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墙上的铜镜,他看了一眼自己。
秦大夫说的没错,当真吓人得很,比从前一脸疤痕的时候还吓人。
黑色的药膏敷在伤口上,暗红色的药膏圈在肿起的地方,想必药膏覆盖的脸也相当可怖。
也亏得柳重明不觉得恶心,居然还肯抱他过来。
面前的处境,也让他又是困惑迷茫,又是怅然若失。
他了解记忆中的柳重明,却对面前的人有些摸不透,那若即若离的调笑既像是带有敌意的试探,又像是高高在上的嘲弄,还有缥缈不可寻的错觉。
在那错觉里,是单纯的亲昵和喜欢。
试探还是嘲弄,他都能从容接下,只有亲昵,只能敬而远之,无论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还是为了日后所图。
更何况,他和重明尚有一世纠葛恩怨没有了结。
若这世上只他一个活死人倒也罢了,忘却前尘,也许对谁都是一件轻松的事。
可既然柳重明能说出“千秋殿”、叫他一声“沉舟儿”,前世的事十有八|九不能含糊作罢。
若是连白石岩之死都能想得起来,再往后,也许有更多事无法隐瞒。
虽然他仍不知道柳重明是从哪里得知的,却不能不为他们的今后另做打算。
从白石岩问他那个问题起,他就始终在考虑最坏的情况,祸兮福之所福,这也许是一道生死线,如果善加利用,闯过去的话,便是柳暗花明。
兵行险着,已经干过不止一次,前世亦是有输有赢,这一次,他想再赌一把。
若是成,今后便不是十分胜算,也占了七八分,若是不成,重明身陷重围,而他,恐怕连求死都做不到。
所以,眼前的这一份喜欢,他担不起,也不能担。
曲沉舟伏在桶边,抽出木簪,拢了一把头发,手上星星点点的墨渍。
他连着簪子和手一起在桶里洗了洗,就着暖黄的烛火看了看,又用力搓了搓木簪。
留了空白的一面,写字的次数多了,迎着光细看,能看到渗在木纹中一个淡淡的“舟”字。
那些管束不住的思念,就藏在这一擦即去的墨痕里——簪子上,一面是重明,一面是沉舟。
他得重明相助,能从匍匐在尘埃中的猪狗变成一个人,已是老天的恩许,不该奢求太多,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物件,只留个念想便好。
外面棉帘响了一声,有人不请自入,在这别院里自然不会是别人。
“沉舟,”柳重明在外面叫他:“的确想起来有件事没跟你说。”
曲沉舟趴着没动,盯着绣屏看,灯笼从他身后照过来,绣屏上有他的影子,他们重叠在一处,变成了一个。
“世子吩咐。”
“管制司前几天来了人,说要例行验印,你过几天过去走一趟。”
曲沉舟的肩膀僵了一下,轻声答:“明白。”
查痕验印,是管制司每年的例行差事,长身体了、受伤了等等各种情况,都有可能让奴痕变了样子,有可逃跑的机会。
当年杜权看他的胎记不顺眼,随手指了那里。他年纪小,身体长得快,所以几乎每隔一两年的这个时候,都不啻于在鬼门关走一遭。
去年他被消了奴痕送到柳家别院,秋冬时候又赶上奇晟楼巨变,便漏过了这么一年,此后一连串变故,他差点忘记这回事。
那种疼痛,终生难忘,他唯一指望的,只是换个地方落烙痕而已。
“沉舟。”
他正犹豫要不要麻烦柳重明向管制司通融一下,柳重明又在外面叫一声。
声音渐近,没有停在绣屏外面,转进来的时候,曲沉舟看见柳重明手中拿着笔和砚台。
人已经到面前,他不好起身,不解地看柳重明将笔舔饱,站在他面前。
“喜欢哪个字?重?还是明?”
曲沉舟愣一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倒是一番好意,只可惜管制司哪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
“明。”他没戳破柳重明的天真,选了个字。
柳重明绕到他身后,从木施上取汗巾沾去后背的水珠,一手执笔,一手按住他的肩,在落笔之前,目光在弧线柔和的脊沟里滑动向下,没入水面下那道缝隙中。
曲沉舟偏偏头,用余光看身后。
“快一年了,”柳重明收回目光,弯下腰,在他右肩上落下一笔,问道:“怎么背上的伤还没下去。”
他将头发拨去一边,微微垂着头,下面水还温着,更觉出肩上一凉。
“看不见的地方,不好就不好了,只是脸上……如果这次还不行,我想继续治下去,还请世子应允。”
柳重明明白他的意思。
这陈年旧伤,当年又是冲着毁容去才撒的草木灰,伤了根本,若想除去深藏在下面的脓水,也许一次两次并不够。
“怕我带不出去你么?你别动!”
