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大内?当然是覃公公或者怀恩公公带我进去了……啊!”
万达突然灵光一闪,猛地一拍手掌。
令牌!皇帝姐夫赐给自己的令牌!
上回从广西回来,他擅作主张,带着小汪直入宫的时候。虽然没有两位内侍公公带领,但是只凭着令牌,那些御林军和守门兵士们依然还是放他进去了。
这玩意儿珍贵无比,万达不管去到哪里都是随身携带的。
他急忙拉开半敞着的外衣,将系在腰带上,和姐姐亲手缝制的荷包绑在一块的令牌解了下来,放到了陈公公面前。
“奴才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见到令牌的那一刻,陈公公双手高举,山呼万岁,对着万达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检阅厅中,除了杨休羡和邱子晋,其他众兵士和小吏,衙役们纷纷跪拜行礼。
万达长大嘴巴,看着手里这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令牌。
从前只知道这块雕龙画凤的关防能让自己进紫禁城,原来它居然代表着皇帝本人亲临,是个如此有用的“大宝贝”?
“如果你这次没有写信,得到陛下的首肯,你看你下回还能不能用上这个‘大宝贝’……”
要说杨休羡简直就是万达肚子里的蛔虫,见到万达举着令牌笑的见眉不见眼,立即凑了过来,向他刚准备开始“乱发妄想”的小脑瓜子浇上了一盆冷水。
万达仿佛是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大肥猫,刚翘起来的尾巴这会子恹恹地拖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扫了两下,算是回应。
“只不过,这令牌只能让诸位大人的其中一人上岛……”
“就让本官去吧。”
邱子晋上前一步。
“一会儿就是申时了。这是进湖的最后一艘船了。大人请给我来。”
万达慎重地将令牌塞进邱子晋的手掌里,又将一大包的行李递给了他,“去吧。我听说湖里很冷,吃的东西又少,你千万保重身体。别着了风寒。”
“嗯,万大人,大恩不言谢。”
邱子晋抱着包袱跳上船,对着万达点了点头。
“五天之后,我们在这里等你出来。你可要加油啊!”
小船踏着涟漪,往着湖水深处而去,万达冲着邱子晋的方向大声喊道。
“这五天,我们又去哪里?”
几人出了太平门,望着繁华的应天府的大街小巷,万达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小邱干活去了,他们也要开始干他们的活了。
“大人还记得,南京城里有一位我们的‘老朋友’么?”
杨休羡想了想,“要不然,我们去孝陵探望探望他?”
牛玉牛太监,之前被吴废后牵连,被朱见深贬谪到孝陵种菜的那位,可不就是在南京郊区么。
据说这位牛太监,当年伺候过周太后,把这位脾气暴躁的老太太伺候的是舒舒服服的。
至今仁寿宫那边也没有哪位宫女内侍,抵得上这位讨周太后的欢心。
根据邸报上的内容,自打开了春之后,钱太后的身体就不太好,虽然在年初迎来了自己的首位皇孙,精神还算振奋。
但是她的身体,早就在那年等待“北狩”的丈夫回来的岁月中,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如今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先皇重新登基后,就恢复了她皇后的称号,朱祁镇也不是不疼惜这位已经又瞎又瘸的发妻。
但是在漫长的囚禁生涯中,他与当时的贤妃周氏,每天日夜相对,相濡以沫八年多,又生下了朱见泽,难免更加亲厚些。
钱太后一生贤良,却是一无所出,膝下空虚。她虽然无心争斗,但是周太后那么多年来却是从来没有打算放过她,只要有机会,就会步步紧逼。
当年太行皇帝薨逝后,周太后联合太监夏时,假传谕旨,独尊她周氏为皇太后,全然不顾英宗原本的发妻,正儿八经的皇后钱氏的存在。
好不容易在阁老李贤等人的阻拦下,将独尊周太后改为二后并尊,这位老太太还气得痛骂皇帝不孝,呵斥大臣不忠,又恨不得转头生啖钱氏。
如今眼看钱太后身子不好,周太后的斗志不知怎么得又开始熊熊燃烧了。根据覃昌公公的推测,看这太后的意思,是不想让孙太后死后与太行皇帝合葬的意思了……
“真是个会折腾人的老太太。也不对啊,不是和我姐一般大么,也不算是很老。”
万达心里对皇帝姐夫升起了无限的同情。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选择谁来做自己的亲妈啊。
这老太太一心以庶凌嫡,处处要踩孙太后一脚。
但是看到自己的儿子宠幸万贵妃,废了她喜欢的皇后吴氏,更和万氏这个“贱人生”下庶长子,又觉得皇帝陛下嫡庶不分,宠妾灭妻,真是妥妥的双重标准。
“这世上啊,说不定只有牛公公能猜得透周太后的心思了。”
如果可以的话,万达根本不想和这位太后娘娘对上。
但是他要保住姐姐,要保护皇长子陛下,他就不得不迎难而上。
万达心中一直压着一块很大的石头,他隐隐约约记得,历史上的皇长子和姐姐,下场并不是很好。
但是他既然能开动金手指够救下汪直,那么让这对天底下最最贵的母子远离危险——应该,也是做得到的吧?
