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特兰的声音发自他的内心:“难道你不想见到这个结果吗?”
博拉维忽然笑了一声,说:“只要有足够醒目的功绩,一个低等教士也能冀望主教之位吧?只要我能促成这份和平,便能得到本地贵族与商会的支持,包括那些外来行商,人人都更愿意一个有根底的人成为外邦人的商业代理人……倘若再多一些运气,十年之内,你我不仅能重新恢复姓氏的荣光,甚至还能展望更伟大的成就——但一旦外邦人鲁莽动手,这一切都会化为泡影,对吗?”
“原来你一切都明白,博拉维。”阴暗的光线中,沃特兰摸索着去抓他的手,“你还记得我们的家族当初是如何被毁灭的,对吗?你还记得我们流离时所受的屈辱,还记得我们复仇的誓言,还记得老师临终时的话语,对不对?”
“我记得……是的,我都记得。”博拉维说,“我还记得那些血,记得父亲的头颅滚到我面前,还有我的母亲妹妹……”他的声音渐低,低得尾语仿佛融入黑夜。
沃特兰紧紧抓住了他,“身为人子,身为塔西拉家族的最后且是唯一的继承人,你十分明白自己的责任,对吧?”
博拉维任他抓着,“可是,我的表兄,”他说,“若是没有这些外邦人,你期盼的一切从何而来呢?”
沃特兰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这些异教徒无非逐利而来,是这座城市给了他们机会——”
“可你接受邀请,已经在此居留了五日,”博拉维低声问,“那么,我的表兄,你认为,他们追逐的是什么利益呢?”
“无非金钱与土地,他们已经获得了足够的金钱,所以他们开始谋求领地了!”沃特兰短促有力地结论,“博拉维,你身处其中,难道不是比我更清楚?”
“我不太清楚。”博拉维说。
沃特兰吃了一惊。
“我曾经以为我知道,直到我发现这只是错觉。”博拉维说,“因为我是个狭隘的人,我不能理解他的世界,所以,我总是以自己最痛恨,又最习惯的方式去解释他的一切作为——如你这般,表兄。”
沃特兰又惊又怒,如同被玩弄,“你竟仍是——”
“放弃你的幻想吧,表兄,这是我的忠告。”夜灯在博拉维的脸上投出轮廓,他让教士的手离开了自己的领子,“无论我们如何作想,我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抵抗他。现在的你还不能够明白,但很快,就如当初的我,事实胜过所有语言——”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仍是阴暗低沉的清晨,慌张的信使踩着水花,匆匆离开西城的旅舍大道,直奔东城区,一列教士跟着他的脚步离开,同样向着东城,向着那座最为高大,耸立着醒目标志的建筑而去。
到了下午,传言的波纹扩散到了城市的所有角落,让玛希城居民忧虑许久的那个问题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外邦人要同玛希城的城主及贵族谈判。此举将决定外邦人的去留和其他重要事务。
这很容易让人猜测,这一进展与那日穿越风雨而来的新外邦人有关,虽然外邦人在玛希城经营,更替人员是常有之事。过于频繁的成员变化是他们受攻击的因由之一,不过他们的解释也能说服很大一批人——这座城市实在缺乏能满足他们的能工巧匠,所以那些来自外邦人领地的泥瓦匠和木匠来来又去去。只是这次来人实在非同一般,他们又带来了什么还不可知,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群人中居然有个黑发黑眸,疑似遗族的男人。
并且那人不是奴隶,没有罪枷,他很可能是外邦人的首领之一。
闻知此事,此前一直安稳等待的曼斯主教紧急赶往山坡城堡,为了躲避疫病及其他安全考虑,城主和他的法师从冬季起就居住在那里。主教在城堡里和他们商谈至次日清晨,才在骑士们的护送下回到教堂。
在这段是时间,信使也将城主和贵族的回复带给了外邦人。信中写道,出于神的仁慈及城市本身的自由精神,他们允许外邦人提出留在玛希城的条件,谈判地点他们会在山丘城堡等待外邦人,在城堡外的土地上,将有至少二十名的贵族及商人代表到场,而照这个人数比例比例,作为另一方的外邦人最多只能到场五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勉强同意给予一次机会。
