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曲沉舟越是在意,他越是想使坏。
“我听林管事说,你从前有规矩,禁止私藏……”
他话没说完就后悔了。
察觉到他要收回银票,那张刚刚还在笑的脸上明明白白显出被伤到的神情,一瞬间让他有些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曲沉舟会把钱看得这么重要,在想明白之前,口中的话就迅速地拐了个弯。
“就算私藏,也别用这么破的盒子装本世子送的东西。”
之后他忙碌起来,一时忘了给人找个体面的盒子,今天这算是误打误撞见到合适的了。
柳重明轻车熟路地向东厢房而来,房门关着,他尚未走到窗户处,便听里面传出林管事略带焦急的声音。
“沉舟,再忍忍,别乱动,一会儿就好了。”
随后秦大夫的声音也像是累得喘气。
“小曲哥,咬紧些,万一再歪了,这脸可就真破相了。”
柳重明咚地一声撞开了房门。
林管事和府医中间夹着一把椅子,曲沉舟靠坐在椅子上,仰着脸,死死咬着汗巾,从脸上流下的血将汗巾两边染得红艳。
“怎么回事!”柳重明将盒子丢在桌子上,三步并作两步过去,见曲沉舟脸上的疤痕又从中间割开。
不用府医多解释,他便能看明白了——与血水一同流下的,还有黄白色的脓水。
“世子。”秦大夫擦了把汗,忙向他行礼。
“我一直只当敷药就好,可今日看着,小曲哥从前伤得重,上次只除了浮面一层脓水,愈合之后,里面的又泛上来。”
“我说呢,怎么来了之后,不见消,反倒隆起来。”
“这一来,怕是要多花些时间了,估摸要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好不好。”
柳重明见曲沉舟脸色青白,连睁眼看他的力气都没有,林管事在不停用沾湿的手巾擦汗,心中紧了紧,连声音都轻下来,生怕多吹一口气都会伤害到人似的。
“能不能治好?”
“我姑且试试看,这次若是还消不掉疤,那只能再……”
“不用了。”柳重明从一旁拖了椅子过来,双手拢着曲沉舟的一只手:“这一次尽力而为,玉麟膏能用多少就取多少,不用吝啬,这次把脓水除了,别留病根。若是疤还不好,也不用再治了。”
他倾身过去,轻声嘱咐:“沉舟,抓紧我的手。”
曲沉舟咬着汗巾,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是柳重明第二次见到府医在这张脸上动刀,有些想不起来第一次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才能从容地看下去。
他的脸色并不比曲沉舟好看到哪儿去。
药水浸过的刀在火上烤出刺啦的声响,刀刃落在疤痕上的瞬间,他的手陡然被人攥紧。
“很快就好,别怕。”他也用力回握,目不转睛地盯着。
“马上到头了,好了,出来了。”
“呼吸一口,还有三道,都不长。”
“吸气忍一忍,要落刀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碎嘴,可这样念出来,曲沉舟也肯乖乖地配合他呼吸放松,接下来的几刀,硬是坚持着一动没动,一气呵成。
“好了,结束了,结束了。”他摸了摸曲沉舟的额头,发现自己手中也都是汗:“别怕。”
最后一刀提起,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疼痛未过,又紧张了太久,曲沉舟在椅子上僵了片刻,却在柳重明想要去抱他起来时,伸手推了一把,自己缓过一口气。
方才还被拢着的手抽离出去。
柳重明怔怔地看着空空的手心,鼻尖忽然有些酸酸的,不怎么自在。
——其实没错,这人的真实身份也许与他不相上下,或者更甚于他,如今委身在贱籍之躯内,求助于他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为什么会忍不住一次次地自作多情,徒增烦恼。
府医热好了膏药,一面一条条地敷在曲沉舟脸上,一面嘱咐:“世子爷开恩,下次我就给你在膏药里掺上玉麟膏,每隔五天,我来给你换一次药。”
“脸就别每天都洗了,尽量不要沾水,也千万别受风,以前那覆面还是戴上吧。左右你这一脸膏药,走到哪里都怪吓人。”
曲沉舟开口说话不方便,含糊地问:“我想洗个澡,可以吗?”
