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走,明明说了……”
白石岩和江行之看着他。
身边的几个人都知道他最近的情况,可他们都是局外人,谁也说不上什么来,甚至连他们几个的说法都不一样。
白石岩靠得最近,两边都放不开,哪个也不好责备,一提起来就唉声叹气。可问起后不后悔,他考虑良久后的答案却是不。
都是大人了,各自有各自的手段和目标,又哪好说得上谁是跳板,谁是刀刃呢?
凌河不好说人是非,这边陪柳重明喝了一次酒,那边也向皇上请求过一次,邀曲司天去大理寺帮个忙。
两人关上门不知聊了些什么,只知道曲司天上车回宫之前,又转身向凌河郑重行了一礼。
与凌河的态度相比,容九安明显偏着曲沉舟
——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江行之一样认同这句话,却没有勇气去跟慕景臣告别。
他们唯一的共识,便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无论是对柳重明,还是对曲沉舟。
就要穿过垂花门时,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以后恐怕不会再来,江行之罕见地回头多嘴几句。
“世子,我曾经问过曲沉舟一个问题,如果给他两个选择——一个是为了情爱,放弃仇恨,一个是为了仇恨,放弃情爱,他会选择哪一个?”
柳重明本有些恍惚,在这话里逐渐清醒:“沉舟选了……什么?”
“他说,他从前会选择仇恨,可是现在,他有想保护的人,所以什么可以放弃。”
江行之扭过脸去。
“我不是想安慰你。他虽然是我唯一看不透的人,可我知道,他这样的人,只满足于区区情爱吗?”
“你如果真的懂他,就该想清楚,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江行之觉得胸口有些闷。
人似乎总是这样,劝得了别人,却困在自己的枷锁里。
“如果见到景臣,帮我说一句,恭喜。”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是现在最好用的武器,肯定不能让他死鸭
第166章 前路
初春的第一场雨落下之前,齐王慕景德的队伍出了城,在无数明着暗着的目光里,一路向西而去。
齐王在朝中曾经站着的位置,换成了慕景臣,赐封敬王。
仍是三位王爷,仍是谦恭友爱的模样,却像是齐王从没有出现在这里过一样。
许多人看看他们,看看身边陌生的同僚——在去年年底的清查里,有些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再想想丽景宫那位日渐隆起的肚子,都明白了一件事。
王爷们再此消彼长,没到最后尘埃落定,都不是他们该忙着站队的时候。
能决定所有人生死荣辱的人,只有一个。
无论那个人怎样垂垂老矣,怎样细言慢语,怎么温和慈祥,都始终凌驾于万人之上。
巨大的力量,绝对的权力,最致命的诱惑。
“那个位置,无论是谁坐上去,都不会愿意有人分一杯羹,父母、兄弟、儿子,都不可以,”一只手柔柔地点在隆起的小腹上,轻声问:“清如,你想好了吗?”
柳清如的目光也落下,与几个月前比,虽然肚子里的小家伙把她折腾得略显憔悴,又像是坚毅了许多。
曾经那些少女的娇憨,从入宫时起,便被现实一层层剥去,走到这里,已经消散无形了。
“我想得清楚,不光是我——就算是重明,哪怕之前没想到,如今见了齐王,也该明白了。”
“盛极必衰是常理。若非如此,柳家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的嘴角带着温柔的笑,肚子里不安分的小家伙又踢了她。
“这个孩子是柳家的,但也不属于柳家。别人不说,父亲、重明他们,想必已经倦了,能就此脱身,也许算是好事。”
与人相视一笑,许多话不用说得太清楚,都心知肚明。
“娘娘呢?如今景臣已封王,娘娘可有想好前路?”
娴妃抿着嘴,将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她发饰不多,妆容清雅,唯有鲜红欲滴的玛瑙坠在耳边,倒让脸色不是那么苍白。
“孩子的路,让他自己走吧。我没能给过什么,反倒一直拖累着他。这一次是他自己决定的路,我看着就好,哪还想什么前路。”
柳清如停了许久,看着那玛瑙坠在透过窗纸的温和日光里安静停留,在脸颊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殷红。
“娘娘……想过二叔吗?”
那玛瑙坠忽然晃动起来。
许是太久没有人提起,娴妃忽然将团扇掩在口上,眼睛在笑,却像是要立刻滚出些水色一样。
“妾发初覆额……”
先生明明只教了他们“郎骑竹马来”,却没有教人用竹马跟人打架啊。
那个个头还没窜起来的愣头青也不怕先生责骂,明明是个世家公子,却跟人滚打在一起,像是市井街头的混孩子一样。
那群坏孩子被打得抱头鼠窜。
“我再警告你们一次!”打断的竹竿被摔在地上:“你们要是喜欢她,就好好对她,别总欺负她!”