贵族们尽力用措辞维护自己的脸面。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几乎是目前他们能选择的最好的方式,只要双方都想要解决眼前的问题,他们就能够在一定范围,最重要的是,在足够长的时间内慢慢讨价还价。
令人不安的是,外邦人完全不讨价还价,他们不仅完全接受了这些要求,并且将这个消息更加迅速地传播了出去。
他们承诺会派出至少两位自己的首领,以及一位兄弟盟,一位姐妹会的重要人物。毫无疑问,那名传言中的黑发首领也在其中。
城堡那边已经找不到更多能说服自己反悔的理由了。
天可怜见,近日来,这令人发疯的阴雨总算有了停息的迹象,那厚重的天幕偶尔还会裂开一两道云隙,漏下让人期待的几丝天光,对几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意味着希望的好兆头。而约定之日更是前所未有的好天气,淅淅沥沥的雨水到清晨时几乎是完全停了,只有拂面的清风还带着丝丝凉意,人们终于能从自己阴湿的住所中暂时解脱出来,搬来石块填补淤泥深厚的街道,想方设法去寻找还没湿朽的材料以修葺摇摇欲坠的房屋。于是旅舍大街重新又变得热闹起来,而这也几乎是城市里唯一还能热闹的地方了。即将开始的谈判对外邦人要做的事似乎毫无影响,他们仍十分慷慨地以街道为基础,向市民们借出梯子和工具,还有树皮薄板等等优良用料,而除了材料,他们还每条街道都派去一名工匠,而市民们除了供应他们的食物,不需要付出其他报酬。
就像他们自己相信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仍然能在玛希城继续安稳地待下去那样。
排队等候时,几乎已经要习惯外邦人种种安排的市民和苦工们悄声议论此事,无论在外邦人跟贵族商会的矛盾中他们愿意站在哪一方,对所有长着耳朵和眼睛的人来说,毫无疑问,外邦人很早就开始代行城市统治者的许多职责了,甚至他们所做的还远远超出城市的主人应当做到的。如果没有外邦人,城市是否还能有这般的繁荣?没有外邦人,在还未过去的这场灾难中,玛希城又会如何?
贵族和商会真的会把外邦人赶走吗?而外邦人又真的会离开吗?
此事切关生存,所以,当一行看起来应该是去参加谈判的外邦人离开旅舍时,一些人情不自禁地注目着他们,一些沉默的人则跟在他们身后,然后更多的人注意到了他们,更多的人跟了上去。
出于种种顾虑,也是在似乎同样预兆了某种变化的外邦人的催促下,会面时刻定在上午。为了此次会面,城堡和教堂几乎是从下定文书起忙碌至今,得知外邦人如约来到山丘下,并真真切切只有五人时,在石墙后整装以待的众人才露出些微喜色。
不论外邦人在他们之中的声名如何,这些异类确实从未打破过他们的信用。
城主却依旧忧心忡忡,他双手交握,粗糙的圣石印在他的手心。主教在他身边摩挲着胸前的白色项链,低声祝祷:“天佑虔信,天荡邪灵,圣耀在我……”
城堡内外和卫墙前后的人注视着山坡小道的尽头,低语声传播:“来了。”“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瞧——”
短暂的停顿。
“那是什么?”
居高临下,山丘俯瞰城区,如同石缝渗水,又如蚁群离巢,人群从街道,从小巷,从房屋的缝隙中走出来,他们缀在一行人身后,在铺着石板的主道上汇聚成缓慢的潮流。他们大多是安静的,有些是忐忑的,他们始终和那几个来谈判的外邦人隔着一段,但是,当这些人抬头望向坡顶时,惊诧的贵族和商人们纷纷冒出了鸡皮疙瘩,金属碰撞声自下而上在风中传递,守卫山下的骑士和护卫放低矛尖,摆出阵势,如临大敌。
外邦人转身对人群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们停了下来。
然后外邦人走上山道。
他们在关隘处暂停了一会。城防长仇恨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你们来多了一个。”
阿托利亚小声说:“我是向导。”
城防长只用眼角看了一眼这个苍白的少女,继续盯着六人之中最为高大那一个,“解下斗篷,交出你们的武器,外邦人!”
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指责他的无礼,外邦人将他们的斗篷抛到路边,展示一览无遗的装饰和空空的双手,才逐一走过两杆长矛架成的拱门,当最后一人完全显露他的发色和容貌时,从护卫到石墙圈,响起了一阵抽息和惊叫。
这样黑的,黑夜一般的长发!还有这样黑的,黑得如噩梦一般的眉眼!
