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光笑道,“到时候万掌柜一定要赏脸啊。”
“阿直要过生辰了呀。你今年多大了呀?”
万达亲了亲汪直红扑扑的脸蛋,汪直咯咯笑着,听了盘光的翻译,对着万达伸出右手,先比了一个“五”,又伸出左手,加了一个“一”。
“六岁了啊。”
万达心想这汪大当家还真是宠儿子,不过一个零碎的小生日还要发帖子请客。不愧是等到四十岁才等来的“老来子”。
说话间,梅千张等人在外头逛了一圈也回来了,看到汪直,他本来轻松的表情一下子僵硬起来。
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迟疑了一会儿,转身往厨房方向走去。
“哥哥。”
汪直看到他,倒是眼睛一亮。
他记得那天在庙会上,这个小哥哥给自己蜜饯吃,而且他还会说瑶话,让小汪直不由得对他倍感亲切。
听他喊自己“哥哥”,梅千张身形猛地一僵,他咬了咬唇,有些愤恨地说道,“谁是你哥哥?别乱认亲戚。”
小汪直听出他言语里的愤怒,无措地睁大眼睛,呆呆愣在原地,不懂这个哥哥为什么突然对自己那么凶。
“喂,你做什么?居然敢这么对少主说话!”
跟在盘光身边一直不做声的盘兴,见到梅千张不过是个跑堂的,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小主人,冲着他怒喝一声。
梅千张挑衅地转过身来,耿起脖子,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盘兴。
“你想怎样?”
“我想揍你!”
盘兴举起碗大的拳头,一把抓住梅千张的衣领,“别以为你是万掌柜的下人,我就不能动你。”
他的拳头还没有凑到梅千张的脸上,就被旁边伸出的一只蒲扇大手给捏住了。
梅千张惊讶地看着一边,只见高会上前一步,单手握住了盘兴的手腕,虽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不过嘴角微微向下,看来是生气了。
只是他生气的表情,配着左手上提溜着的两条不停甩着尾巴的大草鱼,显得有些滑稽。
盘兴惊讶于高会的力气之大,也起了好胜的心思,用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高会不甘示弱,也拧着眉头,用力地捏着他的手半点,不肯退让。
双方露在袖子外头的两只粗壮的胳膊,都是青筋毕露,遒劲纠结。
而邱子晋,虽然人还不及自己高,面对高大的盘兴简直就根一颗小白菜似得,也毅然决然地伸开双手,插在自己的盘兴之间。
邱子晋小嘴紧紧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愤怒中带着几丝害怕,却依然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守护着身后刚认识不算太久的同伴。
你们两个……
梅千张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激烈情感在他的心中激荡。
自从“出师”之后,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一枝梅”。
他没有家人,没有归处。
往日里所谓的“朋友”,也不过都是偷鸡摸狗的酒肉朋友。平日里都信誓旦旦,要肝胆相照,官兵捕快一道,还不是纷纷做鸟兽散。
干娘的那个小屋,是他自己给自己造的一个最后的港湾。
让他知道这天地之大,他梅千张还是有来处的,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惦念过自己。
然而现在……
梅千张看着眼前围在自己面前的两人。
这个大个子死人脸,天天和自己过不去,听得万掌柜的教唆,跟看犯人一样监视自己。不准干这个,不准干那个,赛过牢头似得,无趣极了。
邱子晋这个小书生,平日看到他在后院帮忙掌柜杀鸡杀鱼都会吓得蒙眼就跑的胆子……
这两个今天居然会为了自己出头。
一股暖流涌上梅千张的胸口,他活到二十年,还是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
他眼圈一红,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居然有要落泪的冲动。
“这是做什么呢?大家都是一家人。哪里就要动手了。”
万达先是唬了一跳,然后急忙上前将他们分开。
“哎,梅千张也太小气了些。”
杨休羡之前听懂了个大概,似乎是梅千张不满被小汪直叫做“哥哥”才有了这样的一场纠纷。
“也是,他若是做了小汪直的‘哥哥’,那掌柜的不就成了他的‘叔叔’了?”
