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效率,而在这一点上,可以完全不客气地说,没有任何一个群体能与联盟相比。
虽然一直有人说,那是因为他们做事几乎不用考虑代价,也几乎不必考虑回报,只要他们想做,随时有一个极其巨大的生产体系和行政体系予以支持。比如说联盟(不是个体的联盟人)要开一家酒馆,计划自上而下传达,行政部门马上就会批出一块土地,建设部门不出一周就能打好地基,建起雏形,只要等待必要的材料干凝,水分挥发的时间一过,厨房马上就能装修,开一家酒馆所需要的桌椅墙柜,碗盘杯碟、酒水食料一天就能放入仓库,然后又是一天,这家酒馆的经理人,服务员和清洁工就全部到位。
即使行政机关不在批准手续上给个体经营者设置任何障碍,这种差距依旧像一个手脚灵活的巨人同普通人同台竞技,他们的体量在那儿,普通人几乎没有赢的可能。联盟只要不故意放弃天然优势去“平等竞争”,他们就会自然垄断许多行业。
那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实话说,拉姆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好。
如果说过大的竞争优势会导致联盟人傲慢无礼,不思进取,那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发现这样的趋势。每次他回到这座城,听到的几乎全是对联盟的赞誉,联盟的解放者们依旧是遇事亲力亲为,勇于承担,待人友好,在许多领域发挥了表率作用,他们的口碑五年来始终如一——虽然并不是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瑕疵,他们内部也会出现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大都能在早期发现然后得到制止,因为他们既有良好的纠错机制,又有能干而有洞察力的领导者。
对这个荒漠世界的人民来说,哪怕只是盘剥得少一些,都是值得为之效死的明君,何况如联盟的解放者?
拉姆斯穿过商业区,进入市中心的广场花园。
清新的微风拂面而来,将商业区沾染上到的各种强烈气味从人的衣服和鼻腔中吹散,率先向初期的解放者军队发动战争的那位王公也曾拥有一个闻名荒漠的花园,不过他们都说它跟中心城的中央花园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那是一个靡丽而脆弱的场所,繁花绿草是用眼泪浇灌,争妍斗艳掩盖了尸体的血腥。那名王公败亡后,重获自由的奴隶点火烧掉了他的宫殿,现在人们已经在那片废墟上建起了一所小学。
中央花园的原址是一片很大的畜场——即奴隶尚未被作为商品卖掉时的圈养地,成百上千的人像牲畜一样蜷缩在低矮的畜棚里,大多因为饥饿和疾病奄奄一息,解放者军队杀死奴隶主将他们解救出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重新为人。后来人们拆掉了那些肮脏的棚子,烧掉那些浸透了血污的木桩,锁链全部回炉,一部分重铸成农具,另一部分则塑成了一个双手挣断铁链的雕塑,安放在后来的中央公园里。
这个花园的建造出出于解放者的巧妙安排,当时包括刚加入他们的卡斯波人在内,都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把那么大一块地方空出来,而不是用它来干点别的。不过他们很快就没有这个疑问了,因为土质合适,又能打井挖出水源,他们就在这里取土烧砖,用这些砖头完成了城市第一批工程的建设,后来城区不断扩大,规划越发严谨,这个制砖厂自然而然地被废弃,人们便将取土造成的巨大深坑变为蓄水灌溉池,连通水道,播撒草种,移栽林木,制造湿地,只用了两三年时间,就将这片承载过最残酷的压迫,又曾为这座代表着解放和希望的城市作出过切实贡献的土地变成了一片完全称得上美丽的景观地。
加上那个挣脱枷锁的雕塑,这个地方真的别有意义。
拉姆斯沿着步道前行,一路分花拂柳,公园里的植物种类很多,而且被照料得很好,生长旺盛。除了那些从别处迁来,看得出来还在努力恢复生机的乔木之外,大部分的植物都是由人们在城市建设和新行政区建立的过程中收集到的,因为红色旗帜的“解放者”们说要建造一个属于所有人的大花园,人们便将自己能见到的最美丽的植物打湿根部,挖出来装进陶罐或者石碗里,或者用麻布和草绳紧紧扎成一个土球,放到马车上或者装进褡裢里,像护送珍宝一样送到这里来。
树影越来越短,太阳越升越高,拉姆斯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藤蔓爬满了他头顶的铁架,织成一片清凉的绿荫,越过栏杆可以看到步道的另一边是向下的斜坡,坡度很缓,粼粼的水波轻抚坡岸,水面开阔,对岸的绿景和背后的成片如同笼罩在光雾之中。