“这,这如何做得到?”
面对着顶天立地,占据了整整三个库房,每一间差不多有二十多个书架的黄册库,邱子晋目瞪口呆地说道。
“这,这里面只是徽州一府的黄册和鱼鳞图么?”
“是啊,其实也不到一万册而已。”
负责徽州册库整理的的是一位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姓林。
虽然年纪比邱子晋要大上个七八岁,不过见到了小邱,也只能作揖,叫一声老爷。
和之前在北京国子监读书的邱子晋一样,南京国子监的监生们,也需要到衙门里“历事”。
这后湖册库,就是南京国子监学生们的重要实习场所。
在这片后湖的五个小岛上,每十年就有五十名监生,登岛核查登记整理黄册,开展为期三个月的历事。
岛上除了有监生,湖官,还有数百名差役,他们要日常对黄册进行翻晒,对每个库房进行维修,以保证这些珍贵的资料不受蛇虫鼠蚁和湿气的侵害。
“一万多册,我要从一万多册文书里,找到歙县的那几本……”
这里随便一个书架的高度,都抵得上两个邱子晋。书架分为三层,每一层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册子。
一想到要从这书山书海里找出不起眼的两本,邱子晋头都要炸了。
“大人,我们先出去吧。天黑了,岛上是不能点灯的,再不走,真的要黑漆漆一片了。不管有什么活儿,只能明天早上再来。”
林监生招呼邱子晋赶快离开,他们要坐小船去环洲,那边上头没有册库,可以生火做饭。
邱子晋踩着用来防止鼠患的铺了黄沙的木板,跟着林监生回到小船上,离开的时候,还频频回头,对着那几个册库不住探望。
“大人莫急,这册库看似繁琐。实际上,是根据《千字文》的‘天地玄黄’的顺序按部就班的索引的。您只要知道自己要找的具体是哪个布政司,所在的哪个府州县,里坊,都和图。小人自然有办法帮您找出来。”
上了环洲,这里就是平日里在后湖工作的官员和杂役、兵士们日常休息的地方了。因为这里与世隔绝,他们一般接触不到外人,对于邱子晋的到来,都表示了好奇。
听说他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是督察御史,这次还是为了查案亲自来岛上的,更是啧啧称奇。
“大人,吃啊。”
看着邱子晋捧着粥碗迟迟不动筷子,林监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人是不是觉得这食物不堪入口?没办法,这后湖上的书册有三怕——一怕着火,二怕潮湿,三怕老鼠。我们每天吃的粮食,都是按照个人份额,几天一次送上岛来的。就怕有剩余的食物过夜,会招来耗子。所以都是‘可着头做帽子’。”
这些人之前没想到岛上会多一个人出来,自然也不会准备他的粮食。不过好在今天是“过湖”的第一天,粮食充足,每个人省下一口,也就多出来这一碗。
再想要吃得好,那就没有了。
环洲上即便可以点灯和做饭,但是他们依然不敢肆无忌惮地把酒肉什么的给弄进来。唯恐过了火气,波及四周。
每天吃的,都只是寻常粥菜而已。这里四面环水,想打牙祭都没地方去。
如今已经到了夜里,湖风阵阵出来,只穿着薄薄春意的邱子晋忍不住得打了一个寒颤,后悔没把衣服给披起来。
在这个四面临水,湿气厚重的小岛上,一入夜里,就阴湿寒冷得宛如重回冬日,完全让人忘记了如今已经是春夏之交了。
真不能想象,数九寒冬里,这些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邱子晋放下碗,从行李包袱里,掏出几个糕饼,放在桌子上。
“我不知道不可以将食物带上岛……这些糕饼,就请大家帮我一块吃了吧。免得真的招了老鼠,铸成大错。”
本来这事万大人给自己用来打牙祭的,还是分给这些人吧,毕竟自己可是吃了人家的口粮呢。
“哎,那么精致的点心,我可好久没见过了。”
“那就谢谢邱大人了。”
几个差役们凑了过来,看到这难得在岛上出现的美食,皆是喜不自胜。谢过了邱子晋,就小心翼翼地掰开,分而食之。