此话不说还好,杨休羡刚说出口,梅千张本来已经稍微缓过来的表情居然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看了看一脸莫名的万达,又低头看了看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将手指塞进嘴里,正歪着脑袋看他的小汪直,突然用力地跺了两脚地板,气鼓鼓地转身往厨房里去了。
“小孩子……不懂事,别管他。”
万达尴尬地说道。
看到梅千张走了,高会也放开手,撸下袖子,淡定地转到后面杂院去,将两条草鱼扔进了水缸。
盘兴一把将邱子晋扒拉到一边,跟他一块走了出去,兴致勃勃地上下打量了高会一圈。
“你是万掌柜的护院?好男子汉!走,我们去外头切磋一下。”
这瑶人的汉子,最是佩服像高会这样伸手非凡的铁骨男儿。
刚才才一交手,他就看出这个大个子绝对不是花拳绣腿,身上绝对是有一把功夫的。
一时间,盘兴不由得手上技痒,好武的心蠢蠢欲动起来。
高会转头看了一眼万达,后者对他挥了挥手,他这才木讷地点了点脑袋,指着外头的空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边请。
看到两个武力狂热疯子去外面打架了,邱子晋这才放下都抬酸了的胳膊,同盘光告了声罪,走到厨房去找梅千张去。
“万掌柜,你的这些伙计都……挺有意思。”
盘光哈哈笑道。
万达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来,这边请喝茶。”
杨休羡正好将茶端了过来,三人还是落座,开始攀谈了起来。
小汪直绕着他们走了两圈,看到素素和大人们都在说话,不能陪他玩,不免有些无聊起来。
他迈开小短腿在大厅里兜了一圈,就转到厨房旁放杂物的院子里去了。
这个小院子是酒店堆东西的地方,靠着墙壁的地方有一排竹笼,里面养着这几日做菜要用的母鸡,鸭子和小兔子。
竹笼旁堆着成堆的白菜,青菜和其他的时蔬。
小汪直兴奋地拿起一根菜叶,一会儿喂喂小鸭子,一会儿喂喂小兔子,开心得不得了。
手上的菜叶很快被吃光了,小汪直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巴站了起来。
一回头,一个比他身体还要高的大水缸就在后头。
汪直踮起脚,扒着水缸的边缘伸出脑袋往里头看去,便看到了高会刚才买回来的两条大草鱼。
除了两条草鱼,这缸子里面还养了不少鱼虾,把汪直的眼睛都给看直了。
家里虽然也有院子,院子里也有池塘,养着不少名贵的鲤鱼。但是娘和多多姐姐从来不让他靠近水边玩耍。一看到他靠着池子,就会急忙把他拉走。
“鱼!”
汪直开心地拍了拍手,然后下意识地往后头看去。
发现这里既没有娘,也没有多多,这才兴奋地拍了两下水缸的边缘。
“鱼!鱼!”
他从地上又拣了一块烂菜叶子,踮起脚往水缸里扔进去。
果然,很快就有一条鱼浮了上来,长大嘴巴想要把菜叶吞下去。无奈菜叶太大,草鱼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在水面上吐出了一串泡泡,把汪直逗得咯咯直乐。
很快,小朋友就觉得踮着脚实在太累了。
他回头看了一圈,就看到在挂着大蒜的屋檐下面,有一个平时高会坐着砍柴的小板凳。
吭哧吭哧地搬过小板凳,汪直抬起脚踩了上去。
果然,这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鱼缸里的大鱼和小虾了。
他将漂浮在水面的菜叶拎了起来,撕成小片,一点点地喂鱼,看到两条大鱼嘴巴张张合合,小家伙兴奋得手舞足蹈。
后院的地面本来就不平整,小脚在小板凳上上上下下地蹬着,汪直突然没有撑住自己,整个人大脑袋朝下,往水缸里头跌去。
汪直吓得长大了嘴巴,充满了土腥味和鱼腥味的缸水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涌入了孩子的口鼻。
他胡乱地挥动着胳膊,奈何水缸的空间太小,虽然汪直拼命想要直起身子,却无法将脑袋抬出水面。
梅千张走进厨房,对着灶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哥哥……
他叫他“哥哥”。
梅千张有些无措。
他慌乱极了,虽然他知道,那个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以为他不过只是一个街上,路边出现的大哥哥而已。
但是那两个字,却像是一个重达千斤的秤砣,一下子砸进了他的心底,把他整个人都砸懵了。
那么一个漂亮干净,白白胖胖的小少爷,居然是自己的弟弟。
这太可笑了吧。
梅千张望着放在灶台边的红木食盒,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那天他跟着两个僚人来带汪家的后院,听了一段他们的谈话。
