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听到冷宫里被捂住的哭叫声多么屈辱,可他只敢躲在墙根下,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最终落荒而逃。
再去冷宫时,却没想到,柳清如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那个无辜的生命降生在他面前。
“曲司天,别忘了……”落魄憔悴的柳娘娘为了那个小生命,终于把主意打在了他身上:“别忘了,你已经吞了朔夜,帮我做两件事,我就给你解药。”
其实他早就知道,朔夜根本无药可解。
“第一,我要你去对皇上说,怀王慕景延与柳清如秽乱宫廷,罪该万死。”
他听得汗出如浆,明白过来,柳清如知道将来恐怕只会变成柳重明的负累,不如一死,以残躯拖着恶鬼,同坠地狱。
“第二,”柳娘娘将随身信物放在襁褓之中:“送这孩子去朱雀门,五日后亥时,有人守在那里等着,口令——养拙。”
可惜他们都失算了,皇上尚未查清怀王的事,怀王便已果断地杀进宫中,他只能抱着那个孩子,拼尽全力向朱雀门奔逃。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他回头想再去找柳清如时,得知柳清如身死的消息,逼宫之乱已近尾声。
怀王腾出手来,终于到了和他算账的时候。
——要么乖乖跪下来……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被胁迫的,只有他清楚,自己不过是一心求死。
朔夜无药可解,柳清如触柱而亡,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本以为自己会疼得死过去,却没料到这条贱命能熬过两天两夜,不光捡回了一条命,还见到了那两扇门,还有手上生着朱砂痣的那名少年。
那名少年给了他一次选择的机会,真实,或是谎言。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曲沉舟喘不过来气,蜷起身子贴着自己屈下的膝盖,像是那个时候,不知廉耻地匍匐在那人脚下——王爷……皇上!皇上!柳娘娘将毒|药放在水里,让我服下……我……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宫外的人接走了……我不知道……
有人在他腰上踹了一脚,他歪倒在地,又颤抖着双臂撑起身来,攥住面前的衣摆,喘息着哀求——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起来!”
暴喝声在耳边如炸雷,曲沉舟猛然清醒,才发现管制司的司监一手提起绳子,一手举起了竹杖,周围人都在看他。
“大人,算了算了,”有典史在旁边拦着司监的竹杖:“都是贵人们的小玩意,打坏了哪个都不好交代。”
“哦,原来是他。”一旁有人见他抬脸,恍然大悟地小声嘀咕:“早几年可是个金贵的,没想到如今也混到这田地。”
更有人议论:“早听说他疯了,原来是真的。”
“疯了还有人要?”
司监忙着赶快干完活,去前面牵绳子去了,典史逐个敲打他们:“都住嘴!站起来!”
一长串的人被牵进屋里,狭长的屋子南北相通,除了炭盆外,便是东面墙上钉着的铁杆。
与东院并没什么区别,曲沉舟脱去上衣,面朝墙跪下,抬手抓住铁杆,很快有人过来将他的双手缚在铁杆上。
拿着竹竿的司监从南边逐一敲打过来,那竹竿头上沾了朱砂,遇见看不清的奴痕,便用竹竿一点,紧跟在后面的典史便忙着勒口烧烙铁。
曲沉舟闭着眼睛,听着惨叫和脚步声逐渐向这边过来,不多时已到了身后,他肩上的字仍清晰可见,墨汁与浓稠的明胶混在一起,一直也没有掉。
那司监看着他肩上的字,嗤笑一声,想也不想,抬手一点,朱砂印在蝴蝶骨上,便向前走去。
一根四指宽的布带从后面勒在他齿间,系在脑后。
炭盆中翻动铁器的声音就在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明白吗,沉舟抱走的那个孩子,不是先皇的,是贵妃和怀王的
第80章 生辰
一根四指宽的布带从后面勒在他齿间,系在脑后。
曲沉舟心中苦笑——重明太天真了,司监哪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但好歹这次没有杜权那样专门在胎记上圈一笔,不会烙在后腰上,他也知足了。
铁器在炭盆里不住翻滚,典史擦着汗问:“什么字?”
“明。”有人往肩上看一眼,也嗤笑着回答。
典史嘀咕着:“这么多‘明’,哪家的?”
