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船的人通过不断的排列组合,把某些人集中到了一起。当那些人同样发现这件事,为此奋力一搏的时候,白船的人已有准备。
赫曼不在那些人之间,他那时正躺在床上,心中默念在家受到的教诲,突然之间的炸响让他一跃而起,混乱的喊叫和密集的爆裂声从顶层甲板传下来,舱室里的侍从和赫曼一起拥到出口,他们打不开舱门,只能把耳朵贴到门板上,直到那些声音像突然发生一样突兀地消失。随后白船的人冷淡地过来把他们带了上去,一从出口露头,赫曼就闻到了风中的血腥味,知道那些人必败无疑,毕竟只是一群被金钱与谎言所迷的亡命之徒,他们若能成功,那才会令计谋者惊愕。他混在众人中向前走去,看到甲板上有许多透明的碎片,边缘锐利得令人心惊,似乎有些血点落在上面,然后白船的人推开食堂一侧的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突然涌出,赫曼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片刻静止,接着就瘫软下去,让身后的赫曼见到了前方景象。
几乎同时发生的刺耳尖叫中,赫曼的脚像生了根,不能再往前一步,他看到了——他没想过——他不是没见过死亡,甚至不是没见过虐杀的场面,但是——那是,那是什么地狱?
血——到处是血!不只是血,在地上,在墙壁,在天花板上,曾经能照出人面的地板已如血池,血面半浮半沉着断裂的肢体,破碎的骨头,稀烂的内脏,各种残缺的尸体趴在地面,挂在桌椅上,每一具——每一具都死得恐怖无比,就算落入狼口也不可能比他们更凄惨,他全身僵硬,不能转开的目光落在前方斜角的一具尸体上,看到浓稠的脑浆混着血液从锯齿状的半个脑壳缓缓淌出来,然后一块碎肉从天花板上掉下,正正砸在中间,溅起细小的液滴,他觉得那些液体好像溅到了他的脸上眼中,最终他颤抖着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呕吐——
只有少数的几十人见到了那个场面,白船的人只用一个晚上就将一切修复如新,窗户看起来比之前更明亮,桌椅没有半点损伤,但在白船的人将差点被吓疯的人送回舱室时,那些可怜虫的大哭大闹和胡言乱语已经透过薄薄的门板,告诉背后竖耳聆听的人们发生了什么事。因此虽然几乎所有人都没能吃上晚餐,当夜的下层甲板却安静得出奇,在帘布遮挡的窗外,雪亮的月光照在海面上,也照在那些跟随着夜航船的猎食者背鳍上,日夜交替时分,它们可是享受了好一顿大餐啊。
梦魇让赫曼整整三日无眠,直到下船前,他还会在深夜被某处传来的喊叫惊醒。而比那血腥场面更令他恐惧的,是他觉得白船的人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的间谍身份。他和那些人是被挑出来见证屠杀的,他认得出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他在上船之前就在观察,除了他自己,肯定也有其他人是带着使命将自己卖给了白船。但是白船的人是怎么发现,又是怎么确认的?他们观察了这些间谍多久?为什么他们在船下的时候是那副样子——豪奢,好奇,彬彬有礼又不通俗务,对许多试探视而不见……在这之后,白船的人又准备如何处置他们?他们会容忍他们继续活下去吗?茫茫大海中,这艘巨船是唯一的庇护所,也是一座无处可逃的牢笼……他反反复复想着这些问题,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到白船的人开始教他们落地后的规矩。
恐惧是——总是——最好的说服手段。虽然之前的人们也不能说是不服从,但在这件事之后,他们乖顺得如同羔羊。乖顺,又蠢得令人难以忍受,白船的人在这时候又表现出了与此前相同的细致和忍耐,而赫曼作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学会那些常识的人之一,经常被叫到前方去为其他人示范,这在令他感到羞耻和不耐的同时,又奇异地产生了某种安全感。
直到下船,白船的人也没有把他怎么样,赫曼直到登上那金属活物般的交通工具,从惶恐不安的贫民中回头望去,那些白船的人也没有给他更多的眼神。
进入宛如城市的小镇,被安排住进宿舍,吃东西,睡一个晚上,然后是体检和询问。赫曼和另外九个人一同进入房间,看完前面两个人是如何获得身份证明的时候,他心中已有谋算,又一个人激动地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向门边,赫曼抚下心跳,在那三名询问者的对面坐下,在他们用通用语向他提问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对面的女人一脸认真地倾听,当她手中的黑笔不慎滑落,向前滚去的时候,赫曼迅速地截住了它。
“谢谢。”她对他微笑。
于是赫曼毫不意外地获得了同样的身份证明。他的年龄已满十六,所以铜牌的绳子是红色的。
