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按在腰间,左手缓缓抽剑出鞘,阳光从云隙树梢落下,照亮一线寒光。俘虏们恐惧起来,一边求饶一边后缩,将那名出头的兽人挤到了前方。
一道风响掠过,那名兽人低头看着切口整齐落地的绳索,然后惊喜地抬头,崇敬的目光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首领已转身而去。
“这对我们毫无意义。”首领说,“滚吧。”
在撒谢尔的原住地,疑似窥视者的消息已经传到伯斯手中,但这对他们所做的事几乎没有影响。回归部落的兽人队伍还未完全离开狐族的领地,面向兽人帝国腹地八个方向的哨位都已就位,每个哨位两名狼人一名人类,每人一套轻铠,配备利弩与长弓,放在防水皮筒中的三枚烟花,还有……五枚木柄手榴弹。干粮充足,哨岗每三日一换。
再过一段时间,会有更多的材料被送过去,在来往撒谢尔和赫克尔的道路上,将出现一些坚固的,刻印着狼人与人类印记的建筑物。
第二批俘虏也被释放了。
和前一批一样,这一批的俘虏每个人都获得了维持旅途生存的一些物品和食物,然后由一支人数不多的小队带领着,一路前行,经过原野和山林,回到那座噩梦山谷。
从山谷的这一头到另一头,是一段并不漫长,但堪称艰难的路途。遍布坑洼和断木残石的地面崎岖难行,在前路还有些声音的俘虏们在这里都闭上了嘴,默默跟随着前方的小队,虽然他们大多在过去的一个月养好了身体,而押送他们的队伍只有区区十数人,但当带队的狼人停下来,吹响他们熟悉的哨音时,这些俘虏兽人没有一个人向前再走一步。
即使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焦躁的神情,这片土地留给他们的记忆太过深刻,硝烟的气味似乎仍弥漫天空,雷音仍在他们的幻觉之中轰鸣,无论抬头低头,那些血肉飞溅,烟土满天的场景似乎仍在眼前。
那名狼人队长转头看着他们,问道:“谁想要留下来?以自由的身份?”他提高了声音,“如往日一般劳作,获得我撒谢尔的酬劳和庇护?”
人群十分安静,在队长将话一再重复之后,兽人们如梦初醒一般犹疑地互相看着,低语起来。
押送这批俘虏的狼人们等待了一段时间,像挤泥团一样,从头开始,从人群中分出一拨一拨的俘虏,逐一询问过后,留下的带到一旁,离去的放行,对那些离去的兽人,他们不再多看一眼。倒是那些终于得到自由的曾经的俘虏们神情惊疑,即使本能地远走,仍有人不住回望。
回答了留下的兽人同样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神色大多迷惘。
穿过林木的间隙,鹰人天生的锐利目光辨认出了远处蚁队般蜿蜒前行的松散队伍,“那些也是俘虏?”
“看起来是的,撒谢尔竟然真的让他们走——”
鹰人们短暂地交谈了几句,没有正面碰上这些人的打算,借着树林的遮挡,他们继续前行,直到一支短箭噗地扎入最前方一名鹰人身侧的树干。
他们立即停了下来。
“远来的客人们。”一个声音说,“需要我为你们指路吗?”