他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
府医细想片刻,说:“别碰到脸上,也无妨。瓶里的药每日都记着吃。”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林管事便在旁边帮忙应着,一面看着这边默不作声的柳重明,忙暗中推曲沉舟,小声提醒。
“沉舟,快去跟世子谢恩。”
柳重明摆摆手,止住林管事的动作:“你们都下去,沉舟留下。”
曲沉舟原已经被推得站起来,听他这样说,又闭眼坐了下去。这一次刀刃入得深,比上一次还要疼,他实在有些不想动。
门响了一声,屋里光线变暗,安静下来。
“疼得厉害吗?”
柳重明尽量放缓语气,心中有些烦躁,本以为之前安抚过曲沉舟,他们曾那么亲密地贴在一起,关系已经比从前亲密,却又一次被人躲开。
曲沉舟的每一个动作都明明白白地提醒他——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世子,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又是这样勾得他不上不下,可与将手抽离的冷淡,柳重明觉得这逗弄也不是那么可恶,反倒见曲沉舟脸上膏药贴得紧,说话又不清楚,仍强撑着跟他说话,刚刚的积郁反倒没那么浓。
这人不像刚来时那样沉默,是不是……也算是因为他而改变的?
究竟是为什么,这么患得患失。
他在心里说服着自己,勉强有了些兴致:“在想什么?”
“我在想,方才世子的模样,不像是在看我治伤,倒像……”
“像什么?”
曲沉舟将手臂交叉搭在胸前,放松下来,仍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倒像是夫人正在生产时,守在塌前的官人。”
柳重明嗤地笑出声,无论对方怎样想,这话里的一点嬉笑亲昵足够让烦闷烟消云散,那点担忧也变得有些多余——曲沉舟这样的人,并不需要他的怜悯同情。
“难道你生产过?”
“让世子失望了,没有。”曲沉舟问他:“世子有事?怎么忽然来这边?”
“……”
曲沉舟没听到回答,睁眼看过来,目光却越过他,落在后面的桌子上。
柳重明躲不过,跟着一起看过去,调侃似的笑笑:“赶巧而已,翻到个破盒子,想着正好装你那些破烂玩意,就给你拿过来了。”
曲沉舟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目光胶着在盒子上,拖着脚一步步走过去,慢慢摩挲着盒盖上的花纹。
八宝玲珑盒。
这上面的每一道纹路,都曾经被他抚摸过无数次,每一日,每一夜。
盒子没有锁,轻轻就能掀开,里面压衬的彩库锦虽有些陈旧,却不是记忆中已经朽得泛黄的模样。
他努力睁着眼睛,扫视一圈屋里,确认这不是在观星阁中,才用指尖轻轻沾了沾眼角。
刚刚居然忘记问一问秦大夫,敷药的时候,可不可以哭一下。
“怎么了?”柳重明见他双肩微颤,察觉出不对。
曲沉舟的呼吸很快平缓下去,在彩库锦中摸了摸,问:“钥匙呢?”
“丢了,所以说是个破盒子。”柳重明赶上几步:“眼睛怎么红了?”
“我感动啊,”曲沉舟抱着八宝玲珑盒坐去床上,又从柜子里翻出那个纸盒,一样样地放进去,语意冷淡得轻薄。
“这八宝玲珑盒如此贵重,世子肯赏赐给我,我好感动啊。”
柳重明没法看到他被药膏挡住的神情,可这话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味,听起来就像在讽刺他守财吝啬似的。
“曲沉舟,”他坐在桌边,看对面收拾东西,心中恨恨:“你这个人……”
“真的很讨厌。”曲沉舟帮他把话补完,又谦逊地说:“很多人都这么说。”
柳重明才不想被人猜中要说的话,带着满满的私心,拐了个弯:“你这个人,真的有人会喜欢吗?”
曲沉舟的手停了一下,撑在八宝玲珑盒中,拇指微微摩挲着锦缎。
许是心中有鬼,柳重明怕这话问得太刻意,目光看着别处,竖起耳朵,可等到的是久久的安静,安静得他不安,却不想用别的话题打岔过去。
半晌,曲沉舟才慢慢开口。
“他……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如果那样不算喜欢的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他静了少顷,微微笑问:“世子是想听到哪个答案呢?喜欢还是不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沉舟这次就能好,不会再遭一次罪了世子开始患得患失了yooooo,写到这里很开心!
啊499作收啦,不知道能不能在今年凑够五百
第75章 墨痕
“世子是想听到哪个答案呢?喜欢还是不呢?”
