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不敢。
更何况前有未雨绸缪的求雨,后有不为人知的奴痕。
“凌河不过下奴之子,用得着二位这样大动干戈?只为了潘赫?”凌河不解:“你们想做什么?”
对方就算再盛气凌人,自己毕竟也是知道了曲沉舟最不可为外人知的秘密,相较起来,自己那处奴痕显得微不足道。
曲沉舟踱步过去,弯下腰,在凌河耳边低语几声。
“你最后跟凌河说了什么?”回别院的路上,柳重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他知道小狐狸擅长蛊惑人,可想想凌河沉默片刻后松口的模样,止不住好奇。
“没什么大不了的,世子不是知道了么?凌河本是女奴之子,想来是母亲不想他再走自己的老路,找机会将他放在河里,不论是死是活,总算是逃了人间地狱。”
曲沉舟竟有心思笑笑:“老实说,我还是有点羡慕他。”
柳重明难受得半晌说不出话,不敢去触碰他心里不愿提起的事,便轻声问:“所以你跟他说的,是奴籍的事?”
“自然是,”曲沉舟点头:“我允诺他,若是世子事成,第一,必然废除奴籍,第二,让他在大理寺可以安心地秉公断案……”
他说了一半,忽然转头看柳重明,笑问:“世子,我是不是僭越了?”
“没有,”柳重明笑着摸摸他的头:“本该如此。不过……我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因为奴籍之事肯松口,还是因为大理寺的缘故?”
“都有吧。在大理寺见得多了,再正直的人也难免会忍不住想以恶制恶。”曲沉舟向自己肩上一点:“而且世子想不出,是因为世子不知道……这东西在身上,是个什么滋味。”
柳重明心中揪了一下,脚步沉得像是拖不起来。
“沉舟,你……”
“世子,我前世走了许多弯路,正经的好事没干几件,”曲沉舟打断他的话:“从前的遗憾,这一次就有赖世子了。”
“你……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
虽这么说,柳重明心中仍不是滋味,赶上去几步,与人并肩走着。
“沉舟,你从前……就是这么……”
“这么张狂,是么?”曲沉舟抿嘴笑:“所以很多人讨厌我。”
“也不是张狂,”柳重明瞧着他,趁机抓住了那只在身侧悠闲摆动的手:“是……我很喜欢。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帮你实现。”
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对曲沉舟这样坦然地说一句喜欢。
从前的那些矜持自傲,早已被敲碎散落,无迹可寻。
难怪姑丈肯在姑姑面前放下所有的锐气,他想着,因为喜欢啊。
他放纵自己心里被打了个洞,洞里满当当地填了个小狐狸,尾巴搔一搔会痒,嘴巴啃一啃会痛。
可无论是痛是痒,他都怀揣着他的毛茸茸,不舍得放手。
那只柔软的手在他汗涔涔的手心里,没有挣脱。
曲沉舟停下脚,在灯笼的微光里偏着头看他,轮廓柔和,昳丽眉眼中都是笑。
有那么一瞬间,柳重明以为自己还是在梦里,可指间的扳指硌在他们手中,他不想去思考从前的缥缈,只想仅仅握住眼前的真实。
“笑什么?”柳重明如今也是千锤百炼过来的,不怕他嘲笑,又俯身重复一遍:“我喜欢。”
曲沉舟停住,将他推去墙边靠着,踮起脚来,像是呵气一样,轻轻亲吻他眼角的胎记。
他耳根泛红,微微低着头不动,将往日的禁忌袒露给肆无忌惮的人,听到耳边一声叹息。
“世子不会喜欢的。”
“我喜欢。”他再次强调。
曲沉舟与他对着鼻尖,眼中湿漉漉的。
他以为月色正好,馨风温暖,他又难得开口示爱,能从小狐狸的嘴里听到些带着促狭的甜言蜜语。
可耳边只有一句恳求。
“世子,废除奴籍是我两世的心愿,等到世子大功告成之日,切切不要忘记。”
这话听得令人心惊肉跳,柳重明收紧手臂,将人圈在怀里。
“会有那么一天的,之后呢?”
