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郑重地将手帕叠好,递回给北原国主。
北原国主接过,然后道:“老将军,能否请你如实告知,证明韩小公子真实身份?”
韩栩舟太过紧张,他忍不住上前几步,紧紧盯着老将军。
作为当事人,他只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像假的一样,太突然了,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自己喊了十几年的爹不是亲生的,还跟北原的公主扯上了关系?
现在,他所谓的真正的亲人还找上门来,要他认他的亲娘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砸到他头上,简直砸得他晕头转向。
先前,他本能地寻找池饮的身影,但池饮却没有看他,反而跟虞国三皇子说话,于是他找元祁夏,然而元祁夏也是一脸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后,元祁夏也只是安慰性地看着他。
至于他爹……最让他无措的,就是他爹的反应,韩太尉头一次露出这种表情,严阵以待,前所未有的严肃,以至于连安慰也显得那么尴尬无力。
韩栩舟这一刻感受到了无比的寒冷,好像自己一个人突然被扔到风雪中,没有篝火暖身,没有遮挡的房顶,也没有能让自己拉一拉的手。
现在,老将军的话成了唯一能将他拉出来的绳索。
这么看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池饮,池饮第一次跟他对上视线,隔着一个大殿的距离,他看到池饮对他张开了嘴,动了动。
等池饮合上嘴静静看着他的时候,韩栩舟才解读出他说的那句话:
不论如何,你还是你。
韩栩舟瞬间湿了眼眶。
视野一片模糊中,他听到了老将军的话。
“我与公主见面确实不多,在相识以前老臣就听说过公主的事迹。一开始,公主在边境帮助流民,亲自安排布施粮食、衣物,亲自安抚无家可归的人,她是北蛮当之无愧的公主,所有人都很爱戴她。”老将军慢慢诉说着,众人面前都浮现了一位身穿奇装异服,热情美丽又温柔的女子,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中穿梭。
连皇帝都恍惚了一下,陷入了回忆。
“老臣认识她非常偶然,就是在边境认识的,但没有深交,之后的几次见面,也非常短,再后来,两国开战,她产子,保护公主的一行人差点被杀,公主辗转找到我,但没有求我保她的孩子离开,她只是,求我帮个忙。”
老将军几句话将当年的风云涌动和惊心动魄概括了,直接来到最后正题。
他看向韩栩舟,面露慈祥:“北原赫连皇室一脉,后人身上都会有个胎记,胎记形状为一个图腾,形似狼,神似鹰,为赫连一脉独有的印记。”
所有人都看向了韩栩舟,韩栩舟一怔,急忙道:“池老将军,但我身上并没有胎记。”
这话一出,众人又不免议论起来,元烨然道:“没有胎记?莫不是真找错了人?而且栩舟看起来不像有北原人血统的样子啊。”
“公主本身就有点偏向中原人的样子,而且栩舟的爹就是中原人,并不奇怪。”北原国主说。
“可栩舟也说了,他身上没有胎记。”元祁夏忍不住道。
池老将军叹了口气:“公主当年请我帮的忙,便是求我,给她找一位大夫。”
“找大夫做什么?”有人问。
老将军垂下眼皮:“找一位大夫,烧去婴儿身上的胎记,再将烧伤导致的疤痕祛除,那个胎记,有女人半个手掌大小,位置在,后腰。你后腰上那块颜色跟其他地方颜色不一样,粗糙些且厚一些的皮肤,便是当年导致的。”
韩栩舟如遭雷击,他自然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一块皮肤,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将烧伤痕迹去除后,新长出来的皮肤。
“当时你实在太小,做这些其实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公主为了保住你的身份,还是忍着泪做了,战乱年间,你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但那之后的事情,老臣就不知道了,战事吃紧,我也不再有精力管这些。这便是臣给出的证明,至于其他,还请陛下明鉴。”老将军再次行了一个大礼,深深低下了头。
不少大臣动容。
这个时候,一个淡漠的男声响起:“若是不确定,可让在下看看那块皮肤,我能看得出来是不是烧伤痕迹去除后新长出来的。”
说话的是郁离,没人会质疑他的话,而且他属于第三方,没理由偏袒哪一方。
“若郁先生检查出来确实如此,那便说明,老将军所说的是实情吧。”
“那应该错不了了,起码韩公子的身份应该没有错了。”
大家都看向大燕的皇帝,皇帝只一挥手,郁离就上前给韩栩舟检查,不出一会儿,郁离合上跟个布偶似的韩栩舟的衣衫,淡淡扫了一眼说:“没有错。”
韩栩舟脚一软,差点站不住。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有点承受不住。
老将军的话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幅画面,原来自己年幼时期经历过那么多惊险的事情,他有点不知道何去何从,池饮说得简单,但真正轮到自己,就会发现并不那么容易接受。
有郁离的确认,怀疑声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人提出了质疑:“老将军既然能答应北原公主这种事情,关系应该不浅吧,毕竟这可是敌国的后人,在当时来说确属敌国,而不是什么寻常家庭的后人啊,有句话叫放虎归山,我相信老将军戎马一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有人开了个头,接着又有个官位不大的小官起身道:“没错,而且老将军您自己也说了,那时候两国已经开战,为何还去救敌国的后人?”
