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生气!”柳重明暴躁。
“那世子现在在气什么?”
“……”
柳重明揉了揉额头,从怀里掏出颗药丸,吞了。
见曲沉舟还想开口,他抬手止住:“今天没鱼吃了,喝你的粥。我还有话要问你。”
有时候他觉得,曲沉舟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点,也许是件好事。
至少他不会气大伤身。
“你有没有听说过‘并蒂莲’?”
曲沉舟含着一口粥,细细思索,他从前经历的事太多,卜过的卦也太多,单单三个字很难立刻想起来。
“世子在哪里听到的?”
“今天因为潘赫那事,我进宫去……”柳重明看着他低头,在盘子里吐了一片参片,眉头跳了跳,将宫中诸事详细讲了一遍。
“于公公……”曲沉舟用勺子在粥里搅了搅,挑粳米和百合来吃:“世子怎么想?”
“既然是于公公开口,必然不会是无的放矢,再接着之前皇上的吩咐,这‘并蒂莲’应该是和潘赫有关。但一来潘赫还在锦绣营里,二来如果不搞明白并蒂莲究竟是什么,恐怕也撬不开潘赫的嘴。”
曲沉舟缓缓点头:“世子觉得,潘赫这么久还活着,是皇上的授意,还是廖广明有所图呢?”
柳重明倒还真没想到这里去,皱眉思索许久:“廖广明惯会揣摩皇上的意思,也许两者兼有。”
“如果潘赫和并蒂莲有关,而他现在犯了事,再用不了,”曲沉舟伸出两根食指:“这是世子,这是廖广明,中间虚悬的是并蒂莲,世子怎么看?”
这虚设如二龙戏珠,只看一眼,柳重明便登时明白,倒吸一口凉气。
“皇上这是……让我和廖广明争!”
这已经不仅仅是大理寺与锦绣营在管辖上的争夺。
不论这并蒂莲是什么,潘赫没了,皇上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接手这件事,很显然,廖广明不是皇上心中的最好人选。
而若他第一步就走错,输给廖广明,争不到这个机会,那之后再想走近那个风暴的中心,便更是难如登天。
真正明白上意的人不是廖广明,是于德喜,自从于德喜向他说出“并蒂莲”三个字,他便注定无法置身事外,进则成,退则一败涂地。
没有余地让他后退,这是对他最大的挑战,也是他最好的时机,一切都发生得刚刚好。
“急不得。”他对自己、也对曲沉舟说。
“我年后述职,现在没有立场去锦绣营要人。如果皇上真是想让我们争,过不了多久,廖广明也会知道消息。这些日子,我先让人私下去查查潘赫的行踪,对廖广明,以不变应万变。”
“世子英明。”
不知为什么,哪怕这人夸他,柳重明也觉得话里的滋味不对,他瞟着曲沉舟又低头吐了参片在盘子里,眉心皱起,继续往下说。
“廖广明知道消息的话,我不找他,他也会找我,先拖着他,等年后找他要人。潘赫到手之后,给我看看你的本事。”
“明白,我尽力而为。”
勺子越向下,越不好避开参片,曲沉舟在口中理了一下,正要吐出来,不防备柳重明一拍桌子:“不许吐!”
他含着参片,不明所以。
“流了那么多血,府医又说你身体弱,上好人参给你补补,吐什么吐!这个也不能吃?”
“能吃,”曲沉舟不好吐,也不想咽,咬在齿间,含糊地抗议:“但是难吃。”
“怎么就难吃了?”柳重明在他碗里舀了一勺,两口咽下去:“文火熬得滚烂,放了滋味,哪里难吃了!咽下去!”
曲沉舟不肯咽,柳重明用一勺粥堵在他唇边,也不让他吐。
他伸伸舌头,把参片吐在了勺子里。
柳重明勃然大怒,喝一声:“来人!”
有下人忙奔进花厅,心领神会地按住曲沉舟。
“世子!”曲沉舟被按住双手,眼看那勺子就递在嘴边,挣扎道:“世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子不是也不吃香芹?为什么非逼着我吃这东西!”
“谁说的!”柳重明脸色涨红:“谁说我不吃香芹!”