他觉得今晚的曲沉舟莫名古怪,又说不上古怪在哪里。
若说是疏离,人明明就在自己的怀里,手还扶在他的腰上,可若说是亲密,又像是差了那么点味道。
吊着他的心不上不下。
“之后你想做什么?”他提高了灯笼,看着纤长羽睫下耀眼的异瞳。
曲沉舟垂着目光,似是有一丝犹豫,片刻后才开口。
“我想攒一些钱,然后……过上自由的生活。”
柳重明的手僵在空中,终于知道了那份不安和古怪在哪里——在曲沉舟所憧憬的未来里,似乎并没有他。
第127章 罪生
初夏的一场雨,将干得皲裂的土地滋润透彻,又在恰到好处时戛然而止。
一场好雨。
街头巷尾的人都因这一场雨重恢复了生机,各自忙碌其眼前的生计来。
风调雨顺之后,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只能充作茶余饭后的闲谈。
被人谈论起最多的,便是借着这场大雨一跃脱困的容探花,有人羡慕他走了狗屎运,有人鄙视他终究是失了本心。
在对容九安的口诛笔伐中,最为拔高出挑的就是安定侯家的三公子了。
连皇上在闲暇时读来,都说柳清池的文章比从前开窍许多,精彩绝妙,便也不拦着这些学生胡闹。
不过说起安定侯家,朝中人人都想得到在大理寺中的柳世子。
与柳清池的名声鹊起不同,自从凌河接任大理寺少卿,柳世子的脸便没放晴过,据说还曾闹过罢官,被皇上一顿臭骂,又被骂回大理寺呆着。
所以谁都能理解世子爷心情不佳。
据说世子赴宴的时候,有不识趣的人见他身后的小奴绝色动人,起了逗弄的心思,结果扇端还没伸出去,不过是多看了两眼,便被世子一脚踹翻在地。
惊得宁王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一时也没敢去捡。
有人暗地里说,世子有点疯魔了。
宁王倒表示可以理解,有那么个祸水在身边,换他早疯了。
究竟有没有疯魔另说,只是有些等着看白柳两家争执的人还是失望了。
本以为春日宴一闹,两家怎么也该搞出点什么水花来,结果世子频繁登门一段时间,白家到底让他把人扛回去。
也没见白石岩跟世子有什么龃龉,雷声大雨点小,让不少人扫兴而回。
相较于引人注目的安定侯家,平日里搅起风波的廖广明反倒无声无息下去。
虽然许多人都知道是因为春日宴上的赌约,锦绣营罕见地被拉到京城北郊操练去了,可聊起来的时候,言下之意都心照不宣——锦绣营恐怕再不会有曾经的风光模样。
至于太医院里多一个少一个太医,便更是悄无声息,没有人谈起。
外面嚷嚷闹闹,隔着一堵围墙,院里安闲平宁。
曲沉舟扑在久违的纱笼里,感慨一声“金窝银窝不如狗窝”,便赖着不肯起,头顶上的铃铛被撞得摇晃几下,像是风走过的声音。
柳重明喜欢看他慵懒的模样,既然不能把人拖走,便将书册都拿到卧房里来看。
“丁乐康,认识么?”柳重明坐在床边,向他翻着册子,最后一页新添了这个名字。
曲沉舟从被子里露出脸来,示意他往回翻看,要了笔划掉几个名字:“这几个人,还算不得是怀王的人,暂时不用去管。”
又圈了一个:“这个,背地里脏钱不少,搞起来容易。让方无恙派人去家里偷一趟,闹到报官之后,推给凌河,能查出来的多着呢。”
凌河耿直守信,有什么麻烦往大理寺那边一推,他们就可以甩手不管,真是好用极了。
柳重明一一记下,不由苦笑:“这么一个个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按下去葫芦起来瓢,怀王那边可是不会消停。有没有什么法子能一网捞干净的?”
曲沉舟又趴回床上,闷声回答:“现在还没想到,慢慢来吧。”
眼下的情况,除了慢慢来,没有别的办法。
柳重明又把刚刚的话头捡起来:“还记得丁乐康么?”
“他也被怀王拢了?”曲沉舟笑一下:“还真是出手就是要害,丁乐康的金吾卫距离皇上最近,功夫也不错,慕景延这是在等皇上宾天呢。”
“真有那么一天,宫里怕是要热闹了,”柳重明用两指弹了一下名册:“要把人搞掉很容易,可下去一个丁乐康,谁知道上来什么猫狗。我让人放了口风给薄言,没了廖广明搅局,薄言也该有时间把南衙整顿整顿了。”
提到廖广明,他想起来了。
“前几天我进宫去挨骂,皇上该是知道潘赫已经到我手里,少骂了我两声,这算不算是好事?”
