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这个初生的联盟以少胜多,不到一日就完全消灭了一支数以万计的兽人大军,坎拉尔城建立之后,他们又用一支不到三百人的骑兵牢牢守住了这个防卫带。
现在,他们要用虚演一场战争的方式来彰显他们的力量。
联盟究竟有多强大?
他们越过警戒线,发现了这张毫无掩饰地表明演示目的的地图,并在它附近扎下了营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这些怪物的真实力量吗?
银色狐族提着一个木匣走到这沉默的三人背后,轻轻地说:“时间要到了。”
他将被丰厚毛皮包裹的钟面转向他们,细长的金属指针迈着嚓嚓的脚步,稳定而不可抗拒地接近那既定的目标。
营地里的兽人都站了起来,看向前方,只有鹰人仍在坐着维持稳定的视野,同时低声同自己的伙伴播报。
“没有大的动静,车没有动,人也没有动……”“啊,有人在挥旗,是红色的,所有的旗帜都是红的……铁车边的人动起来了,他们从旁边的箱子里搬东西……?”“没有,没有骑兵,马都留在原地,不多……数目?数目是……啊!”鹰人发出一声惊叫,双眼因为强烈的刺激流出眼泪。
“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鹰人捂着眼睛,声音急促:“好大的声音!像雷声一样!那些铁车冒烟了!地上有东西飞了起来,很快!很高!鹰追不上!”
“飞起来的是什么?”
“它们很大吗?飞向哪里?”
“我不知道飞起来的是什么!好像不是很大,没有鹰那么大……飞的方向是……我们这边?”鹰人紧闭着眼睛,汗水从他的毛发一直流到下巴,“唔,铁车又响了,这次的烟也很大,但没有冒火……不是着火,那些人还在从木箱里拿东西,看清了,是一些金属的圆柱子,他们要把这些短柱放进铁车的后门……可能铁车像一个投石机,把这些铁柱投出去,可是他们怎么能投那么高,那么远……?”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然后鹰人抬起了头,他没有睁开眼睛,用面孔追寻着方向。
“什么声音?”他问。
在浪涛般的风声中,尖利的呼啸自远及近,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了天空,这是从未听过,却能初次就直接将人们的心脏吊起的声音,如同声嘶力竭的警告,并且一道接着一道,所有的兽人都本能地抓住了手中和身上的武器,左右上下地张望着,搜寻着,视力最好的人勉强分辨出了远方飞来的一排细小的黑点,甚至还未能完全同鹰人方才的描述联系起来,它们落地了。
首先是十数道一闪而过的火光,然后雷霆的重锤就砸到了大地之上,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跳了起来,骇人巨响像一块铁砧撞到兽人灵敏的耳膜上,震得他们脑袋嗡嗡作响,灰白的烟雾和无数土石在火光中炸开蒸腾,但比烟雾扩散得更快的是一圈又一圈的冲击波,急速向四面扩散的能量像剥皮一样掀飞了落点周围的所有植被,被撕碎的树枝草叶混杂着泥土石块,化为褐色的狂风席卷大地,清晰的能量波纹向着这座山坡传递,营地里的兽人们捂着脑袋,或者站立不稳,或者只是凭着本能低下了身体,然后便被来自前方的强劲冲击拍倒在地,连体重惊人的兽王都要紧紧抓住身边的石中树,深深扎入土壤和岩石中的顽强根系颤抖着,发出危险的嘎吱声,王妃死死抱着他的胳膊,连惊叫都叫不出来,在枝叶的折裂声中,狐族宰相趴伏在地上,双手紧护头脸,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咒骂。
在这个时候,这支队伍里也许只有他知道他们在面对的是什么。
经过阿兹城一战的幸存者并不少,但大多由于丧失了对人类的斗志而被排挤和发配到兽人贵族看不到的地方去了。虽然这不过将人类可从天上取下雷霆之类的传闻传播得更为深远。除了宰相自己,包括兽王在内,这支队伍的大多数人从未直面过那种力量,无论他们如何认为自己已经足够重视,这场撼天动地的人为天灾都将他们藏在心底的任何一点侥幸碾成了碎末。
何况,而且,阿兹城当日遭遇的比起今日,又算什么!