“世子肯吃吗?”曲沉舟看着眼前掺了参片的粥,头皮发麻。
无论是逼宫之夜后,还是在暗牢的四个月里,他不知被灌了多少参汤,就为了吊着一口气,所以哪怕知道是滋补的好东西,也忍不住反胃。
柳重明咬牙切齿地盯着粥碗。
府医几次强调,说小曲哥久伤成病,底子差要补补,若不是今天亲眼见了,还不知道平日的人参都被这么糟蹋了。
这次船队回来还带回来一株极难得的顶花金井玉阑,他本想着一起用了,可府医说曲沉舟还经不住这东西,只能先收着。
连一株金井玉阑都经不住,弱成这样,还不肯补补!
柳重明觉得太阳穴跳得涨痛,今天不赢了这局,他这口气硬是咽不下去。
“好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吧,那我如果肯吃香芹呢?你肯不肯把参片吃了?”
曲沉舟骑虎难下,若是摇头,逃不了被硬灌一顿,想想从前重明对香芹如避虎狼的样子,点了点头。
柳重明脑中激战许久,示意人松开他,咬牙吩咐:“去买香芹!”
第79章 秽乱
白石岩过来的时候,原本想照例去书房找人,却被告知,说世子和小曲哥还在花厅用饭。
他看看大下午不上不下的日头,没想明白这吃的是哪顿。
一进花厅,果然桌上还摆着七碗八碟,他先是被曲沉舟可怕的脸吓了一跳,可很快地,他发现了一件更惊悚的事。
这两个人居然在互相喂饭。
白石岩轻手轻脚走过去,拖了椅子过来,从桌上抓了把瓜子,边吃边围观,确定自己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
对于这个意外之客,柳重明只斜眼瞟了瞟,便又从粥碗里舀了舀,一勺子里足有半勺参片,满满地送到曲沉舟嘴边。
曲沉舟的脸色盖在膏药下面,看不出是青是白,只能从一双眼中看出痛苦。
“多了。”他示意自己张不开嘴:“吃不下。”
柳重明体贴地将半勺粥刮出去,剩下半勺参片,看着曲沉舟闭闭眼睛,翕动嘴唇,慢慢含走,仿佛服毒一样,哪有吞下朔夜时的半分爽快。
“你们俩挺有情趣啊,这又是搞的哪出?”
白石岩忍不住打岔,话音未落,便见曲沉舟鼓着腮帮,夹了满满一筷子的香芹,塞在柳重明口中。
“我|操……”他终于失声惊叹,翘起二郎腿,耐心看着好戏。
上一次见到重明因为香芹闹得府里鸡飞狗跳,还是十多年前的事儿吧。
那时才五六岁的重明哭着爬到堂屋房顶上,扬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么扔了,要么跳。
打那以后,侯府的饭桌上再见不到香芹的影子。
花厅中气氛僵着,柳重明口中先动了动,每一口都嚼得咬牙切齿,仿佛在磨着仇人的骨头。
曲沉舟与他对视片刻,终于忍不住扭头,弯腰吐了出来,低声道:“世子,我吃不下了。”
柳重明面无表情,咕咚一声咽下,冷笑一声:“认输了?”
“……”曲沉舟咬着下唇,目光落在桌面上,不甘心地承认:“我输了。”
“认输就好,”柳重明咚地一声放下粥碗:“以后每天一碗,敢吐一片,再加一碗!我倒要看看,是你吐得起,还是我养得起。”
“行了,柳二,”见曲沉舟被训得可怜,白石岩终于出面,昭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消消气。”
柳重明转移了注意力,却是火气未消:“你来干什么!”
白石岩莫名遭受池鱼之殃,愕然道:“怎么?我还不能来你这儿了?”
“有事说事,没事赶紧走。”柳重明勉强压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起身就走,恶声恶气地逐客。
有个人跟着,他都没法找个地方吐一吐。
太他妈的恶心了。
白石岩乐得看戏,悠闲地跟在后面:“重明,你又犯什么魔怔呢,这脾气可是一天大过一天了。就为了跟他赌气,连香芹也肯吃?”
这两个字仿佛一把软勺子,倏地从喉咙中挖进去,直戳到胃里,柳重明扶着墙,回头看看曲沉舟没有跟来,终于弯下腰去,呕了几声。
白石岩幸灾乐祸:“哎呦。”
“快滚!”柳重明接过下人飞奔递来的水,漱漱口,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就要关门。
“柳二,这么迁怒可不对,”白石岩轻车熟路地伸进去一条腿卡着:“你别说,我以前以为你八十了,今儿才知道,你真的才十八,还知道跟人斗这个气,沉舟还真是挺能耐的。”
柳重明捂住胃,一身的虚汗,没力气跟他较真,放他进来。
“白石岩,这几天你赶紧把他领走,再不领走,我要中邪了。”
“真的?”白石岩将一封请柬丢在书桌上,笑道:“那正好,我娘前几天还提起小曲哥,说天气转凉,你繁忙又粗心,让我得空了把人带过去住几天,瞧你看他也正好不顺眼,我今儿就带他走,怎么样?”
