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走在斯卡身后,那位高大而俊美到极致的青年身前的,是——
“远东术师……”
“这就是远东术师?”
部落首领们低语着,通过各种直接或者间接的途径,他们早已对这位人类的力量天赋者闻名,却是今日才第一次直面对方。也有少数人不是第一次,有四位部落族长只是沉默地看着。
坐在长椅上的兽人也纷纷转头,像草原被风吹过。撒谢尔的族长在慕撒大会中很少露面,但众人早从往年的流言中得知他十分宠信一名人类的药师,一身黑衣的斯卡·梦魇看起来英武不凡,更显得他身旁白发红眸的药师身形纤细,那位与众多工匠一同完成这栋建筑的青年是所有人类中最容易辨识的,还有一个银灰色短发,嘴角的微笑就像他的眉目一样锐利的家伙,而在他们之中的那个人,他看起来只比那名药师高大一些,步伐平稳,一头黑色的短发,同样黑色的眼睛……绝大多数看到那双眼睛的兽人都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将这当做天赋者的神秘法术迅速移开视线,不再直视他的面容。
连那些部落首领也是一样。在双方各自致意的时候,面对那位术师沉静的视线,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多余的言语,斯卡·梦魇在侧,也无人要求这名人类术师收敛力量。
他们从两边依次上台,斯卡·梦魇在中央,伯斯随侍身侧,远东术师居左,背后站着那个陌生的银灰发色的青年,其余部落首领首先入座的是坎拉尔部落的族长,其余人暂立一旁。这套仪式在过去从未出现过,没有兽神的见证,没有祭祀,没有牺牲,甚至没有大声的宣告,见证这一切的只有台下的一千多双眼睛。
白发的药师和那位俊美青年在方桌两端分别放下一本皮革封面的盟约书,虽然同是人类,那名将黑发绑成粗黑长辫的青年简洁的指示对这些部落首领却意外地有说服力,兽人的词汇稀少,人类那边的语言也同样简短,他们很快就在盟书上留下了有效印记,远东术师和撒谢尔族长也已经签署完毕,接下来是双方交换。
盟约文本的内容毫无区别,但数十位部落首领逐一签下来,仪式也持续了一段时间。当最后一名族长从椅子上起身,远东术师手边的文书已经堆起了厚厚一叠,斯卡把笔往桌面一顿,站了起来。
几名狼人将木盘托着的酒碗捧了上来,斯卡伸手取过一碗,向着下方举起,“盟约已立,各愿天长,各愿日久!”
其余部落首领也一同举碗祝愿,一饮而尽后,斯卡说:“若违誓言——”陶碗在他脚下砰然炸裂,斯卡神情平静,“就如它。”
云深默默地喝着碗里的米酒,他还没喝完……斯卡一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环视四顾,“自明日起,撒谢尔与人类联盟向外开放所有交易!武器,所有你们见过的武器!酒,一座湖泊那么多的酒!口粮和肉食,布匹和饰品,就在这里!自明日起,数不胜数的物产将被运来此处,它们将堆满木架,占满地面,触手可及……不需再受人类商队的欺诈,任何与撒谢尔友好者都能够来到这里,用公平正当的方式,获得他需要的任何物品!”
他的声音一直清晰地传到人群最末端,“我们已获丰饶之法,并向你们敞开!自由和财富都不应受到任何阻碍,我欢迎你们!”
最后,他伸手指向墙外,巨大的火光在平坦的土地上接连燃起,照出影影绰绰的人群,似乎有乐音从远处传来。
“这是最后一夜,星月照耀,美酒无边,去狂欢吧!”
在酒,肉和热烈气氛的引诱下,越来越多的兽人加入了正在进行的篝火晚会,人类毫不介意他们的到来,甚至连异样的眼光都没有,他们的行列之中本来就有一些人的耳朵竖在头顶。那个让他们魂牵梦萦的旋律再度响彻夜空,几轮酒后,一些兽人站起来,挤进了篝火边的手挽着手的众人之中,跟着一起跳起了圈舞。他们最开始的笨拙引起了一些善意的笑,但很快,他们就和他人一起融为一体,没有什么区别了。
各种明快欢悦的旋律随着奏乐队的兴致不断转换着,虽然主体都是一些手鼓,笛子和摇铃,间着极少数的弦琴,不变的是同样的欢乐。两个小伙子钻过人圈进入内层,互相瞪着眼睛像战斗一样对着踏起了舞步,几个姑娘站在外面大笑着为他们鼓掌,口哨声在四面响起,很少有不懂得几个舞步的部落,人圈变得更大,更多的年轻人加入了那两个家伙的行列。
笑声和掌声随着火焰的气流一起升向高空,连高处的楼层也隐约可闻,欢庆的气氛却并未随着声音一起传进会议厅。
这些部落首领本该是同样高兴的,一开始有几个族长都忍不住露出喜色,撒谢尔和人类确实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他们保证即将提供给交易的商品至少相当于二等奖品的优良品质,不对包括武器在内的购买数量进行任何限制,价格堪称低廉,并且有五年之内不会有任何变动的承诺。虽然这些族长们认为如果自己是撒谢尔的族长,这种做法实在太愚蠢了,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这并非毫无代价。
这些条件非常,非常地友善……唯独一点,不能直接用金银宝石等货币交易。
“那我们该使用什么?”
