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臂站在窗边的黑衣公孙谌并没有回头看着水镜上的画面。他沉沉地望着窗外的海天一色,心中却回想着无尽夏的事情。
那一日如玉从长睡醒来,在独眼巨人的带领下去见了鲛人古云,而后才朝他们走来。这不过是个轻微到再轻易的顺序,却让他升起一种不对劲的模糊感。
他知道未来的他暴戾恣睢,记忆不全,是个半残半疯的存在,这等细节他暂时发现不得,可黑衣公孙谌却从那日就谨慎观察至今。
——从前如玉,哪怕在昏睡中醒来,下意识最先关注的只会是“公孙谌”。
他缓缓回头,注视着被白衣公孙谌随意砸在桌上的储物袋。
“你当初,送了多少灵石给如玉?”
他低低地,暗哑地问道。
白衣公孙谌古怪地反问他,“这种小事,你会记得?”
“打开看看。”
黑衣公孙谌的脸庞肃穆,仿佛一桩亘古不变的雕塑。
白衣男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甚少会听另一个自己的话。但是此刻,储物袋无风自动,系紧的口子松开,他的神识快速探入其中——
他缓缓起身,脸色难看得仿佛泼洒了墨色。尽管他不
记得当初随手丢了多少钱给颜如玉,可眼下这储物袋里的灵石只会多不会少。
灵石对于公孙谌来说,从来都是小事。
不管是哪一个。
对颜如玉而言也本该如此。
可当他开始在意起这些小事,甚至开始斤斤计较、以这样辗转的方式归还时,就不再是小事了。
颜如玉在疏远他。
白衣公孙谌的眼神极其恐怖,僵硬的手指紧握成拳,像是要捏碎一切的狠戾压在伪装的平静下。可屋内一应事物除了他座下的床铺外,皆在顷刻化为粉碎。
窗边站着的一袭黑衣的公孙谌垂眸,恐怖与黑暗收缩在眼底诡谲的暗色下,他快要压制不住破碎的情绪。
他所修行的冰系功法,本来就不能过分动情动欲,偏偏屡屡在那人身上破戒。
如玉在试探。
试探着退回该有的界限,不再过度。
他像是个吝啬的果农,在发现有不受控制的枝丫越过墙垣之后,便心狠地咔擦一声直接剪掉。那些随性的亲昵,下意识的信赖,不经意的笑靥……
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收回。
第44章
小鲛人蓝趴在大水碗上和颜如玉说话。
“如玉如玉, 魂石。”
他的声音尖尖细细,很是稚嫩。
蓝的提醒让颜如玉想起来魂石对墓室的定位。
古云只说了往东游大陆走,却是没有提起具体的方位在哪里。
那条魂石项链在跨越了时空后就被颜如玉收拾了起来, 闻言在储物空间翻找了半天,总算给找了出来。
他看着上面鲜红依旧的红兜兜忍不住失笑,随手将它放在大水碗边上。
现在白大佬离体也能正常生活,大概是乱葬岗对其的约束力越来越小了,若非现在还必须通过颜如玉才能够勾连那不知岁月几何的镇压墓穴, 他的作用应当就没有了。
颜如玉趴在桌上与小鲛人说话。
据蓝自己说, 他的岁数只有一百五十三岁。
当颜如玉听到这个“只”的时候, 那着实是……两个世界的层差。
“蓝, 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们。”
至于能不能说……从前到现在, 颜如玉担心的从来只是公孙谌能不能接受,对于别的倒是从来都不担心。
他先前几次泄露剧情都没有任何阻遏。
小鲛人在大水碗里甩着鱼尾巴, 冒了几个泡泡再浮现上来。他虽然不知道颜如玉在问什么,但是……
“如玉不会不甘心吗?”
他的声音小小的, 细细的,软软的。
却像是一小把尖尖的刀。
颜如玉失笑,去给小鲛人换水。边换水边说道:“这不是好事吗?”毕竟就靠着他这自己都弄不清楚的神秘出身,再加上不时会有的意外变故, 他已经不确信小说原文的真实性了。
如果公孙谌他们靠着原文能够绕过巨坑, 反而是好事。至于甘心不甘心……这世间让人不甘的事情多了去了,又何止一件一桩?
