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吓到白夫人,在白夫人的注视下,更不敢露出自己一身污秽。
“双手也不干净……”
“他们都不……不想见到我,说我是个怪物……”
“我看看就好……”
不等他哽咽着吞吞吐吐说完,白夫人牵着他的手,放到了那只皱巴巴的小手上。
曲沉舟条件反射地想缩手,可痉挛之下,蜷缩的五指将小手整个抓在手中——软得仿佛云朵,又像一汪细腻的水,甚至分不清手中究竟有没有握着东西,一时竟怔住,不舍得放开。
“软吗?”白夫人问他。
“软。”他胸中充盈着巨大的喜悦,忙不迭地点头:“好软,还……还有点香。”
“小沉舟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又香又软。”
曲沉舟的眼眶一红,刚止住的泪又开始打转,抿着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白夫人摸摸他的头顶:“我真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模样。沉舟这么好的孩子,小时候一定非常漂亮,可爱又懂事,要是生在我们家就好了。”
“谢夫人厚爱……”曲沉舟低着头,生怕自己失态:“我……”
其实他小时候也不香也不软,杜权说他又臭又硬,不讨人喜欢,常年伤痕累叠,他知道自己恶臭难闻。
“好在现在也不晚,”白夫人笑着看他,为他将滚在腮边的眼泪擦去:“在石磊后面,我曾经没了个孩子。”
曲沉舟魂不守舍的,听不真切,轻声应道:“夫人节哀。”
“所以石磬算是我第四个儿子,”白夫人抬起他的脸,轻声问:“你比石磊小一岁,如果排在老三,会不会觉得委屈?”
“……”曲沉舟眼中茫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世宁和重明把所有事都跟我说了。”白夫人拉他起身,在床边坐下。
曲沉舟知道,这件事必然要跟白夫人说清楚,否则任谁心中都会有疙瘩,对他怨恨无所谓,影响到两家就是大错了。
“重明把你们俩的事也说给我了,”白夫人察觉到他全身一僵,微笑一下:“是我从前眼拙,看得不真切,还担心重明成家之后,你无处可去,让他把你送到我这里来。”
“可是重明舍不得你,之前还吞吞吐吐的。明明之前答应了,转头又反悔,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结果这混小子昨天才跟我坦白,说他想与你成亲。”
曲沉舟低着头,喉中哽咽一下:“夫人,我们不可能……”
“我了解重明这孩子,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白夫人攥住他的手:“我们柳家的孩子,既认准了一个,便不会轻易放弃,你只需要耐心等他就好。”
“重明和石岩都说你心性高傲,生怕跟你提这件事会惹恼了你,都不敢说,我就揽下来。左右这里没有别人,你若是不愿意,就当什么都没听见罢了。”
“你们都有正经事做,在外,我不拦着什么,但在我白家,你愿不愿意认我?”
话在耳中,曲沉舟又怎么可能没听明白,却又像是浮在云雾中,不敢相信,生怕乱动一动,就会从云端跌下去,摔得尸骨全无。
他全身抖得厉害,像是随时可能从床沿滑下。
白夫人揽他入怀,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声又说:“从前我还跟世宁说过,可惜你们这一代,白柳两家的主家没有能在一起的孩子,连石岩的亲事定的都是柳家分家的姑娘,如今倒是正好。”
“我与世宁商量过了,到时你就从白府出去,必然不会亏待你。”
“将来若你肯与重明一起,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肯,白家也是你容身之所。”
“沉舟,你……愿不愿意叫我一声娘?”
她的肩头被一片温热濡湿。
曲沉舟抖得彷如秋风中的枯草,悬在白夫人背后的手指僵硬着,一点点伸开,终于痉挛般狠狠收紧手臂。
白夫人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叫我一声。”
那个字眼在他心里已经唤过很多次。
他反复练习,反复琢磨,生怕逃回家里的时候,自己忘了怎么叫。
他以为此生再没有机会,他以为有了重明,不再需要其他。
“娘……”
他泪如雨下,放肆痛哭,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可以倾诉的地方。
“娘……”
他曾经一无所有,如今老天却将一切都补偿给他。
前面是温柔和蔼的母亲,摇篮里躺着是尚未睁眼的弟弟。
屋外等着的是父亲和哥哥们,还有许他一世安乐、带他回家的挚爱。
曲沉舟双眼通红地站在台阶上,他挂记的人都在,还有下面向他张开手臂的人,春风醉人,他在这一刻拥有了所有梦寐以求的美好。
不能再失去。
他忽然跑了两步,一跃而起,扑了过去。
柳重明被撞得踉跄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佯怒呵斥道:“小疯子,干什么?”