曲沉舟低着头不动,觉得不论是问“世子被吓到了”还是“世子怕我疼”,都十分不妥当。
“若是不治好,就想些别的法子吧,我这个样子,带出去总是不好看。”
柳重明嗤笑:“本世子偏就好这一口,就喜欢带你,谁敢说什么?”
曲沉舟有诸多顾虑,可想想距离年底还有几个月时间,也未必不成,如今争执起来实在没必要,便转口问道:“世子前几日向我问起潘赫,是有什么进展?”
他之前听说过,潘赫因为靖山铁矿一事入狱,只是不知道柳重明问前一世的潘赫,是为了什么。
“潘赫去年得了跑船的甜头,年初把多数家当都托付给我,允我一成分成,没成想出了这么个岔子。”
“石岩奉命去抄查,搜出来的银钱填不饱官家的胃口。不管有没有人明着说起,我不能让石岩担这个不清不白的议论,早早跟皇上说过。”
“前段时间商船回来了,我打算把钱还回去,正想着找人卖这个人情。”
曲沉舟问:“有多少?”
“潘赫的身家吗?”柳重明竖起四根手指:“比我想的多多了。”
“四十万么?”曲沉舟也多少有些意外,思考片刻,说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潘赫向于德喜孝敬的就不少,可照这个数来看,也没什么诚心,这个人情卖给于公公是应该的。就看世子打算让此事小事化了还是搞大点。”
“天子脚下,光收受贿赂,凭他还到不了这个数,更何况还是个做儿子的。至于是大是小,我做不了主,就看皇上能不能忍。”
话虽这样说着,可两人都清楚,皇上怎么可能忍得了一个爬着上殿的孙子在眼皮底下嚣张,就算皇上忍得了,于德喜也不会忍。
“四十万太多了,”曲沉舟想了片刻,又摇头:“不好。”
“是不好,谁也没料到会出这个岔子,”柳重明也认同他的意见:“他交给我的时候,我没说话,现在交上去,我也有知情不报的过错。你放心,我做了假册子,正好还让我赚点。”
“潘赫人呢?”
“本该是民科的案子,人被拖去锦绣营了,是死是活还没个准。我现在没进民科,这事也管不上,就看明年了。”
曲沉舟浇了些水在胳膊上,看着地上两人摇晃的影子出神:“没想到世子人还没去,就要跟廖广明对上。”
“没想到?”柳重明追问他:“你没想到?谁叫我把矿山卖给潘赫的?”
曲沉舟讪讪:“世子不用把我想做神仙,不瞒世子说,我从前只管放火,不管熄火的。”
柳重明啼笑皆非,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坦白还不如不说。
“无所谓,朝中有句话,穿上官服的,都是廖统领的对头,我去的本就是民科,我不压他,他就压我,对上是早晚的事。”
曲沉舟也不反对,左右是躲不过,而且皇上没有给出回圜余地,就把柳重明放去民科,也许就是打的这个算盘。
“除了让于公公在皇上面前露脸,请贵妃娘娘也打赏一些,”他提醒柳重明:“于公公收世子的东西是一回事,对宫里的恩宠看得更重,他虽一心在皇上身上,但谁也不会嫌路子多。”
“我明白。”柳重明提起笔尖,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接下来该操心的是廖广明。你知不知道,中秋宴的时候,我琢磨着这事,看了廖广明一眼,结果你猜怎样?”
曲沉舟对廖广明自然也了解:“他很快注意到了?”
“对。”柳重明想着那鹰一样的目光,害的人多了,警惕得仿佛一只陷入绝境的饿狼:“我示意他,还欠我一席酒,他才转开。”
“草木皆兵也好,他这样的人,害人之心太多,树敌太多,但凡皇上一刻不给他撑腰,他就要被人活活分吃。”
“你之前为什么说四年内取代廖广明?”柳重明想起这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四年后我姐姐才有机会诞下皇子?”
