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无从查起。
花厅内外都很安静,并不像是很快就有人来的动静。
朝中不养闲人,除了宁王那样豁出去挨骂,能推就推的,连怀王和齐王也各有事务要忙,慕景臣也不例外,目前听说在监督翰林院编修国史。
柳重明也不急,端着茶杯在花厅里转了一圈。
许久没来这里,很多地方看着都陌生了。
靠西的屏风像是从兰草换成了风景,山石嶙峋,急流汹涌,看着有些突兀,倒不像是景臣那样性情平和的人会喜欢的。
越过屏风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字,明显不是皇上的御笔,也不是慕景臣的字体,更不是他熟知的大家手笔。
可为什么看着似乎有点眼熟,这遒劲洒脱的笔力,像是在哪里见过。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他轻轻念一遍,心中诧异。
除了皇上,还有谁敢用这样训|诫后辈的话来赠予慕景臣?而慕景臣居然还这般郑重地装裱起来,挂在这里。
他满腹狐疑地坐了不久,门外传来自远而近的脚步声,忙迎去门外,来的果然是慕景臣。
“见过殿下。”
慕景臣抬手拦住,没有让他一礼到底,伸手请他一同进到屋里,分主次坐下。
“重明怎么今天有空来我这里?”
“叨扰殿下了,”柳重明知道慕景臣不喜打扰,便让下人都等在府门外,东西是他亲自带进来的。
“前些时候进宫,听姐姐说起,娴妃娘娘入冬后咳喘不止,让我嘱咐下面多放些心思。”
他将身侧的盒子放在慕景臣手边的桌案上。
“年前铺子里来了位大夫,擅做苏子降气丸,正巧南方又收来上好的百部、前胡,让他制了几瓶。若娴妃娘娘不嫌弃,可以先吃着试试看,若是有效,便再去做。”
又开了盒子给人看。
“去年跑船回来时,带回来两株极好的沙参,惭愧我也不擅药理,便让太医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慕景臣微微点头,看他将盒子重盖上。
“贵妃娘娘和重明有心了,母妃的确是咳得比往年厉害些,太医开的仍是那些方子,说她身体弱,也不敢加重剂量。”
说到这里,柳重明也忙提醒:“殿下,我铺子里的大夫都是乡野之人,烦请太医先验看过那苏子降气丸,怕伤了娘娘贵体。”
“重明细心了。”
礼物送出,两人都没有再刻意找话题,柳重明只喝茶不说话,慕景臣也不逐客。
他也不是糊涂人。
宫中两位娘娘交好,重明送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却从来也没有亲自上门过。
更何况……
他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捻了捻,像是摸着昨夜那张不知从哪里来的密信,信中没头没尾,只有简单两句话——提防柳重明,不要去管任瑞的事。
一方是儿时玩伴,一方是不知姓名的陌生人,本该毫不迟疑地偏向前者,可他心中有微小的期待,对于今天柳重明上门,也不知是在喜还是在忧。
柳重明喝完一杯茶,自行起身,去关了花厅的门,见慕景臣端坐不动,甚至没有出言询问,心中笑了一下。
“殿下。”他没有回去座位,在阶下躬身一礼。
慕景臣不动声色地俯视他:“重明还有什么事?”
“只是打听一个人。”柳重明明知故问:“殿下知道方无恙这个人吗?”
“娘!”
还没见到人,影壁外便传来白石磊的大嗓门,下人们正赶过来要伺候着,被人风风火火地撞开,正要奔内院去,又被下人拉住提醒几声,转头直奔花园去了。
“娘!你看我把谁带来……”
白石磊冲过月洞门,扯着嗓子还没喊完,被人劈头骂一声:“混小子吵什么!没见有客人?叫人也不会了?”
他被骂哑了火,这才见凉亭里除了母亲,还有柳夫人也在,忙上前行礼问好:“舅母安,才一个月没见,舅母又年轻了!”
柳夫人笑得前仰后合:“莺儿,这么好的孩子,你还不知足,看这小嘴儿甜的,跟涂了蜜似的。”
白夫人身孕已七个月,宽大的衣裳也遮不住隆起的小腹。
她一手搭在肚子上,向白石磊笑着啐一声:“哪里好了,毛毛躁躁的,没重明一分的稳重劲。”
白石磊垂着手站在凉亭外,不服气地嘟囔:“总拿我跟二哥比……”
“可别把重明说得太好,又倔又不听话,我倒是想要石磊这么灵的儿子呢,”柳夫人向他招手:“石磊过来,给舅母看看,有没有又长高了。”
白石磊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有些为难。
还是白夫人了解儿子,也听得真切,问他:“你刚刚说,把谁带来了?”