小疯子没有去管四面投来的目光,双臂圈住他的脖颈,狠狠吻了上去。
白世宁懵了半天,才想起来咳一声,一面眼神示意白石岩把二儿子赶走,一面推着柳维正往后院走。
“小辈的事,就别管了,走走,咱哥俩去喝两杯。”
柳重明脸色通红,却已经顾不上父亲究竟是什么神情了,怀里的小狐狸在瑟瑟发抖,不管不顾地拼命啄他。
“小疯子。”
他在喘息的空当中狠骂一声,将人抱起,抵在廊柱上,取回了主动权。
这时的柳重明只知道时风正暖,而他们在一起。
只知道小狐狸终于肯心甘情愿地扑进他的怀里,没有辜负他小心翼翼的投喂。
只知道怀里的人被吻得几乎站不稳,不住地顺着柱子向下滑,手臂却仍死死地勒住他,不舍得离开半分。
只知道他没有白求姑姑一场。
却不知道,曲沉舟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你想做什么?”
白石岩关了门,转身便看到新认的弟弟跪倒在地,恭敬地向他叩了三个头,不由悚然,忙伸手要扶他起来。
“你想干什么就直说,不用这样。”
“大哥,我有一件事想求你。”曲沉舟挺直身体,却没有起身:“但是这件事,希望大哥不要向世子透露一星半点。”
白石岩心中一跳,忽然明白了曲沉舟为什么要选在避人的地方,单独与他谈。
他们虽然接纳了曲沉舟,但对于这人的身份仍是一无所知,重明不问,也不要别人多问,这也就罢了,可是要他瞒着重明……
他知道曲沉舟可怖的未卜先知和运筹帷幄,也能掂量自己的斤两,若是重明不在身边点拨,曲沉舟有心算计的话,他根本没有可以躲闪的机会。
见他惊疑不定,没有说话,曲沉舟垂目看着地面。
“白将军,西苑一行,你也该看得清,四周看不见的敌人虎视眈眈,只靠世子一人还不够。”
“我曾对白将军说过,白家不应当只做柳家附庸,这不是在离间你们,而是两肩齐担,才能更稳妥,世子也会少了许多压力。”
白石岩不能不认同这个说法。
在去西苑之前,曲沉舟就专门嘱咐过他,如果到不得已的情况,让他不再附和着柳重明,而是站在重明的对面,反而会扭转形势。
他平生第一次当着许多人的面,与柳重明起了争执。
虽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可那一刻,他忽然有种感觉,重明需要他,不是需要他站在身后,而是并肩而立。
“虽然让白将军瞒着世子,但我想做的事,绝不会伤害到两家半分。”
白石岩见曲沉舟说得诚恳,也不忍心再板着脸,不解反问:“重明对你无有不应,你与其找我商量,为什么不求他帮忙,他能做的比我更多。”
“这件事……世子做不了,也不能让世子去做,”曲沉舟再叩头:“此事若成,我们的胜算有七八成,若是不成,世子恐陷入万难困境,求白将军成全!”
白石岩左思右想,终于叹口气,搀他起来。
“叫什么白将军,还是叫大哥吧。”
“我比不了你们,能想到那么远,你想让我做什么,目的又是什么,明明白白解释给我听,我就帮你瞒着重明。”
隔着前襟,曲沉舟的手慢慢摩挲着胸前的玉佩:“好。”
老天开眼,让他重活一次,得到了所有曾经奢望渴求的东西,不想失去,不舍得失去。
从前他的眼里只有重明,可如今,他想保护更多的人。
不惜一切。
“如果有一天……”他的眼角红了片刻,待平息下去,才慢慢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与重明决裂……”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我单方面宣布,今年我要做个甜文写手,冲鸭!