一天之后,他手握铁锨,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荒野。
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吧,小伙子。”
第359章 作弊式跃进
夏拉在育婴室里转来转去,柔和的冬日阳光投下窗棂的影子,木头做的四方小床里,婴儿们发出各种咿咿呀呀的声音,每张小床里都有玩具,所有的木头都被精心打磨去掉了木刺,有些孩子还在睡着,枕着柔软蓬松的精致小枕头,肚子上盖着棉纱面的小被子。一种特殊的奶臭气飘荡在空中,夏拉走在过道上,一个个地查看他们的尿布。
她的年龄被记载为十二岁,在居住地这里,所有人都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照顾婴儿不是她的工作,她不用工作。不过在不用上学的休息日子里,他们可以去帮成年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然后大人会给他们的工本上记分,让他们可以在居住区的店铺里买到很多他们喜欢的东西:可口的零食,惊奇的玩具还有画书什么的,所以一到假日,大家就争着去向老师报名。夏拉已经用自己挣到的钱买了三本小人书,她喜欢这个灰姑娘在仙女的指引下离开家庭,向森林的精灵学习各种技艺,努力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建起了自己的家的故事,而在第三本的结尾,灰姑娘招待了经过精灵的领地,却已经认不出女儿的父亲,而作为盛情招待的回报,父亲告诉她国王准备向精灵领地收税,同时派出自己的儿子,一个王子来到这里统领他们。
夏拉渴望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不能让她自己读懂这些东西,但她在店铺的架子上一眼就看中了这套书——明亮的色彩,流畅的线条,美丽的人物,她简直不能移开眼睛。而带领他们去到那个巨大店铺里的老师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温柔的老师帮她把书拿了下来,还在角落的桌子里为她朗诵和解释了第一集 的故事,而同学们把她们围在中间,听老师读完了一本又一本。虽然夏拉已经把它们看过许多遍,连书本边缘都摩出了细小的绒毛,她对它们还是喜爱如初,就像对待那些人们告诉她已经完全属于她的东西。
夏拉抱起一个尿布已经变得沉重的婴儿,小心托着他的脖子,走到隔壁的盥洗室去,那里有干爽的尿布,有篮子收纳换下来的尿布,还有轻手轻脚的大人用温水把婴儿们的小屁股洗干净。有时候夏拉还要和同学把篮子抬去洗衣房,在那里的大人会把尿布倒进总是轰轰作响的大机器中的一个,让它们在里面不断摔打,还有水流冲淋,然后这些表面已经干净的尿布又被机器推出来,人们会把它们送到另一个地方,用带着味道的沸水把它们煮上一段时间,最后才是拧干晾晒。
“这真是王子和公主才能用的东西!”一个商人家庭出生的同学对此大声嚷嚷。而躺在育婴室里的没有一个贵人种——可能也有什么私生子在里面吧,但谁看得出来呢?毕竟从来路上说,这些都是只值一个银币的小动物,卖掉他们的大人不在乎这些婴儿会去哪里,被如何对待,当然,如果他们知道了,可能会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也变成婴儿。夏拉听那个男孩这么说过,她自己倒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她看着怀中婴儿无齿的笑容,觉得这些小东西真是什么也不懂,不会说话,不会写字,连吃东西都不会,每天只会吨吨吨,哇哇哇,还有拉拉拉。
虽然他们还是挺可爱的。
但老师也说她很可爱啊。
旁边传来一声痛叫,她转过头,看到一个同学扭着脸把孩子放进小床,然后揉着胸口,“她咬我!她有牙齿了!”他打开衣领看了一眼,又弯腰下去,用手掌夹住那张小脸蛋,“看,有四个牙齿,你看——”然后他被人拎到了一边。
“不要捏他们的脸。”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会流口水。”
男孩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乖乖闭上了嘴。一个至少有两个他那么宽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连夏拉都被他的阴影笼罩,男人走到小床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方巾,低头在婴儿的嘴角点了点,又用一根手指跟她握了握手。他向育婴室的另一端走去,夏拉和其他人跟随在后,男人将臂弯里的盆子放到台面,大大的钢盆里水波荡漾,奶瓶互相碰撞,白色的乳汁在瓶壁上留下痕迹。男人——这件育婴室的护士长转过身来,对学生们说:“你们看好我的动作,然后不明白的问我。你们要注意我的手,还有奶瓶是怎么放的,不要喂得太快,在他们吃完之后,要轻轻地给他们拍背——注意看我,知道吗?”