对于这个问题,曲沉舟从一开始就想得很明白,坦然回答。
“四年后,世子二十有二,争到那个位置后,才好稳妥地成家,廖广明是个不讲理的,免得世子妃被波及。”
柳重明顿了一下,忽然用笔在他背上用力一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我提了一嘴,作收涨到509了无以为报,会认真写好每个故事
第76章 醋意
柳重明忽然用笔在他背上用力一戳,划乱了刚刚写的几笔,看着他紧缩的蝴蝶骨放松下来,才用指甲刮抠半晌,重新写。
曲沉舟察觉出气氛不对,肩胛处被抠得有些疼,隐约猜测柳重明是因为刚刚的话不痛快,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便忍着没说话。
一个“明”字被慢吞吞地写完,柳重明吹了一口气,凉得他背后起了战栗,不等他习惯地缩起,柳重明又吹一口。
曲沉舟察觉到这无聊的恶作剧,终于忍不住回头:“世子还没写完?”
“我写完了啊,你洗完了没有?”
这明摆着就是在找茬,他抿了抿嘴,目光撇向一边:“洗完了。”
柳重明从后面捏住他的下颌,向上抬起,他们一上一下,目光在空中交汇:“洗完了,那就起来啊。”
水温的确越来越凉,曲沉舟犹豫一下:“请世子出去。”
“出去?”柳重明转到前面,手没离开,反倒顺着下颌的弧线向下,轻佻地摩挲着他喉间滑动的喉骨:“你刚刚还提醒我,主奴有别。”
曲沉舟将脸转去一旁,轻声回答:“是。”
柳重明被这个字激怒似的,声音突然暴躁起来:“既然主奴有别,你生死都是我的,我看看你,不成吗!”
曲沉舟愕然抬头,像是不知这话究竟是哪里刺激到他,又为什么现在突然发作。
柳重明不知道自己愤怒更多还是不甘更多,他堂堂安定侯世子,究竟是哪一点比不上别人。
不过是晚了一步而已。
曲沉舟心里已经没有可以容纳他的位置,即使惨死,曲沉舟对那个人仍没有半分怨恨,甚至那么从容地为那人开脱——我不怨他。
枉费他忍着羞耻,去向知味讨教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原来他一点机会也没有,对方也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去,甚至为他安排了娶妻生子。
他嫉妒那个人,他恨死曲沉舟了。
曲沉舟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看得他胸中的血一阵沸腾,只差一颗石子的振荡,便要喷薄而出。
“怎么?”他恨恨地问:“心里还想着别人,想为他守身如玉?赶明儿带你出去,我如果要了你的身子,你是不是还打算为他殉情?”
曲沉舟忽然飞快出手,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他脸上。
柳重明踉跄退了两步,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只手又返回来,手背狠狠抽在他另一边脸颊上。
这两巴掌爽利狠辣,发出带着回音的脆响。
柳重明被这猝不及防的耳光打得呆滞,捂着脸,不敢相信:“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曲沉舟咬牙冷笑:“夺嫡的路一步还没踏出,倒有心思惦记着拈酸吃醋,世子好兴致,跟着宁王混久了,难道连脑子也一起混糊涂了?”
“我……我只是……”柳重明一时语塞,那些倾心的话被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压在喉间。
“只是怎样?”曲沉舟的手指在桶边攥得发白,也气得发抖:“只是世子想找人泻火?”
“是!是又怎样!”
柳重明啪地折断手中笔,强装的冷静随着笔一起断开,索性心一横,犯起混来。
他绞尽脑汁找借口进来,担心人伤,担心人痛,可这人却将他的好心都碾在脚下,他柳重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微下贱!
“你不糊涂!你心心念念想着利用我为你自己复仇!倒是让我看看你的诚心!”
他撑在木桶边,恶狠狠地咬着牙:“我要干你!现在就要!”
曲沉舟的指尖在木桶边抓得泛白,又慢慢放开,呼吸急促,再开口时,声音冷得仿佛极冬里的湖面。
“身体皮囊,世子若是想要,尽管拿去。”
他抬眼看着柳重明:“莫说只是一副残躯,哪怕有朝一日我死于途中,也不过是柴薪焚于炉火之中,物尽其用罢了。”
刚刚被抚摸过的喉骨滑动片刻,人已带着水响,从木桶中站起身,在柳重明错愕的目光中,跨过桶沿,无遮无挡地站在地上。
那还是少年人线条柔和的身体,清爽纤细,水珠从泛着光的皮肤上蜿蜒向下冲,在脚边积起一片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