这是被辣得伤心了。
“傻子,这是配菜,你怎么不去吃八角大料呢?”
万达哭笑不得,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往他嘴里一塞。
“怎么样?”
嫩滑的鱼肉带着说不出的芬芳香气在口腔中绽开,奇异的香料带来了从所未有的味觉体验。
有点麻,有点辣,甚至有点疼……不过是开心的疼,是让人迷醉的疼。
“太好吃了……”
梅千张之前一直听邱子晋说,万掌柜的厨艺天下第一,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
但是这段时间他们吃住都在一起,万达这是做些寻常菜色,没有怎么好好发挥过。除了那盒点心,还真没有让梅千张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吃的菜肴。
不过刚才那一块鱼肉,已经完全颠覆了梅千张这二十多年来的味觉体验了。
难怪那个馋猫小书生死心塌地跟着这万掌柜混呢,原来竟然还留着这一手!
将水煮鱼端了出去,梅千张站到一边,看着邱子晋兴奋地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口中,露出了满脸幸福的表情。
万掌柜,你以后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溜了。
梅千张在心中暗暗说道。
一顿宴席,虽然食材普通,不是龙肝凤髓,也没有熊掌驼峰。但是依然把在场的诸位吃的是手舞足蹈,啧啧称赞。
当头炮的“水煮鱼”香得把在关帝庙前赶集的人都吸引了过来,而最后一道“五彩沙琪玛”配“蜂蜜莲子乳”更是让堂堂汪大当家,不顾面子,表示大家口下留情,我儿子很是喜欢吃甜点,你们都别动了,就让我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