柳重明觉得自己的心事仿佛被人看透,有些恼羞成怒,冷哼道:“我不过随口一问而已,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曲沉舟没再说话,低头将纸盒的东西一一腾过去,又爱惜地摸了片刻。
“这么稀罕这个?”柳重明努力强迫自己不多探究,可曲沉舟有时的古怪,让他看不明白:“你既在宫里生活,好东西也见了不少,怎么还能瞧得上这个?”
曲沉舟垂目,草草嗯了一声,觉得疼痛劲没那么难捱,才将八宝玲珑盒珍重地放在柜子里,取了里外一身衣服出来,看着柳重明。
“世子找我还有事吗?”
“你要出门?”这明晃晃的逐客令,教人听着不太舒服。
“打算去洗一下,出了很多汗。”
柳重明这才见他背后的衣衫都粘在身上,能想见刚刚忍得有多辛苦,忙伸手扶过去:“走得了路么,我带你过去。”
他这一扶动作自然,曲沉舟却坐回床上,又闪开他的手。
“得蒙世子高看一眼,是我之幸,”曲沉舟平和地瞧着他:“但你我主奴有别,如今在房里倒也罢了,若是世子习惯了这般待我,在外也是如此,枉费我们一番心血。”
柳重明一凛,默然片刻,见曲沉舟拿了衣服往外走,没走到门口,便撑着木施歇了口气。
“这么急着去洗?”他几步上前,将人呼地打横抱起,冷着脸问:“是急着去洗,还是借口要我走?”
曲沉舟闭眼窝在他怀里,话随着放松的一口气呼出:“世子言重,下奴岂敢。”
这次举动更亲密,怀里却没有挣扎,柳重明仍高兴不起来——在他看来,曲沉舟不过是恪尽职守地扮演着自己娈宠的身份而已。
那是他们的约定,除此之外,曲沉舟并不认同他的半步逾越。说来可笑,他有资格将人抱在怀里,却不被允许平起平坐地搀扶那只手。
柳重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将心头的不甘压下去,抱着人掀帘出门,在抄手游廊走过时,故意停在廊下,像是在看风景。
下人们远远近近地时有路过,曲沉舟有些难堪,微微攥紧衣服,将脸偏向他胸前,不想叫人看见似的。
“沉舟啊,”柳重明低头,将他往上抬抬,两人距离更近:“这么抱着,舒服么?”
曲沉舟微皱着眉,不说话。
“说啊。”柳重明的一只脚踩在护栏上,将人抬得更高。
他们的半身只有两拳之隔,呼吸交融,肩上的长发垂在曲沉舟胸前,远处的人若是乍一看,会以为下一刻两人便会吻在一起。
不慎路过的下人果然纷纷避让。
曲沉舟才抬眼看他。
他不避让,笑着狠声道:“这么个生涩样,连句调情都不会答,年后可让我怎么带出去?”
“舒服,舒服死了。”曲沉舟躲不过,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回答,想了顷刻,又问:“世子喜欢放浪的?”
“喜欢啊,谁不喜欢够浪的?”柳重明盯着他说:“谁会喜欢冷冰冰一块硬木头呢,对不对?”
曲沉舟垂着眼皮,不紧不慢回答:“我倒觉得,各有各的好。”
柳重明嗤笑:“听着像是在夸你自己?”
“我不值得夸吗?”曲沉舟反问。
“不自量力,”柳重明瞟他一眼,终于肯继续向前走,不再作弄他:“你刚刚不肯回答,是不是心里还忘不了他?不想被别人抱着?”
曲沉舟心中一跳,知道这个“他”是在说谁。
“是不是?”
“世子……”他舌尖上有点涩:“我不可能忘得了他……”
柳重明沉默片刻:“要我帮你找他,见上一面吗?”
曲沉舟放松身体,有些累似的,将头斜靠在他前胸。
“前世种种,如烟消散,有缘自会相聚,这一世若是无缘,也无需追溯——不劳世子费心了。”
这样的回答,柳重明不知该宽慰还是难过,闷声不响地走到浴室门外,才又问:“那你最后……死去的时候呢,他有没有来救你?”
曲沉舟的脚落了地,进门之前给他留下答案。
“我不怨他。”
柳重明不在的时候,曲沉舟自然不用浴池,林管事让人给他备了木桶在绣屏后面。
木桶里的水只到腰的位置,温度也不高,免得热气蒸腾起来,融化了脸上的膏药,这一番辛苦就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