她还揪着双髻,怯生生地躲在桃树后,看一眼那个后背,又看着地面,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脸蛋红扑扑地问:“贤哥哥,你呢……你……喜欢我吗?”
小少年涨红了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谁都知道他的心意,谁都知道他是个被糊住了心的傻子,所以选秀的圣旨送到梁家之前,他就已经被外派到江南去了。
他们两个,也许并没有谁对不起谁,不过是生不逢时罢了。
“过去的事了。”她扇扇团扇,眼中的水色渐渐消失下去:“这就是命吧。”
门外远远传来唱喏声,两人收起闲话,忙一起应出门去。
虞帝被于德喜扶着,正跨过门槛,另一侧跟着身穿檀色织金衣的少年。
许是开春后天气暖和,许是一切都顺遂起来,虞帝去年年底被气得旧病复发,却硬撑着一口气,该问责、该提拔的,一件没漏下。
照着往常的经验,所有人都以为风平浪静之后,皇上怕是要大病一场,却没想到,居然好好地缓过来了。
外人不知道太多事,只知道皇上起初还只是隔三差五召见新任司天官,到如今已召见已算不得什么了,甚至与三省主事议事,有时都要带着曲司天一起。
与曲司天初时进宫不同,自从皇上赐了玄芒织金衣,这宫里内外除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外,连贵妃娘娘见了,都要礼一礼,叫一声“曲司天”。
唯一一个愣头青,也只有柳家的年轻世子了。
这一对冤家狭路相逢,柳世子刚来得及把人拖去角落里,薄言就带着人匆匆赶到,将两人都带去了皇上面前。
据说柳世子被按在殿前赏了几廷杖,一瘸一拐地出了宫,也收敛起之前的张狂劲儿。
原先还气势汹汹的柳世子都被按着头老实下去,自此以后,哪还再有人敢不识时务地找人麻烦。
林相倒是直接呵斥过曲司天,要他从御书房出去,皇上看在老臣的面子上,一次两次倒也不计较,却也不理会。
可容九安进言一句“亲贤远佞”,让皇上找到了怒气的出口。若不是曲司天去向皇上说情,恐怕就不只是罚俸三个月这么轻易放过的。
虽然容九安并不领人情,却是越来越有人发现,这曲司天性子极好,天真又温和,跟谁都不争不闹,不敛财不谄媚,做事规规矩矩,也难怪皇上喜欢得不得了。
各个都是眼尖的,心中雪亮——曲司天风头越来越盛,皇上眼见着事事都要问过曲司天,谁能保证将来不会求到人家头上去的呢?
弹劾的折子一日日慢慢减少,直到有一天散了早朝,吏部侍郎见到了在宫门前等他的曲司天,而后从曲司天手中拿回了刚递上去没多久的弹劾奏折。
自此,御书房的案头清净了许多。
这三人进门来,还不等柳清如和娴妃俯身行礼,虞帝便虚虚一抬手:“免礼了,你们身子都娇弱,别在冷风里站着。”
于德喜搀着他当先进了屋,柳清如跟在后面。
娴妃被大宫女扶着,刚刚直起身,另一只手也被人轻轻托起。
“娘娘当心。”
她微微侧目,只见到那双妖异的眸子被遮挡在扇子般的长睫下,专注地注视着她的手,低声说:“娘娘小心。”
进到屋里,依次落座后,那少年松开她,又站去虞帝身边。
娴妃面带微笑端坐着,交握的手盖在衣袖下,捏住了手心里卷起的纸片。
“皇上近日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柳清如令人上了茶点,笑意盈眉,问道:“看来妹妹们各个都是解语花,服侍得好。”
上个月中旬,有新晋嫔妃入宫,已经学成了规矩。
虞帝舀了一勺银耳,笑道:“你这话倒像是怪朕冷落了你似的,都说怀孕娇惯脾气大,朕瞧你别的没变,醋劲倒是有了。”
柳清如抿着嘴笑,耳旁小巧的翠玉不安分地摇摆。
“臣妾怎敢呢?只是看着妹妹们灵动可爱,倒让臣妾也年轻了几岁。”
娴妃在一旁笑着插嘴:“贵妃娘娘青春正盛,都这般忧虑年纪,让我如何是好?”