大水碗里面的水一日两换,小鲛人躺得很舒适,甚至不想入海去游动。
蓝色的小尾巴甩来甩去, 他的小胳膊撑着小下巴认真思考起来。
他是鲛人族里年纪最小的一尾鲛人, 预知的能力尚不完全, 只是朦胧的一层感悟。
但蓝知道坐在桌边正在摆弄着魂石的少年并不开心。
这一回行走在外,颜如玉并没有遮掩容貌,甚至也懒得关注这些身外事,显然事情是从无尽夏开始。小鲛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吐出了好几个泡泡来。
“可是蓝不要如玉不开心。”
当小鲛人滋溜从大水碗里爬出来的时候,小鱼变成了鲛人模样,然后透蓝的尾巴化作双.腿,一下子软倒在了桌面上。
颜如玉连忙伸出一根手指头给予帮助。
蓝的小手抓住颜如玉的手指,开始费劲锻炼起两条软不拉几的腿来。
“如玉,我去蹭他们的气运回来给你。”
撑着颜如玉的手指,才三寸高的小鲛人走了几个来回就挂在手指上不动了,挂了几息,他突然用小脸蹭蹭指腹爱娇地说道。
颜如玉微愣,继而笑起来。
“我要他们的气运作甚?”他用另外一只手点了点小鲛人的脑袋,“我倒还嫌弃他们气运不够。”
挂在手指上当咸鱼的小鲛人活了过来,晃着小脑袋说道:“没有,错了错了,他们气运多多,好多好多。”为了用手比划,蓝还扑腾进大水碗化出尾巴解放双手,然后比划了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圈圈。
颜如玉用布擦了擦湿润的桌面,没有说话。
这已经是他们在海上的第十三天。
等明日过去,他们就要抵达东游大陆了。此刻大水碗边的魂石在他的摆动下咯咯滚动,最后笔直飘起往东南的方向。
颜如玉试了几次都是这个方向后,他将魂石收了起来,原本预备去告诉两位大佬。但是转念一想,这魂石本来就是素白大佬给他的,焉能等到他来告诉方向?
他从花间将小花精给揪出来,将大水碗抱到床边的边缘上,准备躺下睡觉了。
小鲛人挂在大水碗边上,赤.裸的上半身都是水,伸手去戳小花精。
小花精的脾气很好,就任由他戳戳碰碰。
“呀,如玉如玉,它要被抓走了。”
小鲛人捂住自己的脸,像是在刚才那一瞬看到了什么画面。
颜如玉一惊,将飞出去的小花精重新拢到手心,“是谁?”他紧张地问道。
小花精跟着他走南闯北,已经是再习惯不过的小同伴了。要是丢了,他可得难过得要命。
小鲛人唔唔了两声,没折腾出来个结果,于是生气地一头扎进水里。
气呼呼地吐泡泡。
颜如玉知道古云让蓝跟着他出来就是锻炼,也不气馁,安慰了他几句,就将大水碗挪到柜台上,然后自个儿抱着小花精躺下了。
“小一,你可莫要走丢了。”
颜如玉将小花精捧在掌心说话,想来想去,又将当初白大佬所做的小笼子取出来,那精致华丽的小住处还有点庇护的阵法,他哄着小花精进去休息,思量着要是醒来蓝又说了什么,说不准还得拉下脸去求求俩大佬做点什么,要是小一真丢了可不行。
睡着前,颜如玉是抱着小笼子睡着的。
小鲛人的脑袋磕在边沿上,正不服气地看着精致的小笼子。
原本这个时间他也该睡觉了,可方才怎么都看不清楚究竟是谁拿走了小一,这让小鲛人睡都睡不着。他在大水碗上下游来游去,小尾巴甩了好几下,将柜台都溅了几点水花。
呼哧呼哧——
轻微的动静吸引了正在水里的他。
大水碗边沿上又慢吞吞浮现出一颗小脑袋挂在上面。
嚯!
…
“如玉如玉——”
颜如玉半睡半醒间听到了鲛人那尖细的嗓音。
他挣扎着醒来,嘟哝着说道:“蓝,怎么了?”睡懵了的软糯困顿让他声音都像是从喉咙里飘出来似的。
“小一不见了。”
从大水碗一路爬过来的小鲛人撑在枕头边上,很有预见性地往后避了避,没被颜如玉猛地坐起给带倒了。
颜如玉低头看了一眼,笼子依旧在,小花精却不见踪影。
卧槽!
他在心里爆粗口,眼神登时犀利起来。
在被窝床上翻了个遍发现真的没得踪影后,颜如玉迅速提着小笼子下了床,脚上都来不及穿鞋,急急往外面走去。
“如玉如玉,衣服,蓝!”