想要转回去的时候,却不巧遇上了一群正在给后面送菜的丫头们,其中就有那个凶巴巴的多多姑娘。
鬼使神差似得,他跟上了她们的脚步,一路走到女眷住的后院。
后院里静悄悄的一片,他看到多多姑娘端了一碗米粥走进一个套房,他觉得没意思,想要回去,却在院子和走廊的交界处,看到了一副挂着的梅花图。
那是一幅红梅,花瓣娇嫩,却隐含着一股孤高之意。枝干虬结,更显隐士风度。这是一树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梅花……
二十年前,桂林府的行院。
梅娘走了,走之前把所有的银子都分给了小姐妹,把这些年积攒的首饰、头面都送给了蓝大娘子,请她看在自己这么多年和她的情分上,照顾自己的儿子。
梅千张小时候也问过蓝大娘子,自己这个“梅菜豆腐干”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简直太难听了。
蓝大娘子就打开那副她娘年轻的时候画的红梅图,指着上面提的一首唐诗跟他说,他的名字就是从这首韩偓的《厌花落》的诗里来的
书中说却平生事,犹疑未满情郎意。
锦囊封了又重开,夜深窗下烧红纸。
红纸千张言不尽,至诚无语传心印。
但得鸳鸯枕臂眠,也任时光都一瞬。
这是一个徘徊在欢场中的女子,对情人和未来的期望。
她就是这枝标高的梅花,却不幸流落风尘。期望那个她寄去信笺的人,能够将她带走,远离这处污淖之地。
那副红梅图,还有“梅千张”这个可笑又多情的名字,便是梅娘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那副图,梅千张看了二十多年。每一点花瓣落笔的笔触,每一根枝条蜿蜒的走势,每个字的字迹,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在下定决心,要做“义盗一剪梅”的时候,他就将那副红梅图里最漂亮的一枝梅花摹写了出来,作为以后“行侠仗义”后留下的标记。
所以,虽然眼前的这副画没有提诗,画的和二十年那副也不尽相同,但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梅娘的画作,这是他娘亲画的!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幅画的落款——汪梅氏作于浔州汪园汪梅氏?
汪梅氏!
梅千张顿时心神大乱,差点脚下一滑,碰到了走廊下摆着的一盆文竹,弄出好大声响。
顿时房间里想起了多多姑娘的呵斥声,和一个女人柔弱的疑问声。
不远处的仆妇和守卫们也赶了过来。
家丁居然还带着狗!
那大黄狗闻到了生人的味道,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对着梅千张的小腿就要咬上去。
幸好他为了以防万一,刚才过来的时候用油纸包了一个大鸡腿。他登时丢下鸡腿,翻身上了屋顶。
那大狗只顾着低头吃鸡腿,等家丁们都赶到的时候,梅千张已经从屋顶绕道了前头,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正在热热闹闹吃酒跳舞的前院,坐回了原来的位子上。
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想要把自己灌醉。
但是不管他怎么喝,脑子却始终保持着清醒。
梅娘还活着,梅娘还在广西,梅娘就在浔州的汪府,她嫁给了汪家人!
这一切的可能都让他激动又哀伤。
小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娘亲会回来找他,将他从那个花花绿绿,却龌龊不堪的世界里拯救出来。
娘会很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说:娘来接你了,娘来晚了。对不起,小千。
然后他会抱住娘亲的脖子,告诉她,他是多么想她,每天梦里做梦都想见到她。
他会跟她说:没关系,娘来了就好,我好想您啊。
但是她从来就没有来过,在他被同龄人骂狗杂种的时候,在他打碎了行院里酒杯,被客人骂婊子养的时候,在他生病的时候,在他第一次偷钱差点被官府抓进牢里的时候……
没有,都没有,她没有来过……
他甚至怀疑,他的娘是不是早就死了。
不然一个女人,怎么会忍心丢下儿子二十多年不管不问,连一封信都不曾来过呢?
现在他才知道……
她没事,她也没死,她过的很好。
嫁给了广西第一有钱的富商,有了敬爱她的丈夫,有了可爱的孩子,有了万贯家财,有了成群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