第125章 大雨
铁锁生了锈,被钥匙捅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片刻后,铁门被人推开。
年轻的狱卒弓着身,在前面提着灯笼,引着人直走到昏暗的尽头,将墙上的几盏油灯点燃,才又默默地退出去。
廖广明负手站在木栏外,面色隐藏在阴影里,一声不吭。
里面的人匍匐在污脏的草堆上,听到他的脚步声,也只颤了颤,没有抬头。
这沉默像是对峙,又像是无声的逃避。
“潘赫。”
廖广明的声音中添了许多疲惫,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也想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他在皇上身边很久了,能从点滴细微中猜到皇上的想法,所以早就知道皇上已有些厌倦,或许从皇上放任他和薄言明争暗斗时起,就该警惕起来。
皇上渐渐觉得他不再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在潘赫交到自己手上时,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是皇上给自己的一次考验。
可他没想到的是,皇上不光没向他透露更多的信息,还为他精心挑选了棘手的对头。
接下来,似乎一切都变得一团糟。
潘赫嘴严得撬不动,他还没来得及猜到究竟是什么生死相关的事,柳重明步步逼近,一面向他要人,一面拿走了民科的案子。
柳家在朝中势大,他若不还,几乎没有多少衙门肯配合他,剩下的几个不过是仗着有唐侍中撑腰,也是拿他出去当枪使的。
皇上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委以重任,他曾经的恩宠如同指间沙,再也留不住。
薄言遇袭的事,是直到于公公问完那句话后,才听人说起的,而那时,听说甚至声称亲眼见到的人,数不胜数。
他急匆匆地去找薄言,对方只大度地让他不用放在心上——我信师弟。
可他知道,如果不是薄言开口,皇上又怎么可能知道,在薄言身上留下的那一掌,是怎样的武功路子,又怎么可能连他的辩解都懒得听。
再到春日宴上不得不应下的赌约,潘赫已经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了,南衙的疯狗咬住了他,这场赌约才是皇上给他最后的机会。
他需要一片最好的场地练兵,而城里南北衙盘踞许久,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潘赫。”
他又叫一声,见到血污中的人微微动了动,冷笑一声:“万没想到,留你一条狗命,居然到最后还有点价值。”
“我祝你……”他想了想,嘲笑似的轻声说:“能在他手里多熬些日子。”
其实他更想当面对柳重明说点什么,或者说,他很想看看,踌躇满志的柳重明又是如何铩羽而归的。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到底还是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身边,哪是那么容易去的。
再上到地面上时,夜风凉了起来,与下去时的干闷空气截然不同。
廖广明扯着缰绳在原地转了几圈,嗅到空气中越来越潮湿的味道,心头忽然很堵得慌。
“有的人,命真是好。”
上一年南方的大雨似乎提前预支了这一年的额度,自从过年那场大雪之后,就再也没见半滴雨水。
百姓祈求的瑞雪兆丰年,却等来了春旱。
二月三月里,还习以为常,心平气和地牢骚两句,到了四月五月仍是干热,慌了神的人不在少数,田间地里更是一片愁容。
皇上也令人数次祈福求雨,但老天爷仿佛瞌睡未醒,对下民的祈祷恍若未闻。
直到太史局司辰江行之呈上一篇求雨赋,辞藻华美,诚心恳切,为黎民苍生,字字泣血。
皇上读来大为震动,问了江司辰,才知道是狱中的昔日容探花所作,托了凌河转交给江司辰的。
许是想起当年金殿上年轻人的淡定从容,还有那妙笔生花的飞扬文采,皇上将求雨赋反复读了几次,令人传抄出去,将容九安的那一份手书焚烧在祭台之上。
当夜,雨落倾盆,今年,畅快淋漓的第一场雨。
柳重明撑着油纸伞,踩在积了水的石板路上,靴子湿了大半,才在荷塘边便把人找到。
“当心着凉。”
他把伞遮过去,看着曲沉舟的脚泡在水里,不老实地一漾一漾,涟漪将水面上刚刚展开的荷叶摇得乱动。
“不凉。”曲沉舟把伞推开,用手心接着雨:“前几天都下透了,现在只是毛毛雨。”
的确只是毛毛雨,只在头发上凝成细细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小狐狸变成了湿漉漉、毛茸茸的一团,乖得有些呆。
柳重明见那双白皙窄瘦的脚在水里一起一伏,踢得水上不得安宁,不由失笑——学坏得真快,刚认识时那套端正优雅的规矩都被丢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