一名戴着满头枝叶的人类靠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脸带笑意。短箭并不是从他那个方向射出的。
第290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接到新的到访者的消息的时候,斯卡正准备参加一场新的会议。
“鹰人?”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有时间的时候,我会去见一见他们。”
他推开大门,来自不同分工的各级队长正陆续到位落座,他走向长桌,在低头看笔记本的药师身旁坐下,片刻之后,云深从另一扇门走入,身后的高大青年依旧如影随形,看到斯卡,云深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今天没有人迟到,在通报了运动会的各项消耗,进行总体总结后,会议很快就进入了正题。首先是公布下一季度的生产目标和计划,然后是具体的安排和一些人事变动,接下来就到了发言时间,各级负责人都已经明确了自己下一阶段的任务,但之前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和即将开始的任务可能遇到的障碍都需要借此机会沟通。
以聚居地目前不管在哪个世界都堪称奇葩的体系,在唯一而且是至高的控制者云深的管理下,生产方面的队长们需要考虑的基本都是技术和上下游协调问题,相比之下,兼任了相当部分民政工作的教育组别要面对的情况就显得复杂多变得多,而在不久之后,他们将陆续接纳数量接近甚至可能超过现有人数,而且毫无基础,语言混杂的学徒们。要给这些人准备安排住所和饮食,引导他们适应聚居地的规则,还有制定课程只是开始,想想之后的等等工作,一部分人不由自主地按住了额头。
不过这一切多少都有前例和经验,负担虽重,却不可能真的多么沉重。除了少部分的狼人,没有人对云深吸纳人口的决定有异议,他们现在缺人,缺乏的不是奴隶和苦工,而是掌握一定知识,能够应用它们的“人”,在术师之下,这种人越多越好,越聪慧越好,无论他们是否来自遗族和山居部族,无论他们是狼人还是其他兽人。在聚居地的众人眼中,外来者们学会他们的技艺,然后回头对付他们的可能是有的,却还不值得为此束缚手脚。奇迹总是很难重复,何况他们所经历的奇迹全都来自于一个人。越是学习,越是投入自己所做的工作,越是理解术师的计划,看着曾经做梦都无法想象的未来在面前铺展,他们就越了解自己是站在一个多么惊人的□□上,身处的又是一种何等的事业。
他们已经拥有力量,并且将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这种来自更进步的文明,通过团结的集体而产生的力量,不是任何一个落后的个体能够窃取的,而他们的领导者仍在不断前进。那些即将来到的不同部落的“学徒”们也许会回去,但不会是全部,即使最终回到了他们的部落,在经历过聚居地的生活之后,他们和自己的族人也将完全不同。
他们要保证这一点。
会议结束后,云深留下了教育组的一部分人进行更细致的讨论,内容是下一步的思想教育。
作为一个生长于所谓“集权”国家,世界观早已成熟的成年人,统一意识形态对云深而言是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必要去迟疑的选择,尤其聚合在他身边的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群体,不同的语言和习俗,种族之间的差距也堪称巨大,利益和武力能拉拢联盟,却不可能成就一个坚实的集体。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去有意识地引导什么,生存危机迫在眉睫,他唯有竭尽所能去使用他能够驱动的任何人力,而在这个不长也不短的过程中,遗族的人们协助他建立起了惊人的权威。这份权威至今没有任何动摇,在明确自己的地位后,云深却不能任由这种权威继续发展下去,变成以他为主的新信仰。
因为——
“这不是唯物主义。”他对范天澜解释道,“也不科学。”
教育组目前使用的初级和中级教材都是云深编写的,从迁徙的旅途开始到现在,他的日常工作中始终有一项固定的教学任务,即使偶然发生意外,也会在其他时间补回来,教学的内容不只是农工数理化,也包括了许多教学和沟通技巧的交流。而他的学生们从字句紧跟,恨不得要把他的每句话都背下来,到能够根据课堂情况自由发挥并成果宛然,经历了许多次的应用和反馈过程,而经过云深差不多是手把手的指导,他们的思考方式也渐渐向他靠拢。
初中级教学包括了现代小学六年级和一部分中学内容,不同于另一个世界,聚居地的性质使得教学内容非常倾向于实用,而他们也有相当多的实践例子充实课程纲要,正是这种实用倾向,思想教育没有单独开课,而是和语文课程合并在了一起,在识字,学习语法和文体的过程中穿插集体主义和品德引导并不突兀和多余,那些兽人部落的学徒来到之后,这种方式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所以云深要开的新课程不是对这些内容的加深和重复,而是另一门曾经有许多人认为毫无意义,甚至极其反感的学科。