“谁知道呢。”
听到烙铁已从炭盆中举起,曲沉舟深吸一口气,握紧铁杆,死死咬紧牙。
伤口会被烙铁很快烫焦,这一下流不了多少血,就是不知道要躺几天,要多喝几碗难吃的参粥。
热气很快逼近,却更快地听到一个清晰的耳光声。
这一瞬间,他以为这耳光是落在自己脸上,习惯性地偏了偏头,又转眼间意识到,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是不是找死!”
“不是早跟你们交代了!”
“怎么看也不看!瞎了?!”
“还劳烦世子亲自嘱咐一趟!不想干就趁早滚!”
有人厉声咆哮,连已经走过去的司监都忙跑回来,忙不迭地过来转他的奴环,检查名字,一迭声地道歉。
勒在口中的布带被解开,双手也被松开。
在许多艳羡的注视下,他穿上衣服,被人牵着,从北边的出口送了出去。直到站在门外,他仍惊魂未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出口外都是各家等着牵人回去的管事,没有人理会他。
他茫然地站了片刻,看到了街对面停着的马车,熟悉的马车,想起刚刚那人的厉声怒骂——是……重明亲自来了?
生怕管制司忘记了提前打好的招呼……吗?
曲沉舟慢慢走到马车前,刚屈下一条腿打算叩拜,便听里面的声音:“上来。”
柳重明斜倚在美人榻上看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行动自如,确认无事,才抬抬下巴:“坐吧,先送你回家。”
他从没有这样安然无恙地从管制司走出来,更别说坐车回家,鼻子里居然没出息地酸了一下。
“劳世子……”
一句感激没说出口,车外一声鞭响,马车突然走动起来,他踉跄两步,扑在柳重明身上。
柳重明不防备,被他压得闷哼一声,书掉在脸上。
“抱歉……”
他撑着美人榻,想要起身,一只手却从他腋下抄到后腰扶着,威胁似的在他后腰上动了动手指。
曲沉舟识趣地定住不敢动。
“像是比以前沉了点,”柳重明一只手掀开书,垂眸看着趴在胸前的人,舔舔嘴唇:“腰上怎么还是没有肉呢?这么细,还挺好抱的。”
他作势要捏,曲沉舟挣了一下,另一边是车壁,无处可躲。
“世子,我无意冒犯……能不能放手?”
“为什么放手?”柳重明的手指虚虚点在他眉心,反问:“这次可是你主动投怀送抱的,你的诚心呢?只说说?”
曲沉舟的膝窝上一沉,有人将一条腿也压了上来,禁锢得他没有退路。
“世子……”他知道自己挣脱不了,打算先礼后兵,一本正经地试着好好商量:“如果我一会儿不留神又哭了,怕会扫世子的兴,世子又要说讨厌我。”
“不打紧。不讨厌了。”
柳重明饶有趣味地低头看,被困在指掌中的小野猫目光闪烁,做这种狡黠的挣扎,也蛮有趣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排斥跟人这样亲密接触,甚至觉得这身材抱起来刚刚好。
不软不硬,不轻不重,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正适合他怀里这个空当。
“本世子现在想看你哭了,来哭一个看看?”
“还是不要了,”曲沉舟正色劝说:“海棠沾雨才好看,丑人作怪有什么好看?”
“谁说你……”三个字冲口而出,柳重明又把最后一个丑字咽回去,不屑一笑:“我不介意你丑。”
曲沉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来吧。”柳重明的手指向下移,点在他鼻子上逗弄着:“哭来看看。”
曲沉舟没有哭,却忽然一抬下巴,张口含住他的手指,细滑湿软的舌尖打着转地,从指腹绕到指尖。
柳重明如遭雷劈,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眼睁睁看着淡粉色的湿润软舌若隐若现,自己的指尖在饱满柔软的双唇间消失又出现,在轻舔中拖出一道晶亮的津液。
成片的烈火从指尖呼地传遍全身。
“操!”
本就尴尬极了,可小柳兄弟突然抬头,不合时宜地卡在两人之间,他才如梦初醒,大骂一声,一抬腿把人踢开,又在身上一轻时,眼疾手快地托了一把。
曲沉舟扎手扎脚地仰面摔下去,所幸车上铺着氍毹,还不算疼,可紧接着,被他慌乱中抓住的柳重明应声翻倒下来。
两人一上一下,恰如颠倒了刚刚的位置。他们彼此遮挡着,马车中的光线仿佛都暗了下来。
曲沉舟想撑起双臂隔开两人,无奈身上的人太沉,实在推不动,只能微微喘息着侧过头,强自镇定,顾左右而言他。
“世子……今天不忙吗?”
