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看,多半是江行之在说谎,”柳重明道:“可是他那次把齐王带去奇晟楼,又找你过来,再到去你老家打听你的事,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关注?”
曲沉舟蹙着眉,记忆中有段裂缝,像是要将他吸进去,重新在那片漆黑里将他的血肉筋骨碾得粉碎。
柳重明看着他扶着额角,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有没有给他卜过卦?”
“容我……稍后再细想想。”
“不急一时。不过以现在看,江行之很可能想确认你的事,打你的主意。”
曲沉舟怕的就是这个,即使他现在在柳重明名下,可一旦江行之确认的话,这话散出去,恐怕会对柳重明不利。
“可惜我并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谁。”
“江行之是齐王长史啊,”柳重明听出他话外之音,登时警觉:“你的意思是……江行之并不是齐王的人?”
“不是齐王的人。从前我与他交集不多,他死得早,所以我也不确定他究竟站在谁那边。”
曲沉舟纤细的指尖捻着前襟的衣服,像是习惯似的在抚摸什么东西:“他想探我的底细,巧得很,我也想挖一挖他的老窝。”
“多大把握?”柳重明问:“他现在可是王府长史,打着齐王的幌子,齐王那个人,你知道吧,脑子一根筋,被江行之忽悠得不知道北。你动他一下,齐王肯定找上你。”
“怎么会是找上我呢?”曲沉舟挑着眉,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就算要找,也是找上世子啊。”
柳重明语塞:“你……”
“若是我自己,当然不敢去碰他,可是现在,我不是有世子爷的庇护吗?区区江行之,不在话下。”
虽然这话像是在夸自己,可柳重明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刚刚他还在心中嘲笑齐王被江行之忽悠得不知南北,转眼间风水轮流转,傻子的称号掉在自己头上。
齐王好歹还算是蒙在鼓里,他是睁着眼睛被人糊弄,相比之下,自己的地位似乎更糟糕。
“曲沉舟,别忘了,我才是你的主人!”他恶声恶气地问:“你这算是狐假虎威吗?”
“不算,”曲沉舟神色平静地回答:“应该算是狗仗人势。”
柳重明认为这人绝对不是自己亲外甥,他们柳家没有这种人,否则姐姐的教育未免失败得太彻底。
“世子……”
曲沉舟又有些思路,刚一开口,便见柳重明抓起榻上披风向他扑来,披风绕肩一裹,将他缠着拖起来,又轻轻按在脚下铺的氍毹上。
随后,柳重明也整个人压了上来,膝盖一顶,抵在他两腿中间,让他不能动弹。
几乎就在柳重明压上来的下一刻,有人边说笑着,边掀开了车帘:“重明,真是巧……”
作者有话要说: 采访一下狗币重明,知不知道沉舟走那两圈是怎么走的
第42章 锦绣营
“重明,真是巧……”
那人话说到一半,一眼瞟见车里的情形,手一松,又放下了帘子,在车外笑得意味深长。
“我还道是巧呢,原来是不巧。”
在那人身后,又有个声音奇怪问道:“不巧?难道车里不是重明?这不是重明的马车么?”
马车渐渐停下,听声音,说话的两人已从车帘处绕到了车窗处。
先前那人叩了叩车板,提高些声音,笑道:“重明,行啊,光天化日的,玩这么野?”
柳重明的两指从咽喉处移开,再开口时,声音中有一丝压抑的沙哑喘息。
“廖统领不讲究啊,光天化日往人车里闯呢,不怕我报官?”
“报哪个官啊?哥哥我吗?”那人又看看身后的人,问道:“还是南衙?”
“廖统领……”柳重明的声音无奈起来。
廖广明笑,人就在纱帘不远处倚着。
“老熟人了,你的车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什么样,今天还跟我拿上架子了。也不换辆带门的,这么玩更来劲是吗?”
在他身后那人听懂了这意思,也忍不住笑起来:“廖统领莫说重明,重明正是爱玩的年纪呢,统领在这个时候,怕是花样更多。”
廖广明啧了一声,斜眼看:“行之倒把自己摘得干净,像个人似的,也不知道今天咱们是干嘛去的。”
窗上的纱帘挑起来一点,露出柳重明的半张脸。
“廖统领,行之兄,这是要去做什么?”