虞帝大笑起来:“小姑娘们倒是都有精气神,小嗓音叽叽喳喳,吵得朕不得安宁,还是你们好,你们好啊。”
一旁于德喜也躬身笑:“方才娘娘说皇上气色好,这话倒是没错。是曲司天向皇上提出来,换了寝宫和布局,又试了新的安神香,皇上这些日子睡得都安稳。”
晦气的话不该多说,人人都听说过,皇上原先寝宫不远处的井里捞出了骨头,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了。
井被连夜填上。
柳清如眼梢微挑,笑道:“没想到曲司天还会看风水。”
“回娘娘,”曲沉舟轻声答道:“臣不会看风水,只会卜卦。是偶然见了一个巡宫兵士才知道的,就算臣不说,他不久也会发现,臣厚颜抢了个功劳而已。”
虞帝笑着斥责:“没问你话呢,又多嘴!是在这儿侍茶没站够么?我看清如还是对你太心软了。”
曲沉舟噤声。
柳清如只笑不开口,娴妃来打圆场:“小孩子么,若是老气横秋的,也就没了灵动劲。”
“他要是再灵,可就没边了,”虞帝向二人笑道:“别看他在朕面前老实,在别人面前,那架势端得足足的。”
这口气便不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娴妃看一眼柳清如,笑着掩口,开起玩笑:“曲司天是皇上身边的人,端的也是皇上给的气势,应该的。”
“孩子们都是这样。我前阵子还听人说,重明跟薄统领在青草亭那边动上手了,差点把人吓死。后来才知道,原来只是在切磋呢。”
虞帝大笑,向柳清如说道:“重明这小子,年纪长了,混劲也见长,怎么就不像你爹一样稳重,反倒像是被世宁教坏了。”
柳清如娇嗔:“皇上这就怪错人了。单只是姑丈教,重明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明明是仗着皇上对他好。上次被我说了两句,还跑去拉皇上来给他撑腰呢。”
“你瞧瞧,”虞帝向娴妃说:“这张嘴多会说,哪是新进宫那些小姑娘比得了的。朕不过是多让重明跑了几趟腿,她就怪到朕头上来了。”
娴妃也笑:“贵妃娘娘看着重明长大,哪有不偏帮的道理。”
柳清如似是无意地瞟一眼曲沉舟,浅浅笑着:“重明看起来张扬,却是个直心肠,比不了别人那么多心眼,其实总是吃亏。我不偏着他,还能偏着谁呢?”
虞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身边,笑一笑,也不再聊这个话题,只关心起肚子里顽皮的孩子来。
曲沉舟每隔五日会奉旨来丽景宫占卜一次,“云遮月”的卦言再没有出现过。
那藏在黑暗里的爪牙还没来得及伸出,就不得不悄悄地退了回去。
今天带着曲沉舟过来,自然也少不了为柳清如一番卜卦,纸笺上只有两个字——宁和,无险无虞,皆大欢喜。
娴妃始终只在一旁安静的听着,面带微笑,早习惯了这样,最后还是虞帝突然发现不声不响的她,随口问了一句。
“太后最近状况如何了?朕一直繁忙,有些日子没去看望太后了。”
娴妃欠欠身,笑着应道:“太后娘娘身体都好,也知道皇上忙碌,还只怕皇上顾不上自己的身体呢。”
“那就好。你留心照顾着太后,朕过几天就去看她,”虞帝安心下来,又向柳清如说:“太后最喜欢重明,不然让重明歇段时间,陪陪太后吧。”
“重明哪就那么娇气的,没想着去看太后,本来就是他玩性大的错,”柳清如笑:“生龙活虎的,您要是现在不让他忙,他怕是还要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虞帝点着她笑:“就你会说。”
娴妃的目光蜻蜓点水似的瞟了一眼,微微一笑:“太后倒的确是缺个可心的陪着说说话。前段时间还问我,说宫里住个稀罕孩子,封了司天官,怎么这么久也没见到过。”
虞帝的脸色陡然沉下来,屋里霎时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他才丢下一句“走吧”,当先离去。
柳清如和娴妃送出宫门,看着他走远,也各自分别。
娴妃攥紧纸条的手指像是出了些汗,又在三月的凉风中被吹干。
一根歪斜在山石旁的桃枝伸出来,满满地打了花骨朵,看着甚是喜人。
她伸手点了点,在栏杆边倚着,身边的两名宫女便踩着山石去攀那桃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