柳重明反倒不说话,沉默片刻,反问:“你又不让我防着他了?”
“怎么说呢?小曲哥不讨人厌,我也相信我爹娘识人,而且这半年的事办得挺漂亮,换谁都做不来。你好好收服他,是个好帮手。”
“收服……”柳重明低低重复一遍,半晌才问:“石岩,朔夜……真的不能完全解掉吗?”
白石岩收敛起嬉笑,明白他的心思:“我们白家的东西,我知道多少,你就知道多少,没有私藏。”
柳重明撑在桌上,揉了下额角。
从他袭了世子之位,白石岩就把这东西的前因后果如实告诉他了。
白家先祖很久前是江湖豪侠,在对武学的极致追求之下,多年苦心才炼出朔夜。本以为能从此脱胎换骨,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蚀骨断肠的毒|药。
之后记载便语焉不详,也不知那位先祖是否摆脱了朔夜,抑或是一辈子与解药相随。
只是据说后代有人对脱胎换骨一说深信不疑,偷偷吞了朔夜,孤注一掷,没有提前准备下解药,却在毒性发作时,痛不欲生,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血溅当场。
自此,再没有人敢轻易尝试,所谓的脱胎换骨,便只成了无迹可寻的说法。
“后悔了?”白石岩问他。
柳重明违心地摇摇头,忽然想起来,比起那个不能说谎的人,自己算是很幸运的。
“……不后悔。他身份不明,拘着是应该的。”
“还不肯说?”
“捂得紧,只大概个知道,年纪在十多岁到二十多。”
白石岩摸着下巴沉思半晌,有了灵感:“会不会是清池?”
柳重明的眼皮一跳:“清池如果将来长成这样,我现在就去掐死他。”
白石岩大笑,既然柳重明都不打算刨根问底,就更不跟他啰嗦这些摸不到头绪的东西,示意他打开请柬。
“过几天就是你生辰了,打算怎么过?我知道你那天应酬多,别忘了留空去我们家。”
“知道了,怎么可能忘?姑丈还不得打死我?”柳重明不由失笑,翻开看了一眼:“姑丈和姑姑搞这么正式做什么,都是自家人,要什么请柬。”
这一眼让他目光胶住。
白石岩想看的就是他吃惊,嘿嘿一笑:“你看,小曲哥还真说中了,我娘有了。”
曲沉舟起了个大早,等着府医来剥去脸上的膏药。
今天是需要去管制司验痕的日子,遮脸覆面都是不允许的。
怕归怕,却不能不去,今年至少还有马车送他过去,总好过往年被牵着过闹市。
管制司分东西院,东院负责下苦力的,西院负责欢场中人和贵家娈宠,一年年形势不同,有时西院热闹,有时东院热闹。
曲沉舟往年都是被带去东院,西院还是第一次来,陈设上似乎没什么区别,只是身边的人看起来体面许多。
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他知道,大多时候,这边的人活得反倒没有东院的久,许多人想去东院都去不成,他们本就身不由己。
四周的屋子根本谈不上什么隔音,被堵在嘴里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那是上一批人还没有处理完。
他的奴环被串在一根绳子上,跟许多不认识的人一起,跪在院子里等。
“你看,”耳边有低低私语:“看那个,脸怎么被毁了……”
“那是犯了错吧。”
曲沉舟垂着眼眸,不用看,也知道是在说谁。
“那他以后怎么办?脸都坏了,”有很稚嫩的声音担忧地问:“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怎么能这么……”
“闭嘴!”有年长的呵斥:“贵人们的事,怎么敢议论!”
片刻沉默,又有人冷笑:“肯定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做奴才就该有个做奴才的样子……”
曲沉舟心中一跳,这话听着耳熟,不知是跪的太久,还是因为这话,连头都隐隐疼起来,仿佛又有人将他从床上拖起来,对他冷笑——做奴才就该有个做奴才的样子。
——吃里扒外,罪该万死……
——给你两条路……
——要么跟柳清如那个贱人一起去死……
柳清如啊……
曲沉舟头疼欲裂,浑身抖得厉害,额角上都是冷汗,仿佛听不得这个名字。
对了,他记得,他是个懦夫,他对柳清如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