伯斯打开桌上的一个盒子,将其中的东西放到每一位族长面前。
那是银色的,半个手掌大小,凸印着精美纹样的金属板。
第287章 自愿的对等贸易
只有拿起来的时候才知道它是多么地单薄,又是多么地刚硬。
这不是银,更不是铁,而是……钢。对部落来说,比金子,银和宝石更难得的钢。
这些部落首领们拿着它,看向主座上的两位会议主导者。
“‘钢币’。”斯卡说,“等价一枚标准金币,和同等价值的银币及铜币。”
他们低下头,反复看着手中的交易媒介,然后彼此交换眼神。
“为何要多此一步?”终于有人问了。兽人帝国的贸易并不兴旺,拉塞尔达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止了铸造货币,但各种等价物及其兑换比例已约定俗成,撒谢尔与人类此举只是增加了一种选择,他们未必排斥,却仍然需要表达自己的意见。
斯卡没有回答,回应的是远东术师。
“我提供足够多的,不限制任何购买的铠甲和武器,数量足以武装一个国家,威力亦足以覆灭一个国家。难有人抵挡这样的诱惑。”那位拥有一双魔性双瞳的人类抬起了他的眼睛,“但邻居的强大即是自身的弱小。为此,不同部落与城邦将彼此相争,为追逐强大武力不惜代价,金银宝石如雨水汇聚洼地来此。金银匮乏,有牛羊与马匹,牲畜不足,尚有人口。于是掠夺,征伐,弱者尸骨无存,强者伤痕累累……然后,撒谢尔只需轻易出击。”
一阵轻轻的抽吸声,部落首领们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有人甚至就要暴怒而起,但对上那双仿若来自噩梦深渊的黑眸,暴烈的情绪便如坠冰窟。
远东术师的语气淡漠,“若是出现了新的联盟……”
他的黑瞳不见一丝波光,“战争即可再来。”
战争刚刚结束。
帝都远征军灰飞烟灭。
大萨满在此死无全尸。
在他们面前拔节而起的巨大建筑。
令行禁止,甚至比他们的勇士,比撒谢尔的狼人更强壮和有技巧的部属。
会议桌上一片不安的沉默,没有人能直视远东术师的眼睛,许多人不得不将目光转向斯卡·梦魇。
斯卡面无表情,视线微微偏斜,伯斯低眉垂首,两人的心情用聚居地一个比较温和的词汇来表达,应该是这个:
……卧槽!
当初你(您)怎么没跟我们说过!
只有聚居地的钢铁像水一样产出,这极难损坏,极易辨识,兽人帝国境内外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能够仿造,充分显示了他们具有的技艺,相较于材质单薄的纸币,这些部落也更容易接受云云……
“然而——”远东术师淡淡地说,“这种游戏已无趣味。”
他十指相交,安放身前,肩靠椅背,目光落下,如寒夜笼罩,“我并不需要这样的秩序,也不需要毫无价值的死亡。因此,我换一种方式——你们向我购买多少价值的物品,我就向你们购入同等价值的原料和劳力。”
又一阵沉默过去,然后赫克尔的阿奎那族长轻声问:“尊敬的术师……您所需要的劳力,请恕我这般理解,是指奴隶?”
“他们可以用,但不止他们能用。”远东术师说,“你们是幸运的。我在这里恰好有一个目标需要实现,在长达五年的时间内,我需要非常大量的人口来为我干活,却不需要他们来成为我的累赘。”
五年也是他们能够以稳定的价格进行交易的时间。这几乎给人一种错觉,在完成他的目标之后,这名可怕的人类术师就有可能不再成为他们的威胁。
“这位……术师大人,”撒希尔的族长在桌面下握了握手,才用有些沙哑的语调问道,“请问,我能否询问,您的目标是什么?”