“你说什么呢,岂有此理你这是在暗示什么吗?老将军带领池家军最后是取得了胜利的,还付出了一条腿终生病痛的代价,你居然敢如此构陷大燕的英雄?”
“这难道不是事实?都是为了大燕,为何就不能提出疑问。我看这里面定有蹊跷,起码绝对不像将军自己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的瓜葛。”
“但是这些都是过去了多年的事情了,今日的重点也不是这里,你提这些,不就是让陛下怀疑老将军?”
“……”
类似的言论反而越来越多,争论声音也越大,站在质疑那一边的人也陆续冒出了几个,跟人辩驳。
陆微酩冷冷一笑:“倒是好手段,这几个跳出来喊得最凶的,估计都是被授意过的。”
池饮有点担心地看着池老将军,担心他的腿站这么久会受不住,闻言道:“没有陛下纵容,他们怎么会说这么久。”
“你们大燕的皇帝啊,心中有鬼,他自己都这么想的,又怎会阻止?”陆微酩道。
陆子珏没懂:“殿下,你说大燕皇帝也觉得池老将军心怀不轨?我没看懂为什么,既然如此那他为何之前一直不处置?而且……”
他看了眼池饮,未尽之言是大燕的皇帝还如此重用池饮这个池家人。
不料池饮直接看了过来:“他今日才开始怀疑的,以前最多只是顾忌池家势力过大,他现在不开口阻止他们对老将军的各种质问,便是在任由形势发展,等越来越多的人站到对面的时候,也就是皇帝收线的时候。”
“收线的时候?他想怎么做?”
“呵,”池饮冷笑道,“不就是借刀杀人,陛下一直在等机会,他对我那么好,也不过是想稳住我以及池家军,不信就等着看吧。”
陆子珏听得一愣一愣的,既然如此,池将军你怎么还这么冷静,这难道不是你们池家的事情吗?
他又看一眼陆微酩,陆微酩也跟池饮一样,好像局外人似的看着场中情况。
陆子珏挠了挠头,算了算了,还是不想了,他这种脑子,注定不是考虑这些东西的料,压根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话说……这种时候,陆子珏还走了个神地想,他的太子皇兄跟这位池将军还真是天生一对啊。
不过短短一会儿,因为几个人的刻意挑拨,以及顶上人的沉默纵容,大家讨论的方向成功从韩栩舟的身世转到了池老将军的身上。
这个时候,韩栩舟的事情变成了一个导火索,一个引出池家当年究竟和北原有没有勾结的事件,甚至还有人翻出了多年前的一些事情,比如当年就曾经流传过,有人曾经跟北原互通消息,给北原人传递军报等。
池饮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忍了,他刷地站起来,大步走出座位。
各位的注意力立时转移到他身上,兵部尚书正好旁边,看到他上前,便好心地过来低声说:“将军,此事事关重大,当年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将军您还小,应该与此事无关,您不出来,或许还不会祸及您,但……”
池饮低头,冲兵部尚书温和地笑笑:“多谢大人,不过若真的出事,您觉得,我会脱离干系吗?”