柳重明捏着下巴,又将曲沉舟的脸正过来,只刚刚那么轻轻一舔,他烧得全身都在痛,恨不能现在就把人嚼烂咬碎。
“曲沉舟。”
他怎么就忘了,这混账东西当初是怎么败坏他的名声的……
“世子吩咐,”曲沉舟眼角微红,不失礼貌地露齿笑:“世子很忙吧,我自己回家也可以。”
一只手向后腰摸去,他慌了一下,又冷静下来:“世子三思,这是在大街上,我若是叫起来,对世子名声有碍。”
“说得好。”柳重明咬牙微笑,用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两片薄唇。
曲沉舟无奈地抓着柳重明的手腕,不得不用目光讨饶。
原本柳重明的确是有事要告诉他的,打算他上车的时候说,但如今被这么插科打诨一通,看着曲沉舟当真如猫儿一样的可怜眼神,心中一软。
与从前那个满心求死的曲沉舟相比,与那样沉默寡言寡淡冷漠的曲沉舟相比,与那个疯癫失神的曲沉舟比,他更喜欢现在眼前的人。
所以没法说出来——我找到曲沉舟的家人了,父母和四个兄弟,都在,被妥善安置在京外。
他怕那个作乱的鬼魂,又一次将这人搅扰至疯狂。
“我今天的确忙,先放过你。”
柳重明松开一只手,细细抚上横过鼻梁的那道伤痕,伤口仍结着疤,两边的红肿尚未完全消下去,看着倒比初见时更可怖。
“下不为例,听到没有!”
曲沉舟乖顺地连连点头,见柳重明也不肯松开另一只手,主动示好:“世子稍后要去赴宴?有廖广明么?”
“有。”
“以柔克刚为上,现在还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柳重明目光一凝:“什么卦?”
“狭路相逢。”曲沉舟盯着他说话时滑动的喉骨,有些困惑地吐出后半句卦言:“逢赌必赢。”
柳重明嗤地笑出声:“借你吉言,廖广明倒的确喜欢激将人打赌。”
曲沉舟也无奈跟着笑。
“廖广明这个人……明着防的地方还好,留心暗处。当年察院一名补阙上书,说锦绣营该并入南衙中,而后那人一家死于返乡途中……”
柳重明了然:“你放心,我们柳家也不是软柿子,他敢动手,我就敢应着。而且还有白家和……”
话头停了一下,曲沉舟补充下去:“世子,攘外必先安内。”
柳重明看他一眼,知道他们想的是同一个人——方无恙。
“再说,我先去让人查一查。”
马车渐渐停下,门外就是别院,柳重明撑着地站起来,又伸出手。
“趁府医来之前,去洗洗,都要臭了。我今天会回来很晚,你自己先睡,不用等我了。”
“是。”曲沉舟握住他的手,被顺势拉起来。
他们起身时,耳中听到了熟悉的声响,叮的一声,曲沉舟的目光微斜,立即落在了柳重明的腰上。
平时他们不同入同出,他很少见柳重明外出赴宴的这个装扮,更没想到会冷不丁地与旧物重逢。
车帘放下,隔开他的目光,只能见到离去的车轮。
曲沉舟抬头看看高远的天空,知道今天柳重明为什么会晚归——今天是九月初九,重明的生辰。
又是一年生辰,是他们两人的,重明十九岁,他也……十六了。
他轻轻摸了一下前襟,空空如也。
这衣襟下原本压着的便是那枚小小的玉佩,是重明在禅院中为他求来的,说是能护他一世平安的护身符。
只是在那一夜里,被他忍痛扯下来,塞在了婴孩的襁褓之中。
曾经只盼着这孩子能安稳活下去。
可现在他盼着,那样一个罪孽的孩子,再不要被无辜地生下来。
柳重明进门时,厢房里笑着起哄了一阵,带头的是宁王。
也只有宁王这样百无禁忌的,才会在他生辰时跟着混在一起,怀王和齐王都知道自恃身份,只差人将贺礼送到侯府去。
“看我说什么来着,重明就没有几次不迟到的,”慕景昭高喊一声:“要不是他酒量不好,我都怀疑他是打算骗酒喝的。”
“劳诸位久等,”柳重明向众人拱拱手以示歉意,才在慕景昭旁边的席位坐下,笑道:“王爷既知道我酒量不好,这罚酒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