好像觉得他们还不够绝望似地,远方又传来一阵来自地狱深处的呼啸。
大地再次遭遇重击,颤抖起来。
浮着丝丝薄云的晴朗蓝天下,阵阵闷雷似的低鸣从天际传来,仿佛一场暴雨正在远方发生,鹰群狂乱,阵地上空遍布它们紊乱的飞行轨迹,硝烟的气味弥漫风中,一片羽毛被风送到了观察位上,一只手接住了它。
“第三轮。”塔克拉说,将这片羽毛夹到作战手册中。
这不是命令,而是描述。在他的身旁,战场参谋们或者接听来自阵地和四方哨位的通讯,或者埋头记录数据,或者专注地观察阵地,一切工作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多少人关心那些惊慌失措的群鹰,即使他们知道那是什么。阵地上,学员们又完成了一次熟练的操作,将小臂长短的炮弹推入炮门,在炮管发射时作自我保护,至少对这些操作员来说,这场演习同他们日常的训练并无太大不同,虽然同样被震得胸闷耳鸣,但他们知道这些武器的落点并没有真正的敌人。
在提前了一个星期进行预告并进行过两轮场地清理之后,就算真的有什么胆大包天的观众,也应该不至于恰好在他们演习时进入靶场……他们有死亡名额的。并且——演习战场上还有另一位临时观察员。
紊乱的狂风仍在横扫,秋叶缤纷的林木被刮去了一层厚厚的色彩,暴雨般的土石打断了几乎所有细小的枝干,连兽人的营地都被埋了厚厚一层,好几个帐篷倒塌了,灰头土脸的兽人们挣扎着从这片废墟一半的营地中站起来。即使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呼啸和雷霆巨响已确定不会再响起,人们的身体仍然无法抑制地战栗着,他们大多带着伤,头破血流的情况看起来很严重,还有人骨折了,但没有人真的受到致命的伤害。
毕竟在这个位置,他们要承受的只是攻击的余波……
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联盟的力量几乎令所有的兽人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们一副连收拾自己都不太有心情的样子,怔怔地看着山下大地一个套一个的圆形弹坑,在如此巨大的范围内,所有地面的东西都消失了,曾经存在于那里的城市地图再看不到一点痕迹。
当然,那只是一个用石头、树枝和杂草摆出来的粗陋样子,可是如果在这里的是一座真正的城市,就有希望抵御这样冷酷而彻底的毁灭吗?
被这个答案逼迫的兽人们失魂落魄,自然注意不到身边的变化,没有人发现山坡上残存的植被增加了一些层次,那些摇曳的荒草中多了些什么。
他们被包围了。
第415章 见王之路
在同一天,在坎拉尔城外的荒野,在奥比斯王都外的郊野,在新玛希城外的河流中和到奥森郡的荒废田野上,都根据自身条件举行了时间不长而效果良好——意即威力足够巨大的演习。
这些行动既是对那些可能在各地主要领导聚集开会时活动起来的敌人的威慑,又是对次日召开的重大会议进行献礼的仪式,就像撒坎铁路的通车一样。
几乎没有人认为这是无意义的夸耀,无论联盟内外,人们对新秩序的认同和拥护都不是只靠利益的吸引就能产生的,就像一个家不应只有床铺和锅碗,还需要坚实的遮风挡雨的墙壁和屋顶那样。两座基点城市的演习过程很顺利,观众的反应也很好,那些应邀而来的王公贵族和领主纷纷表示演习非常成功,令人大开眼界,这些战争武器打击距离和打击能力都十分震撼人心,所以希望开拓者们对这种力量少用和慎用,毕竟大多数他们的敌人只是想用一种比较便捷的方式改善自己的生活,虽然不劳而获是不对的,但这份罪过也没重到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对吧?