“现在高兴还有点早,潘赫在廖广明手里大半年,也没问出个苗头,更何况是眼下这个情况。”
为了得到北郊乱葬岗那块地,廖广明倒是把人送来了,可潘赫的一双眼睛瞎了之外,喉咙也哑了。
他们只能吃了个闷亏,仍然把人接下来。
柳重明原本还打算让大夫瞧瞧能不能把喉咙治好,曲沉舟直接断了他的念想——别费功夫了,锦绣营里用的哑药,别说治好,连一点嘶哑声也不出了。
柳重明只得作罢。
因着人送过来的时候也不清醒,便丢在耳房下的暗室里,按照徐子文的建议布置了一下,暂时还不教潘赫知道挪了窝,只让凌河在宵禁过后,得空就过来帮忙盯着。
“大夫说,潘赫这个情况,再过个三五天,差不多也能清醒了。”柳重明把人往里推,自己在床边上靠着,有些烦恼。
在潘赫清醒过来之前,他们最好能想出撬开硬壳的法子,动刑不是什么好法子——锦绣营难道还缺个中好手么?
“你有没有看出什么来。”他问。
“没有,”曲沉舟无奈摇头,下一次卜卦只能几天后了:“看凌河吧。‘罪生子’……有没有什么头绪?”
这些天来,柳重明去了晋西书院和翰林院的书库,可书海浩渺,他又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完全是大海捞针,无从找起。
最后只能试探着去找了父亲,却意外得到了答案。
父亲在听说他打算夺嫡时,都沉默安静得如同木石,却在听到这三个字时,惊诧莫名。
在父亲的犹豫中,他知道曲沉舟的拼命没有白费,“罪生子”背后,必然有着极其重要的真相。
“父亲说,在任何书里都不可能找到关于罪生子的事,因为那只是一个街边算命先生杜撰的而已。”
“那个时候,皇上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常常生病。”
有下人送来切好的时令水果,曲沉舟想躺着吃,又被柳重明用一块瓜勾着坐起来。
他自然不可能知道皇上年少时候的事,可既然能在年迈的皇上身上再见这卦言,必然与从前的事有很大瓜葛。
“因为生病,所以就病急乱投医,去找算命先生?”他问。
“听起来荒诞是么?”柳重明一笑:“可父亲说,从那时候起,皇上就对鬼神之事愈发着魔,登基之后,一手提拔了司天官。”
“那个算命先生说什么了?关于罪生子的。”
柳重明又喂他一块。
“所谓‘罪生子’,就是在母亲怀胎的时候,原本怀了一对双生子,却在生产时,只生下来一个,另一个胎死腹中。”
“那先生说,活着的那个孩子,生来就带着罪,吞食了兄弟性命运途的罪。”
曲沉舟慢慢咀嚼着,琢磨出其中的意思。
“皇上就是……罪生子!”他身上有些发冷:“难道那先生说,皇上体弱多病,是因为先天罪的缘故?”
“父亲说,就是这样。”柳重明点头:“皇上的生母贺美人并不起眼,生产时,先皇甚至没去看一眼,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也就是说……”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于公公曾说的那句话——世子知道什么是“并蒂莲”吗?
皇上与那个未出生的兄弟原本该是并蒂莲,却只留下皇上这个“罪生子”。
“后来呢?”曲沉舟轻声问。
皇上既然听了这个说法,必然不可能放任自己因此继续病下去。那个算命先生后面的话,极有可能与他们眼下要调查的事密切相关。
“我也问我爹,后来呢,”柳重明轻叹:“可惜我爹当时没往心里去,只当是江湖术士胡说八道,就拉着皇上离开了。”
“可是之后皇上的病居然渐渐好起来,他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也许皇上当初背着他,悄悄去找过了那个算命先生。”
“但时日已久,已经不可能再找得到那个人了,所以当时那人究竟跟皇上说了什么,除了皇上自己,谁也不知道。”
唯一的线索又断了,他们能指望的,只有又瞎又哑的潘赫。
潘赫、并蒂莲、罪生子……这些东西掉在眼前,是连曲沉舟也没有料到的事。
这可能是他们通往锦绣营的终南捷径,却也有可能是挪不开的绊脚石。
若是潘赫像在廖广明手中那样宁死不开口,一旦廖广明在洛城那边有个三长两短,恐怕锦绣营,就只能是他们为别人做的一场嫁衣裳。
“今天天黑之后,我也过去,”曲沉舟坐不住了:“跟凌河一起看看,总得想点什么法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