他意有所指,兵部尚书眼尾瞄到最上面坐着的人,也明白过来,倒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将军当心。”
“嗯,多谢大人。”池饮低声道了谢,走到了池老将军身边。
池老将军一直像松柏一样站着,一个人一张口,他只有一个人,懒得跟那么多人辩,于是就只单单站着,未曾动摇。
看到池饮前来,他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但池饮只是扶住了他,温声说:“爹,腿怎么样?”
“我没事,你别掺和,我行得正站得直,什么都不怕。”老将军凛然道。
池饮叹了口气:“爹啊,有些事,不是你清白,就真的清白的,这个道理,您还不明白吗?”
池老将军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话。
周围的声音随着池饮站出来,已经少了许多,池饮便抬头,就那么扫了一眼,在某几个人身上停了停,那几个人嘴角微僵,不再开口。
“诸位,目前为止均是大家的讨论,本将军想问问诸位,此时,事情有定论了么?”池饮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人莫名安心,一些相信池老将军的人也都奇异般的松了口气。
“尚且还没有,但是……”
池饮冷冷地瞟了一眼说话的那个人,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么,在陛下发话前,我池家仍然是是池家,老将军峥嵘一生,为大燕立下过汗马功劳,池家军也确实征战万里之外,退敌,保境,安民,本将军所说,可有人有异议?”
没人说话。
“既如此,有些人抓着一些尚未确定之事,在此不摆证据,一通瞎想,大放厥词,说得我池家好似已经与敌人手牵手共谋大燕国土,将亲自授予各位将军、副将荣誉的陛下置于何处,将池家军上上下下为国为民浴血奋战的将士置于何处?”
他慷慨激昂,双眸里有火在炽热灼烧,将那些人牢牢钉在原地。
大殿内落针可闻。
陈壁皱眉沉思,在心里不得不将池饮再次拉高了一个位置,此人很善于掌控形势,对形势发展看得恨透,用言语就能把大家的情绪挑起来,使得之前的安排付诸一炬,着实不简单。
确实,很多大臣,包括不少经历过当年战乱的老臣都双眸发亮,呼吸急促,老将军当年英姿再次浮现,让人不得不服。
即便是池饮本人,也是打过不少胜仗的。
元烨然一只假眼死寂般平静,另一只眼睛却发着亮光,显得愈加诡异。
元祁夏和韩栩舟此时看着倒像对兄弟般,表情如出一辙地呆看着池饮。
一片寂静中,只听陆微酩轻轻拍了拍手,笑道:“将军霸气。”
第55章
因为太过安静,陆微酩的声音显得非常突兀,也让大家回过神来。
那几个跳出来的官员脸色有点难看,没想到好不容易挑起来的分歧,就这么被压了下来。
不过这也只是表面,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没有证据。
“陛下,”池饮漠然转头,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我爹他腿不好,原本已经得到陛下恩许,可留在府中,但为了北原国主的证明,在寒冬腊月的冒雪进宫,对他的腿实在有害无益。”
皇帝目光幽幽,声音听不出情绪:“爱卿说的是,此事是为难池爱卿了,来人,赐座。”
立刻有太监上来,在池饮的座位边上直接加了一位,请老将军入座。
这情势很明显,皇帝暂时还是偏向池家这边的。
“多谢陛下。”池老将军没让池饮搀扶,坚持自己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事情暂告一段落,北原国主心情很好地拉着韩栩舟说话,韩栩舟恍恍惚惚地被他带着,身边站着的韩太尉也只能承认了当年的事情。
池饮不再关注那边,而是给老将军倒了杯热酒:“爹,暖暖身子,但只能喝一杯,不能喝多。”
“你小子还敢管老夫喝什么?老夫想喝就喝。”老将军一身不自在。
池饮好脾气地笑着,话语却强硬:“那可不行,爹,身体健康上的事情,您必须听我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酒杯递到老将军面前。
老将军一哽,还是一脸臭脸地接了,嘀咕道:“今日给你面子,不跟你小兔崽子计较。”
将酒一口喝完,老将军一愣:“这酒是,虞国梨烟醉?还是极为上等的,皇室独有。”
“不愧是池老将军,这确实是黎烟醉。”隔着池饮,陆微酩冲池老将军拱了拱手,道。
“这位,难道便是虞国三皇子殿下?”
“正是,今日一见池老将军,让人心生敬佩,不枉此行。”陆微酩一脸正经,当着池老将军的面,也不乱撩池饮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得体的三皇子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