小鲛人连忙提醒他忘东西了。
颜如玉走回来披了件衣服,捞起小鲛人趴在自己脑袋上,就急忙出了门。
…
黑衣公孙谌抱臂,看着白衣公孙谌把玩着那只脆弱的小花精。
这是海上的第十三日,也是颜如玉窝着不动的第十三日。
他想,如玉伪装的手段当真是不够。
如果真的要不着痕迹地避开一些人,那至少是需要循序渐进,如此明显的避让,只会让人愈发想要探知因果。
“叩叩——”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白衣公孙谌只是厌烦地将小花精抛开,那模样像是想掐死在外面的任何一人。
黑衣公孙谌看着那只懵懂可怜的小花精,再看向门外。
他开了门。
门外的颜如玉只胡乱披了件衣裳,显得脆弱可怜,这么冷的天气却赤.裸着一双玉足,细嫩的脚趾都通红,像是不忍这严寒的温度。他却顾不得这些外因,看到漆黑大佬的那瞬间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十七哥,小一不见了。”
他还来得及细想为什么奔着白大佬的屋去却撞见了黑大佬来应门,就一下子被黑衣公孙谌给抱起来,跨过门槛进了去。
“莫急。”
黑衣公孙谌平静说道。
颜如玉惊得搂住他的肩膀刚想说话,却一眼看见了莲容揪着小花精的翅膀。
颜如玉:“……”彳亍口巴。
他知道莫急说的是什么了,这偷家的原来是自己人!
黑衣公孙谌将抱着的颜如玉安置在靠椅上,随手召来了一蹦一跳的木盆,冰霜冻结后又快速融化成水,两颗火石丢了进去,满盆冰水瞬间化为温热。
颜如玉一愣一愣看着漆黑大佬这连串的动作,急忙在他要去捉的时候,将两只发红的脚藏在衣服下,嗫嚅地说道:“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他怎么能让公孙谌给他洗脚?
漆黑大佬面无表情地捉住脚腕,大手温暖的触感让颜如玉颤了颤,这才感觉到冷。大佬用手心暖了暖冰冷的脚底,随后才按进水里,水温烫得如玉倒抽气,却因为那双如铁箍的大手动都动不得,只能委委屈屈地忍着。
好在适应了水温后,那胀痛慢慢转化成了舒服。
只颜如玉还是不能接受公孙谌在他面前矮着身子给他洗,终还是扭了扭往后退,“十七哥,你放着就成了,这脚我自己泡还不成吗?”
原本空荡荡的背后撞上一堵肉墙,莲容冷飕飕的嗓音从上面飘过来,“颜如玉,你来得倒好。”
颜如玉寒毛耸立,警惕地扭头看着素白大佬。
这话怎么听着一股讨债的意味?
“啊,如玉如玉,他是偷小一的人!”
小鲛人的声音在脑袋上响起来,因为激动甚至还有点破嗓子。
颜如玉:“……”知道辽知道辽。
他小心翼翼将蓝从脑袋上取下来塞进怀里,生怕莲容一个生气将小鲛人给捏死了。
“怎么,怕我一个不小心直接弄死了?”
素白大佬嘲讽。
颜如玉进退不得,只想挺尸。
奈何脚下漆黑大佬一个使劲,疼得他嗷了一声,瞬间挂了包泪,还不得不回素白大佬的话,“那个,莲容将小一带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没想到漆黑大佬洗脚还不够,这都按摩上了。
可捏得颜如玉死去活来,整个人都软下来。
素白大佬的手搭在颜如玉的肩膀上,幽幽地说道:“我对它没什么兴趣,倒是有些话要问你。”
颜如玉松了口气,却在意识到素白大佬说的是什么意思后又猛地提起心来。他僵硬地说道:“莲容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能怎样?
说现在有事要回去?
脚腕都握在漆黑大佬的手里动都动不得,他连跑都没地方跑。
黑白大佬都是敏锐的人,或许是近来颓废退让的姿态有些明显,他倒不是没有说辞可以混弄,但是偏生……颜如玉叹了口气,他将脸埋在双手里。
“问吧,我不会骗你们。”
“骗了又如何?”说话的是将毛巾搭在膝盖上,然后挪着两只泡得红通通的脚踩在上面擦拭的其黑大佬,“你待这件事严肃过头了,如玉。”
颜如玉闷闷地说道:“这本来就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漆黑大佬挑眉,将擦干的毛巾丢在一旁去,慢条斯理地给颜如玉穿鞋。
摩擦的声音响起。
颜如玉不敢抬头,除了身前温和的漆黑大佬外,站在身后搭着他肩膀的素白大佬一直没有说话。
等漆黑大佬给他穿好鞋子,将两只脚放回地上时,颜如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蹭蹭躲到最边上去。小花精颤巍巍地拍起来,呜呜地扑入了颜如玉的怀里,被小鲛人给拎了过去一起窝在如玉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