她向远处看看,见月洞门外跪着个人,额头贴在手背上,乌发及地,系着根红绳,又惊又喜,“啊”了一声。
“是沉舟啊,快叫他过来。”
一听见这两个字,柳夫人的脸霎时挂了一层寒霜,冷眼见白石磊将人连拖带拽地带到凉亭外,喝了一声:“石磊,你带这下贱坯子过来干什么,没见你娘还怀着孩子?”
白石磊被训得摸不到头脑,不明所以地解释:“舅母,这不是别人,是二哥房里的小曲哥。”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柳重明,柳夫人更是怒不可遏,几步出了凉亭,推开白石磊,一个耳光落在曲沉舟脸上。
“来人,把他拖出去!”
“等等,”白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也吃力地站起身,笑吟吟地拉着柳夫人的手:“嫂子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个下奴而已,别跟他一般见识,气坏身子。”
柳夫人被她牵着,怕碰坏了她,不好甩开,只能忍着气道:“莺儿,贱奴命贱,当心冲撞了这孩子,还是仔细些好。”
“我这白府中兵戈杀伐之气更重,什么都镇得住,不怕。”
白夫人抚着肚子笑道:“嫂子没听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重明藏了个绝世出尘的美人,我便借来多看两眼,好生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免得又丑得像这两个混小子一样。”
白石磊看着母亲的眼色,急忙忙把曲沉舟拉起来护在身后。
“莺儿,是不是重明要你护着他?这小贱种把重明迷得连爹娘都不认了,他好好一个世子,被带得家也不回,小贱人说什么听什么,说出去,重明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吧,你看这京里多少家,也不是只重明一个房里放人,”白夫人牵着她不放:“重明现在不是已经去大理寺述职了么,我听人说,别看他年纪小,做得有模有样的呢。”
柳夫人几次想要发作,都被白夫人笑吟吟打岔过去,知道今天是带不走人了,偏生人就在眼前,仿佛嚼在嘴里的一口饭掺满了沙子,只想呕吐。
她无心多逗留,匆匆离去。
吩咐白石磊前去送行,白夫人才松了一口气,拉过曲沉舟,摸摸红了一大片的半张小脸,柔声说道:“委屈你了,别怕。”
这只手又软又暖,曲沉舟抿着嘴,不舍得乱动,轻声说:“不是……很疼。”
他挨的打多了,柳夫人的手落下来时,他就顺势偏了偏脸,跟实打实地抽在脸上比,已经好了很多。
凉亭四面有风,白夫人见他穿得并不厚实,就近去了一旁厢房,让人取了药箱来。
曲沉舟不敢让白夫人多动,自己要了药瓶,对着镜子涂上,脸颊上一片清凉,躲得及时,这一路走过来时,就已经没有刚刚那样艳红。
白夫人招手叫他过去,没容他来得及跪在腿边,就拉在自己身旁坐着。
“一阵子没来,跟你说的话都忘了,”白夫人嗔怪:“我们白家没有奴,你也不用遵这个规矩。”
她想了想,又说:“改天重明过来,我跟他说,让他别苛刻你。”
“没有,”曲沉舟忙道:“世子很好,对我并不苛刻。”
“不苛刻就好。”白夫人笑:“想他也不舍得,你是不知道,他过年来我们家,一直在追问你在这里的事,生怕你受委屈了。”
“没有……你们对我都很好。”
“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白夫人轻叹一声,又有些欣慰似的摸摸他的脸:“难怪京里传得沸沸扬扬,我只当他们大惊小怪,没想到真是这么个好模样,重明也算做了件好事。”
“夫人过誉。”曲沉舟低着头,能看到白夫人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
虽然这个孩子尚未出生,可他不光认得,还抱过。
那时,刚刚过完一周岁生日的奶娃娃还不会走路,被抱进宫里玩耍,起初他只敢躲在旁边看着,还是白夫人见他好奇,怂恿他抱一抱的。
就是在那一天,原本扶在桌边站着的那个小孩子,第一次没有任何人帮扶下,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
等他脑中的空白被现实一点点重新填满时,人已经跪在地上,怀里是柔软得如云朵般的娃娃。
那么小的手勾在他的脖子上,小人儿裂开只长了几颗牙的小嘴直笑,呱唧一口亲在他的脸上,奶声奶气地喊:“姐姐。”
白夫人看着他的目光,抿嘴一笑,牵起他的手:“要不要摸摸,会踢人了呢。”
曲沉舟像被灼伤般,用力地抽回手,抬头看白夫人一脸诧异,又低头讷讷:“夫人,我……我命不好,会拖累小公子……”
白夫人脸色难看起来,他不敢直视,只能嗫嚅:“以前在奇晟楼……他们都这么说……”
一只手压在他肩上,用了些力气。
他当是说错话,惹了白夫人生气,咬咬下唇,顺势跪了下来。
白夫人叹了口气,不等他反应过来,扶着他的头,轻轻按过来。
曲沉舟的脸颊和耳朵同时向前贴去。
他惊得全身僵硬如石头,一动也不敢动。
“刚刚动了,感觉到了吗?”