远东术师并未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在他将那令人喘不过气的目光转向窗外之后,才有人发现他似乎露出了微笑。
“一座前所未有的城市。”
第二天早上的开饭钟声没有如时敲响,加入了篝火狂欢的兽人们大多起晚了,但也只有这个已经被人类深入侵袭的地方才会有时刻的讲究,他们只是以为时间未到,即使朝阳早已越过山头。只有与族长们同住的上位兽人才知晓他们自与远东术师的会面后是如何难以入眠,没有接到返程命令的兽人感到熟悉的空腹感之后,就像过去的十天一样,非常自觉地下去大厅领取食物。
在楼梯上,他们再度被大厅中发生的变化惊住了。
森林一般的高大木架一夜之间树立各处,只有水池周围留下了一片圆形空地,一条宽阔走道直通大厅外的平坦空地,空地上木箱堆积如山,撒谢尔的狼人和人类正如走蚁成队,忙忙碌碌地将它们搬进大厅。
食堂的窗口仍在原地,只是窗口上方多了一行文字,一些兽人注意到了这行文字,但大多只是一扫而过,并不关心它的内容是什么,在穿过木架间的通道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些被搬进来的箱子上。以兽人的灵敏嗅觉,周围的木料气味完全不能掩盖那种让他们感到熟悉的油脂气息。
那不是属于食物的味道。
他们一边咬着薯饼一边往回走,看那些狼人和人类打开木盖,拿出被油沁透的草纸包裹的事物,揭开外层,露出底下闪耀着光辉的内在。
许多兽人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呆滞地看着他们用兽皮简单地擦拭过,然后一样接一样地摆上木架,从这一头到另一头。
武器……都是武器。
各种形制的刀,剑,俱都锋芒毕露,银光无暇;各种巧夺天工的弓,弩,弓臂修韧,箭簇森森;各种护甲,全身重甲,全部精巧华美,亮面能映出人的面孔,线条流畅如金属的肌肉。
短暂的呆滞过后,他们扑了过去。
狼人大声呵斥着他们不准砍坏东西,这可不是不准动的意思,只会更加激起这些兽人的狂热。木架与木架之间的距离足够三名高大的兽人并排而行,短弩的结构陌生,长弓还未上弦,他们大都先将手伸向了数量最多的刀剑。在此之前,他们不过短暂地触摸过撒谢尔为慕撒大会的胜利者准备的少数奖赏,竭力拼搏才获得它们的勇士洋洋得意,同时对自己的奖品重视如命根,几乎不肯露出来让别人多看一眼……然而如今它们近在咫尺!
大厅再度充斥喧闹声时,路撒抱着梅尔走在木架之间,梅尔双手抓着薯饼小口慢啃,清澈的眼眸倒映着武器的闪光,阿普拉在一个木架前停了下来,伸出双手,托起一把剑。
这段时间他一直陪着这对父子,每日准时跟随那名人类前往战俘营“上课”,因此错过了许多精彩激烈的赛事,同样不曾体验过这些人类打造的武器,除了族长获得之后就随身携带,时刻不离的两柄短剑,他也从未见过这样高级的凶器。他捧着它,目光凝视那刚硬致密的外表和笔直锋锐的线条。
这是一柄外表堪称美丽的长剑,即使没有任何雕饰。它的美在于它本身。
修长的剑柄密密实实地缠着有光泽的麻线,剑身更长,宽度却堪堪只有三指,厚度也许只有一指,这让它显得不是那么有分量,兽人部落间几乎见不到这种外形的武器,铁只有淬火才能变硬,但那样就会变得很脆,在战斗时,他们宁愿用脚踩直弯掉的剑身,也不愿用一把断剑拼杀。
阿普拉捏住锐锋的剑尖,双手用力,然后有些惊愕地发现,剑脊纹丝不动。
他的力量在族人之中不算特别突出,但远不至于这样不见寸功。
路撒回头走了过来。
“这是全钢的剑。”他说。
“全钢?”阿普拉瞪大了眼睛。
路撒扭头看了看四边,弯腰把梅尔放到地上,从阿普拉手中拿过长剑,剑锋一端搭上木架底板,然后放手一脚踩了上去。
剑身终于出现了微不足道的一点弧度,在他挪开之后又迅速回弹,阿普拉迅速把剑捡起来,一边偷瞄四周一边紧张地用手擦拭,然后他嘶了一声,抬起手,薄薄的伤口过了一会才渗血。他转过头,他们身处的这条走道,整整一列的木架上,陈列着数不清数量的同样制式的长剑,它们一样地修长纤细,一样地寒光如雪,和他手中的毫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