《政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云深说,“对古代国家来说,祭祀和战争是最重要的事,战争在外维持国家的稳定和扩张,祭祀在内维护统治的正当性和延续性,延伸到现代,军事力量和意识形态是所有政权的基础。宗教和封建都有其存在的必然和合理,但农业社会发展到极致也无法对抗新生的工业文明,跳跃式发展的基础是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已经从直观抽象出规律,并以此改造了现实,新的生产关系决定了新的上层建筑,也必然有新的意识形态。在满足温饱的基本要求后,我也许能够作为一个文明的道标让他们再追逐一段时间,但这种标的最终将被别的追求所取代。”
云深沉吟了一会,“‘人民’,每个人都是不同于他人的个体,当人聚合成群体时,他们就有了共性。人们为了解决生存的困境才集合起力量,在生存的压力减缓乃至消失之后,松懈是必然的。避免痛苦是每一个人的本能,不仅避免身体上的,也避免精神上的压力,艰苦奋斗从来不是受人欢迎的口号,但我们必须有更长远的目标。我们会有一个新的政权,决定它的存在寿命的,不是它拥有的技术和工厂的数量,而是维护和管理这个政权的组织。它需要严密科学的结构和强大的执行力,能够与时俱进,自我更新,而身处这个组织之中的人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该做什么’。”
他轻轻靠上椅背,对对面的俊美青年微微一笑,“我知道的为此尝试过的人最终都失败了。”
但他仍然会去尝试。这不是一种乌托邦理想,也不是冒险,在现代社会,无论在学校,企业还是军队,这都是任何一个合格以上的管理者都必然去致力实现的。
他所知的历史上只存在过这样一个组织,“人民群众的目标不一致就让他们一致起来,人民群众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告诉他们应该要什么,人民群众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压迫者那就告诉他们怎么造反”。狂热是可怕的,所有的狂热都会终结,但狂热的灰烬仍然构成了未来坚固的基石。
云深已经让许多不合时宜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目前来看还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继续下去,而在面对多种成分的人口混居的局面时,对已有和即将发生的一些情况,有一种理论能熨平绝大多数的种族民族和宗教冲突。
教育组的年轻人们表示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斯卡和药师也全程参与了这一次短会,在以某位黑发少女为首的年轻人们利落离去之后,斯卡看着在审视会议纪要的云深。
他有一种十分,十分微妙的感觉,就像在聚居地活动室里一种堆积木牌的游戏中,击垮那些耸立的堆型的第一块木牌被推倒之前的那种感受。
而这种感觉他几乎已经熟悉了……
将另一份会议纪要交给斯卡,在药师非常自然地接过去之后,云深说:“关于这次鹰人的来到……”他看向斯卡,“你有何打算?”
“如果是来代替某些人讲和的,那毫无意义。”斯卡说,“若是他们想要再次开战,那么,我求之不得。”
云深思忖了片刻,“无论这次得到的结果如何,我会支持你的决定。”
于是斯卡有点高兴地走了,不久之后,他得到了一个令他不太高兴的消息,药师那儿多了一个眼神很灵活的小子,据说是术师特地安排的“秘书”。他用极其挑剔的目光观察了这名年龄比他小了不止一半的年轻人整整两天,然后在面见那些鹰族来客的时候,将他一起带了过去。
见到斯卡的时候,鹰族众人已经等待了三天。
这三天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太难过,他们被带过大桥之后,在那些兽人部落住过的玻璃大楼中住了下来。这种待遇一开始差点让他们受到惊吓,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有许多人住在和他们一样的地方,也一样地在名为“食堂”的地点获得食物,那些人大多是人类,混杂着少数狼人,每日早出晚归,对他们这些异族来客几乎视而不见。
仅仅通过一天的观察,鹰人们就发现,这些居所和饮食比一般的兽人贵族好得多的人类和狼人并不是撒谢尔或者哪一方豢养的勇士,即使他们看起来相当健康而且健壮,并且出入秩序井然,但他们的身份——他们每日去掘土挖沟,搬动材料,建造房屋的劳动所彰显的身份理应是低贱的,与这种生活完全不相配的!
但对这种反差感到不适应的只有他们这些外来者,那些人类和狼人言行极其坦然,理应是监工的狼人和人类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啜饮饮料,相互谈笑,除了鹰人们,无人对此多加注意。鹰人们徜徉在第一层大厅豪华的货架间时,也经常不由自主地思索,是否他们所见的并非常态,那些人类本应是贵重的战士,只是被短暂当做苦工使用?
而被一头灰狼派给他们的向导狼人——不慎摔断了一根臂骨,正是因为如此才被派给他们——神色漠然,“不是。他们就是专门干这个的。”
“撒谢尔竟如此优待奴隶?”鹰人首领问。
“他们不是奴隶。”狼人说,“优待他们的也不是撒谢尔,而是‘术师’。”
“‘术师’?”
那名狼人看了一眼自己上着夹板的手,“是的,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