“一起去吗?去了不就知道了?”廖广明挑眉笑,不肯直说。
“廖统领这便不对了,哪有现在叫人走的,”江行之展开骨扇,轻轻摇着:“重明还是性子好的,改日若是有人在统领兴致正浓时拉你出去,统领怕是要杀人了。”
柳重明也跟着笑:“行之兄倒给了个好主意,改天我试试。”
廖广明一拍车板,气恼笑道:“我个粗人说不过你们,重明真不去?”
“你们去哪里?”柳重明随口问着,脚尖却向下一点。
曲沉舟正被裹在披风里一动不动,猝不及防地被他点中穴位,又麻又痒,忍不住轻哼一声。
车外两人都嗤笑起来。
“还是广安街那的老地方,下次让行之叫你——你这是从哪儿搞的小玩意儿,就一刻也不让你消停?罢了罢了,你忙去吧,再不搞一下,化没了。”
廖广明说着要往里看,却很快被柳重明的身体挡着,忍不住笑得更厉害:“怎么还不给看呢?好东西?”
“光着呢,不给你看,”柳重明声音中的粗喘已平息下来,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好,干瘦无趣,叫也不叫一声。”
廖广明大笑起来:“改天给你点好玩意儿,两边都喂喂,包管他有趣得很,吸着不放呢。”
他抬头看看太阳,在车板上弹了一下:“不跟你啰嗦了,下次行之攒局再找你玩。”
马车再次走动起来,柳重明向两人颔首,放下纱帘,目光转过来。
曲沉舟被披风裹得紧,又被他用脚钳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却在时不时地抖动,像是不安的蝴蝶。
“你怕什么?还当我真会把你怎样?想得倒美。”柳重明松开钳制,坐在软塌上,觉得不解气似的,又补充一句:“这么丑。”
曲沉舟没睁眼,略动了动,侧过身去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倒让柳重明心里有些毛扎扎的,他以为以对方的脾气,怎么也该回敬两句,这么不说话的,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欺负了人。
或者是……曲沉舟听了他跟廖广明的话,心里不痛快了?
转眼间,他又在心里打了自己一耳光——他这么在乎曲沉舟怎么想做什么?
“今天你有要紧事吗?”气氛有些尴尬,他问了一句,没等回答便又说:“有事改天,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正碰上他们,咱们就跟过去看看,让我也见见你的本事。”
马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停在后门处。
闻讯而来的老鸨原本殷勤地迎上来,想问问客人召哪个,转眼见到客人自己肩上扛着一个,识趣地及时收口,只照吩咐开了房间,上了茶水,便退下去。
柳重明把人扔在床上,自己先去窗边的桌旁坐下,才招呼:“过来。”
曲沉舟慢吞吞地从披风里钻出来,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布设,也跟到桌边坐下,看着斟满的茶杯推到面前,冷不丁地问:“世子爷看起来像是常客?”
柳重明一挑眉毛,觉得这话里似乎有点跟往常不一样的滋味,品不清楚,却让他心情不错。
“对啊,”他端着茶杯向椅背上靠着,得意地翘起脚:“个个都是解语花,又娇又软,谁会不爱来呢?你从前来过吗?”
“没有。”曲沉舟抿着嘴,手捧茶杯向窗外看。
从柳重明说要跟来看看,他就猜到要做什么了,恰好这两人早晚也都是他们的目标。
这窗户临着的就是广安街,能一眼看到的大门,应该就是刚刚提到的“老地方”,他们只需要等在这里,等到一会儿散了局。
柳重明才不信他的话,却也不在这上多费口舌,用下巴点点窗外,见曲沉舟点头,知道这是个聪明人。
“昨天你说趁着我未入仕,搅一搅浑水,想怎么个搅法?”