可是他的俊美——那种毫无瑕疵、超出常理、简直非人的英俊同样地动摇人心,他拾阶而上,环视会场,目之所及,众人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为震惊,二为畏惧,直至他跨过某一界限,才有人用颤抖的嗓音大叫一声,将一样东西向他扔去,毫不意外地,对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接住了那件圣石饰品,又漫不经心地将之遗弃在地。
又是一阵哗然。那名因恐惧而冲动的辅理主教呆呆地看着地上毫无反应的饰物。
“日安,诸位。”他说,他开口时,有几人捂住了耳朵,他也不曾多看他们一眼。
“吾名亚尔斯兰·范,来自西部工业联盟,‘异域造物者’下第一弟子,三年以来,在玛希城经营之诸位所谓‘外邦人’,无不衷心追随其步伐。受命于这位阁下及工业联盟的意志,我等今日来此向玛希城的诸位统治者征询,是否有一种可能,令双方在一个共同的重大目标之下,彼此和平共存?”
“我们从未听闻‘异域造物者’之名。”在“恶魔!”“魔族!”的嘈杂中,护卫的人墙背后,一名有勇气的贵族戒备地说。
“名号不过力量的装饰,或者入乡随俗的代称,于那位阁下无关紧要。”这名异域来客说,他的声调冷淡,“大灾在即,诸位是否已有思量?”
“你是不是遗族?”又有人叫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范天澜问。
“滚!我们不与恶魔交易!”
近百人环伺之中,范天澜抬起眼睛,对方像被打了一鞭那样弹起,慌乱地将神圣标记拦在身前。
“如果,”范天澜缓缓地说,“这就是玛希城的统治者对我们的态度,那么——”
“不!”众人簇拥中的城主忽然大叫出声,“等等!住手——”
也许早已被各种不可明示的消息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他的本意,确实是阻止将要发生的最坏情况,但在此之前,那些围绕在他身边,视玛希城为不可分离之利益的贵族、商人和佣兵头子们,已经在主教的牵合下统一了他们的目的——无论如何都不能令这些暗藏邪魔的外邦人如意,因此,本是尽力制造极大的人数差距,以形成人多势众局面的苛刻条件,十分顺理成章地转变成了一个围捕陷阱。城主没有能够阻止任何事情,相反,他的声音就像一个命令——
“圣耀在我,邪魔天诛!”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叫,“快!”
法师及其学徒开始念诵,数十名骑士及护卫也同时行动,铿锵声中,长枪如林向卫墙前那片狭窄的空地攒刺而去,遭此突变,与那名遗族邪魔同行的数人一脸震惊,阿托利亚瞪大的双眸倒映着锋尖寒光,惊叫还未挤出喉咙,双腿就不由自主屈服下去,然后才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蹲下。”
范天澜一步跨过同伴,靴底落地,爆响炸开,断尖飞起,数以十计的长枪眨眼间同起它们的持有者一同偏倒,向他背心扎去五六杆长枪离他尚有两步之遥,下一刻这个距离就消失了,手中失空的触觉刚传入城防长等人脑中,一股极大的力量就沿路回馈,重重击中胸口,他们连惨叫都发不出,数具穿着铠甲的人体飞到空中,直到此时此刻,人类的视觉能够捕捉到的第一个动作,是他收回手,一根细细的锁链打着旋从他的手腕落下。
然后,他走出第二步。
景象只是传到了眼中,其余人仍在下意识地行动,被击飞的骑士还在向山下坠落,缺了口的包围圈中,一张黑网从天而降,箭矢呼啸,大大小小的火球群聚而至,脚下土地化为泥沼,堪称精妙的法术配合来自日以继夜的针对训练,和袭击对象的十分配合,然而——同样不过刹那,流矢无踪,火球爆散,千万点四射的火星中,携带腐蚀之力的魔网卷成了一条粗糙的黑色绳索,那个黑发的恶魔手持黑绳,手腕只是轻轻一抖,再一次的音爆中,被缠绕于网中的箭支便全数崩裂!
惊呼只出口一半,一阵恐惧的寂静笼罩下来,人体的翻滚声还在坡上。
黑发青年走过泥沼,如同走过平地,魔网同样被他随手抛弃,仍然是一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链子在他手中。
他看向缓缓后退的众人。
第368章 我只想种田
“……玛希城的上层阶级坚决不同意让渡手中所剩权力,对我们描述的,布伯平原可能发生的饥荒前景,他们一部分完全不信任我方数据分析,一部分无动于衷,极度反感我们妨碍他们囤积粮食和清肃城市的行为,一部分仍然将希望寄托于外援,试图通过占有所谓‘外邦人’的技术和财富来应对后续危机,最后一种态度在他们之中占主流地位。于是,在此次以拖延时间为目的的谈判中,他们的计划是,在谈判破裂后,通过人数优势及一些陷阱布置,扣押我方谈判代表来获得下一步的主动权。应对这种局面,我们的初步计划是做出最大的诚意姿态,同时充分发挥我们的组织效率引导城市中下层民众,关注谈判结果对他们根本利益可能造成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