的确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踢到他的脸颊上,软软的,轻柔的。
里面是那个叫白石磬的孩子,曾经还没有看明白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柔软的小小身体便被黄土埋于地下。
“名字已经想好了,”白夫人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是母亲的手,声音中带着自豪又期待的微笑:“叫白石磬。改明儿让重明给你画张相,我天天瞧瞧,也生个这么漂亮的孩子。”
“石磬……”
曲沉舟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不想让白夫人又见到自己狼狈痛哭的模样。
“石磬……”
他喉中哽咽,时光仿佛倒退回那个阳光温暖的下午,他的膝头上坐着那样粉嫩的一个小人儿,吃的点心渣掉了他一身。
他无声地重复着那时的轻言细语。
“你好,我叫曲沉舟。”
“叫我哥哥。”
第98章 乌头碱
“姑姑!沉舟在不在……”
柳重明扯着嗓子高喊,前脚刚急忙忙地跨过花厅门槛,便机警地一矮身,闪过迎面而来的茶碗。
紧跟在后面的白石磊躲闪不及,正中面门,惨叫一声倒下。
“鬼叫什么!冒冒失失的!慌什么慌!亏得我刚刚还跟你娘夸你稳重!”白夫人中气十足地喝骂:“人刚来多久,你就追来,还怕我吃了他不成!”
柳重明趴在门框上,回头看看捂着鼻子爬起来的表弟,心有余悸。
“姑姑……你不是还怀着呢么,怎么还使这么大劲……”
“怀着怎么了,怀着也不妨碍揍你们这帮臭小子,还不滚进来。”
在柳重明进门时,曲沉舟便放下筷子站起身,又被白夫人不由分说拉着坐下,往碟子里夹了个藕盒。
“别管他,吃你的饭,”白夫人把筷子塞在他手里,捏捏他的手腕:“多吃点,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平时重明不给你吃饱饭?以后就住在姨这儿,姨给你喂胖点。”
柳重明冤死了,明明是曲沉舟正在长身体,怎么喂都不胖。
别的不说,光是年后从南方送来的春江鲫鱼,每天都要烧一条。曲沉舟爱吃这个,偏又不会吐鱼刺,他堂堂世子爷,挑鱼刺挑得眼睛差点瞎了。
白石磊捂着脸进门,放下手看看,好险鼻子没有出血,跟着柳重明一起蹭在桌前坐下,瞄一眼碗碟。
“娘,你怎么又下厨了?我爹不是让你待着别动吗?”
“你爹懂什么,他又没生过,别听他的,”白夫人吩咐给两人也备上杯碟碗筷,回头给身旁又夹了一筷子菜。
“大夫说,现在这个时候就该多动动,之后才好生——沉舟,是不是爱吃这个?多吃点,一会儿再带些回去。”
被桌上三人一起盯着,曲沉舟更有点吃不下:“夫人……我吃饱了。”
白夫人只当他害怕,抬下巴示意:“重明,你先回家去,好歹让人把饭吃完。之后我让石磊送他回。”
柳重明哭笑不得,信了白家兄弟的抱怨,小狐狸还真合了姑姑的眼缘,姑姑完全不拿沉舟当外人看,全家人在姑姑心里的地位都顺次降了级。
“夫人,我真的吃饱了……”曲沉舟只得又站起来。
白夫人太热情,他每次都被喂得比平时还多,而且知道柳重明今天是去拜会慕景臣,这么急三火四地找过来,肯定是有什么事要跟他商量。
“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陪夫人说说话。”
曲沉舟躬身,就要退着出去,柳重明心里着急,也跟着起身。
“放肆!坐下!”
白夫人一声呵斥,两人又都低着头乖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