“世子,我活过来后,许多事变得与从前不同,我说说,你且听着,如果哪里有了偏差,烦请指出。”
“你说。”
曲沉舟摩挲着茶杯,细细回想着。
“如今朝中有三位王爷。唐皇后有子慕景昭,封宁王。宁王为人骄奢淫逸,耽于享乐,担不得大事,若将来上位,极易被人左右。”
柳重明点头认可。
宁王为虞帝唯一嫡子,而虞帝因为自己出身的问题,对嫡子非常看重。
唐皇后原本以为册封太子一事十拿九稳,宁王受其母影响,也理所当然这样认为,从小便放纵不教,养成了这么个拿不出台面的脾气。
如今任皇后怎么催促打骂,宁王也如驽马不肯多走一步,一起喝酒玩耍的时候,常对柳重明抱怨不停。
再怎样,宁王也是嫡子,在三位王爷中最先封王,可据说封王当日,皇后发了好大一顿火气。
“宁王的优势在于,其一,他是嫡子,其二,后宫仍是皇后打理,其三,皇后的兄长任门下侍中,为人锋芒毕露,连柳侯爷也常回避与其交锋。”
柳重明很想为爹争辩两句。
他想说,爹其实只是不想去争吵,并不是怕了谁,可想想他爹似乎始终寡言少语,跟谁也没有争取过什么,自己如今争这个也没意思。
“然后是明妃,明妃有子慕景德,封齐王。明妃出身武将世家,齐王常在行伍中,缺点便是有野心却不擅诡计权斗,江行之也是看准这一点,才挑了齐王做盾。但齐王长处也在于此,皇上很容易掌控看透他,所以放心把南衙十六卫交给他。”
“南衙十六卫的平日统领权在薄言手里。”柳重明纠正。
“薄言为副,齐王毕竟是南衙的正主,他是个一根筋的人,南衙在他手中,绝对不会做大逆不道之事。”
柳重明心中一跳:“大逆不道是指……”
“有些人掌兵是为国,有些人掌兵是助威,而有些人掌兵……”曲沉舟抿了一口茶水,冷笑一下:“是会造反的。”
他瞟了一眼柳重明,继续说道:“明妃的娘家在兵部,若真论起来,白大将军要出兵,还要指望他们给兵符呢。”
“之后是怀王,”他垂目看着茶杯,略停了停:“怀王是最后封王的一位,母妃是瑜妃。”
柳重明看着他的手指又微微蜷缩起来,并不往下说,帮他接口:“瑜妃温柔贤淑,很得皇上宠爱。怀王本人也勤俭恭谨,做事可靠,在朝臣中口碑很好。”
“皇上在许多棘手的事上,常会指派给他。而且瑜妃的大哥在扬州任盐铁转运使,二哥为御史中丞,比起另外两位并不逊色。”
“说起来,他们家掌着流向国库最肥的差事,钱袋里揣着的,比我只多不少。”
听他说完怀王,曲沉舟停了良久才慢慢说:“在当下的情况,如果贵妃娘娘诞下皇子,虽说柳家根基更深,白大将军手中有兵,白石岩又掌着北衙,可弱项却在于——皇子的年龄太小。”
“这样一来,你们四家也是势均力敌,彼此掣肘,谁也无法一家独大,这是皇上最愿意见到的样子。”
“所以……”
柳重明能想到“所以”后面的话——所以要在姐姐怀胎之前,先下手除去几个。
“沉舟,你是不是漏了一个?”
“谁?”
“七殿下。去年年初,齐王搞了个昏招,皇上差点就给殿下封王了,最后不知道被谁在背后搅和了,但皇上既起了这个心思,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景臣么……”曲沉舟笑笑:“有些事会变,但人是不会变的,景臣不会对世子有什么威胁。”
景臣……
柳重明在心里慢慢重复这两个字,虽然自己小时候也常这样叫七殿下,可从曲沉舟嘴里叫出来,他总是有哪里不太舒服。
这么亲昵……难不成真是个皇子?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口中问的却是:“齐王么?”
在三位王爷中,若说捡软柿子捏,相较而言便是这位齐王了,见曲沉舟点点头,他又问:“齐王若没了,南衙会交给谁?薄言?”
“还不知道,今后的事总要走一步看一步,”曲沉舟看他一眼,泼了瓢冷水:“世子就不要指望落在白家或柳家了,皇上不会这么做的。”
柳重明讪讪,想起来过年时同白石岩说起的问题,忽然问:“你知道裴都统吗?据说他当年就同时掌着南北衙和锦绣营。”
“裴霄吗?知道,但是没见过。我进宫的时候,他早就不在了。据说锦绣营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世子若想知道,怎么不去问问白大将军或者柳侯?”
柳重明无奈,他爹不跟他聊家常,姑丈又说跟裴都统不熟,这些事自然无从问起,可心中又对曲沉舟的年纪有了个大概估计。
而对方屡次说“进宫”,是在迷惑他,还是他之前的猜测方向错了呢?
两人各怀心思,都不再说话,又坐了大半个时辰,便见有马车停在门口,准备接人。
先走了几人后,出来的便是江行之,却只在门口晃了一下,便被马车车厢挡住,只能看到一点头顶。
曲沉舟准备探身去将窗户再推开一些,脚踝上被人踢了一脚,抬眼见柳重明对他摇头,只得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