只有坎拉尔的演习场地里来了一队比较突然的观众,由于缺乏事前的准备,这些观众在靶场附近受到了一些实弹的威力冲击,所幸某位临时观察员带领的机动队伍发现了他们的困境,并及时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最终结果是双方互不追究,并在随后进行了友好而坦率的交流,这场富有成效的交流之后,观众队伍中的一位重要成员作出了亲身前往工业城旁观会议的决定。
除了出于自卫需求的必要限制,工业联盟在许多方面都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地区开放而包容,兽王的要求在很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来自联盟的许可,在坎拉尔城处理了一下伤情后,兽王及其能够行动的所有臣属都登上了开往工业城的列车。王后几经犹豫,最终还是一并随行了。
田野和原野的风景交替着在车窗外闪过,比任何马车都要宽敞和平稳的车厢里全是来自拉塞尔达的乘客,由于陪同——护送,或者说监视他们的联盟人在别的车厢,这些在帝都很有身份的人在这里就不再用僵硬的面皮维护破碎的自尊。就像他们刚刚经历的那场演习,无论听说得来的消息描述得多详细,都远远不及一次亲身经历。一夜的休息就让他们感受到了坎拉尔城的繁荣,但在看到这条横穿大地的钢铁之路,所有肤浅的嫉妒都转为发自心底的震撼。
由于这里没有别的耳目,无论对车厢、座位、轮子和列车的动力,包括从窗口看到的诸多景象,这些北方兽人都表示出了极大的惊奇。他们在车厢里走动,触摸和观察他们看到的一切,蒙着皮革的座椅、可以扳下来的小桌板、行李架、气窗、厕所和固定在墙上的钢铁水箱,他们判断和体验着所有这些设施的作用,不断扳动桌板,将横杆上的窗帘拉来拉去,打开窗户将大半个身体探出去,频繁上厕所,用清水装满杯子,并泼在地上查看渗透的效果,对墙上鲜明而易懂的装饰画品头论足并尝试用手将它们抠下来……如果要说他们在这里干的什么事情比较正经,可能就是狐族宰相在同他人透过窗外的风景猜想联盟地界上部落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们是不是已经将游牧的部落变成了农耕的民族?”宰相低声说,“他们竟能做到?”
“卑鄙的人类!”坐在对面的黑色豹人一边吞咽着食物一边说,“他们的目的就是像驯养野马一样驯服我们!兽人永不为奴,他们却要抹去我们的天性,将我们变作笼子里的奴隶!”
银色的狐族拈起一片从对面喷到他身上的食物,丢到地上,“兽人的天性是什么?”他问。
“我们以强者为尊!绝不受人奴役,要像风一样生活在大地上!”黑色豹人扔下手里的骨头,激昂地说,“敏捷地捕猎,纵情奔跑,渴了喝水,饿了吃肉,想和女人睡觉就和女人睡觉,把每一个孩子养成战士!我们自由地生,自由地死!”
来自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和兽人将领在车厢里大声说话,随意走动,这名豹人的声音不比任何一个人小,却没有几个人朝这个角落看过来,因为兽王也瞥了这里一眼,这名黑色豹人便十足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将两个连姿势都不动一下的狐族对比得好像市场上的两条咸鱼。
咸鱼交换了一下视线。
“苦修院是怎么回事?他们故意的吗?这就是他们最好的刺客?”宰相皱着眉问,这些问题他一路上都很想问。虽然不是没有地方显示这名苦修院护卫的能力,但是除了身手,他有什么地方能称得上刺客的“最好”?他连安静下来或者用自己的脑子说点话都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银色狐族说,“我们出发得匆忙,只考验了一下他的身手,至少这个是真的不错,而且他们还夸他很忠诚,谁知道竟然这么……呢。”
黑色豹人猛地转过头来,“你说我什么?”他低沉地问。
杀意刺痛银色狐族的皮肤,他面不改色,“你活到十八岁,有没有人夸过你很聪明?”
“没有。”豹人狐疑地看着这头狐狸,“难道你认为我很聪明?”
“当然。”银色狐族说,“作为一名刺客,如果你不够聪明,怎么能活到今天呢?难道只靠战斗天赋吗?”
“你是第三个说我聪明的人。”黑色豹人的目光和缓下来,同时他强调道,“但我的战斗天赋就是最高的,没有人能发现黑夜中的我。”
“我杀了不少人,有兽人,有人类,他们大多连是谁杀了他们都不知道。”他又说道,“这次去人类的那座城,你们要不要让我杀一杀那名术师?就算我为此死了,只要能杀了……”
他突地瞪大眼睛,好像被扼住喉咙,话音消失了。
在“术师”这个词出口的瞬间,方才热闹到极点的车厢就像突遭冰雪,迅速地冷却下来,怀着几近报复的心态糟践这片空间的兽人统统停下动作,齐齐看向这个角落,刚才那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他们听见了。离他最近的宰相怒斥的话语还未出口,脸上的惊怒就迅速变成了惊恐,他按着感到了刻骨凉意的耳朵,慢慢转头,同银色狐族一齐看向身后的椅背。
“你——刚才在说什么?”一片寂静中,有人慢慢地,不敢置信地问。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呢?”
“是谁,谁教他这种话的?”
“这个蠢货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兽王巨大的身体站了起来,将嘈杂压下去,他走向这三人,像一团乌云来到他们的头顶,两名狐族仍炸着毛发,身体紧贴着座椅,看兽王向着豹人刺客的脖颈伸出庞大的手掌,抓住那支紧贴着动脉刺透椅背的铅笔,稍微用了点力,将它拔下来,摊在手心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