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语气倒并不如何严厉,学生们点点头。
这位孔武有力的护士长从小床中抱起一个婴儿放到铺了软布的工作台上,开始示范如何喂食,学生们看着他的动作,虽然已经有不少人喂过不止一次的奶,但是没有人移开目光——没有人想小本子被记上一笔害自己拿不够分数,之前还有嘴馋的学生在喂奶之后偷偷嘬两口,得到的教训都是深刻的。护士长又重复了一遍要点,然后让学生们动手去做。
学生们一直在婴幼楼待到下午,看顾婴儿算不上体力活,却也不轻松,尤其是那些要在玩具室里当陪伴的,下课铃在远方响起的时候,他们个个露出了解脱的神色。护士长每个人发了一个小点心,然后一一打分,孩子们把本子塞进书包,向他告别后跑向最近的食堂。
医院的食物油水比其他食堂少一些,但味道同样很不错,消毒药水的味道在这里也不明显,这些已经熟悉起来的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轻声说话,内容大多是今天晚上去店铺里买点儿什么。夏拉对面的男孩说他想要这个,这个,这个和那个,夏拉不由得问他:“你的分数够吗?”
他噘嘴哼了一声,“不够。”他又说道,“我这次买一点,下次再买一点。”
他身边的同学说:“‘商场’里的东西好多呀,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全买一遍。”
“做梦吧。”男孩说,“抚松港都没有这么大,东西这么多的店铺呢。”
“我也可以这次买一点,下次再买一点。”同学用他的话反驳他。
“那你得有一座宫殿那么大的地方来放它们。”男孩啃了一口薯饼,“我想说你一辈子都不要想能买下它们,可是这里的东西太便宜了,要是我能把这里的东西卖到抚松港,一个月我就能变成大富人,做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商人。”
“那不是白船的人才应该最有名么。”夏拉小声说。
达扬装作没听到。
“达扬,你说你是商人的儿子,那么,像我们吃饭的这些东西,在港口会值多少钱呢?”另一个同学问。
十三岁的男孩看了一眼桌面,银子一样闪亮的钢制托盘,同样闪亮的勺子,玻璃的杯子里装着浓郁的饮料,他举起一根手指,“最少一个金币。”
“这个呢?”又一个同学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抚松港没有人棉布,他们会给你一个银币的。”达扬说,“你看起来挺容易收买。”
那名同学切了一声,其他人则兴奋起来,拿出或者指出各种东西来让达扬对价,男孩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夏拉已经把食物全吃完了在喝饮料,食堂其他地方不时有人朝这个角落看过来,最后终于有人问:“那我们最值钱的就是这个啰?”他拍着书包里的课本。
达扬张了张嘴,“不是。”
片刻之后,他把脖子里的红绳扯出来,红铜的坠子在末梢轻轻摇晃。
“最贵的是它。”
在周末傍晚到宵禁入睡的好几个钟点里,对还在适应新生活的孩子们来说,没有比供销商场更好的玩耍场所了。当然,他们的玩耍不是像过去生活里见到或者经历的那样,奔跑,喊叫,欺负捉弄比他们还要弱小的东西,商场里满是贵重物品,既不允许,他们也不敢在这儿胡闹,但是这里也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地方。
对孩子们来说,供销商场非常,非常地大,第一第二层全部打通,只有砖柱支撑着天花板,高大货架一排又一排地矗立在光洁的地板上,孩子们一进这儿就会自觉脱掉鞋子,赤脚走路。最开始是由老师带领,后来差不多是他们自动自发——因为除了教室,就只有这里有灯火点亮至入夜,而商场的儿童角其实比他们的教室还要大,有滑梯,矮秋千,攀爬墙,白沙池,各种玩具,以及成排的桌子和椅子,附近还有书架,架子里的书不是商品,他们可以自由取阅。
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到这里来,有人现在还是不太敢出门,何况宿舍的床铺也挺舒适的。即使他们这些孩子现在都在这里,这个角落也不显得拥挤,儿童角至今还没有坐满人的时候,他们这一批学生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人,远远没有上日校和夜校的大人多。在这个既没有贫穷也没有饥饿的居住区,人们的生活似乎只有两件事,一是工作,二是学习。除了正在做“学生”这份工作的孩子们,其他人能够分给学习的时间不太多,而且他们也不是没有轻松的时候,上课和下课都能看到有不同的人在学校的操场上玩球竞赛,可是他们对待这件事的劲头和为此搞出来的花样真是让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