可能是糕饼太好吃了,也可能是真的怕被老鼠闻到糕饼的香甜味道,这这些人吃的是一点碎屑都没留下。
邱子晋重新捧起粥碗,单薄的身体冻得瑟瑟发抖。
这顿粗茶淡饭吃的他索然无味,而岛上的被褥床垫,因为常年沾着湿气和露水,即便盖在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热气。
邱子晋来到岛上的第一个夜晚,就在辗转反侧,饥肠辘辘和无法入眠中度过了。
之后在岛上的每一顿饭,基本上都是这样打发的。
而且越到临近下一个“过湖”的日子,剩余的粮食就越少。岛上一百多个大男人,大部分都是干体力活的工匠,吃不饱饭可没办法承受那么大的工作量。
到了最后两天,邱子晋实在抹不开脸,干脆推说身体不适,把饭都免了。
而且这回邱子晋的运气不是很好,上岛之后一连几天,这湖上都是阴雨连绵的,光线非常黯淡。
虽然第二天在林监生的帮助下,他就找到了歙县鱼鳞图册的所在。
不过因为图册不能随意带离后湖,他只能每天趁着天光最好的那段时间内,用纸笔一点点地临摹鱼鳞图上的山势地形图。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离开册库,第二天一早再来描绘。
五月二十一日,当从孝陵探访牛玉回来的万达等人,站在太平门检阅厅内,看到不断咳嗽,发着高烧,又没有好好吃饭,整个人都瘦脱了相的邱子晋,皆是心疼到无以复加。
“那有你这样干活的?命都不要了么!”
客栈内,万达一边骂着,一边扶他起来喝药。
“大人说什么呢?大人之前查案的时候,可是受了好几回伤呢。都是为国尽忠,能有什么怨言呢。咳咳咳……”
邱子晋小脸青白,接过药碗,将这苦汁一饮而尽。
然后急忙从床边的盒子里取出一枚梅子糖,扔进嘴里,化解苦味。
“这什么破衙门啊,天底下还有不让吃饱饭的衙门呢。岂有此理。”
万达扶他睡下,为他掖了掖被角,安慰地说道,“你安心睡,等你醒了,就能吃到我做的饭菜了。今天我给你做糖醋肉,还有老母鸡汤。”
邱子晋点了点头,揉着干燥暖和的被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万达收拾了药碗,刚要转身出去,就听到帐子里面模模糊糊传来的邱子晋梦话。
万达脚下一顿。
杨休羡和高会两人分别站在房门外两边,听到之后,两人皆是一脸震惊。
万达走了出来,看着他俩,也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说,‘娘,别打我’,‘娘,不要不给我饭吃’……”
说完,三人面面相觑。
第59章 汪直遭难
紫禁城昭德宫内,抱着孩子的万贵妃,一双美目泫然欲泣。
她看着进进出出,慌慌张张的宫人和太医,低下头,将孩子交给了站在一旁的覃昌太监。
覃昌看着娘娘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随后缓缓站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晃晃,往挂着龙泉宝剑的床头走去。
“娘娘!”
看着万贞儿居然抬手,想要去抓宝剑的剑柄,覃昌猛地大声叫了出来。
万贞儿如梦初醒地收回了已经碰触到了镶嵌着红宝石的剑柄的手指,却又不甘心地抬头,看着这把久未出鞘的宝剑。
“那年陛下被褫夺了太子之位,赶出紫禁城,我就是用这把宝剑,在破败的郕王府里,日夜守卫着他的。哪怕废帝几次想要加害陛下,我也从未让他得逞过……”
万贞儿咬着一口银牙,满眼都是不甘心。
“谁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朱见深脚步慌乱,带着怀恩、张敏等一众宫人来到昭德宫。
刚才他正在武英殿办公,突然昭德宫的太监来报,说娘娘这边出了大事儿,昭德宫乱成一团。
一想到有可能是万侍长,或是皇长子出事,朱见深顿时吓得手脚发凉,带着怀恩等人,急忙奔回昭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