清风徐徐而来,近岸的水中有鱼影轻柔滑过,拉姆斯眯起眼睛。
这里真的很美。
他只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还算不上是休息,就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中央花园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四边分布着中心城的商业区、行政区、医疗区和教学区,是当之无愧的中央地带。拉姆斯随意选了一条小路,一路曲曲折折来到不知道第几号的出口,一走出绿篱他就知道自己来到了哪个区。
因为小孩子真是很能闹腾的生物。
声浪越过低矮的围墙扑面而来,好像这些建筑里放了一万只鸭子,现在显然是他们的下课时间,走廊上到处都是人,透过铁门也可以看到操场上也是人,从严肃的课堂上解脱出来的孩子们笑着追逐,跑闹,玩游戏,活动无规律得让人眼晕,操场边上那条络绎不绝的人流倒是很有规律,都是手牵手去上厕所的。
门卫显然早已适应这种环境,在门卫室里翘着腿看报纸,只有在拉姆斯经过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拉姆斯离开了校园区,想着结婚以后有了孩子,是让他们在第五区上学还是去中西区——工业城是他们完成了基础课程,需要进一步深造的时候再考虑的事情……
拉姆斯一路畅想未来,不顾他现在连对象都没有的事实。不过他要结婚也不是太难的事情,毕竟他是一名红旗军的现役军官,哪怕不论过去的财富,仅仅津贴就已经足够他在中心城或者中西区的核心地区置业了,他长得不难看,个头很高,身材也好,只是他的工作不太有机会接触到很多女人……在野草般疯长的妄想之中,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医疗区。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区域,但一般人都不太愿意主动到这儿来,不过等到他们真的倒了霉的时候,他们就会由衷感激这个地方的存在。纯白的底色加上红色十字的标志已经变成了一个植入人们意识的符号,它代表着生的希望,伤病的平复和最后的归属。即使比起巫医时代,医院这个几乎只有联盟及其盟友才有的专业设施已经通过各种特效药物、有系统的医术和消毒预后等等方式大幅提高了病人的生存率,但仍有许多时候人力难以回天,可是很少有人会因此产生怨恨。
谁都想要活下去。
如果实在不能活下去,那么,在最后的时刻知道自己从未被放弃,有一群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曾为自己竭尽全力,死亡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不甘心了。
拉姆斯站在花圃旁仰望了这座占地广大的白色建筑好一会儿,许多画面在他的脑海闪过,他想起了自己参与过的那些战争和战斗,想起鲜血和死亡,想起胜利和荣誉,想起在这些过程中种种道德的疑问。
他从记事起就觉得自己不会是平凡之人,虽然这种自信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多次受到打击,不过联盟人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后,这种信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知道即使已经成为红旗军的一名军官,在这个越了解越广阔的世界中,自己也自己仍然只是人海之中的一滴水,但哪怕只是一滴水,他也从未如此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有意义。
一滴死水塘中的水和随着暴雨一同扑向干渴大地的一滴雨点是完全不同的。
拉姆斯离开了医疗区,下一个要前往的就是行政区了。
行政区……差不多是最无聊的一个区域。
医疗区说起来不是很让人愿意常驻,但那儿人气其实不错,人总是怕死的,人们也很愿意在疼痛时得到安慰。最没有人气的地方是行政区,在空空荡荡的一大片平房里,每个部门最多只有几个人留守,其他人大多去了下级城镇和村庄工作,中心城已经消灭了奴隶存在的基础,小厮和侍从这些职业也从公共场合消失了,所以这些在旧时代应该被称为“官员老爷”的联盟解放者想要干什么,都得自己去把人们组织起来——交给别人他们既不乐意,也不放心。
不过行政区有食堂,他可以用军官证吃饭,还能跟留守的行政人员聊聊天。
吃完饭后拉姆斯在附近的林荫道上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去招待所睡了个午觉,睡醒之后他离开行政区,进入城市的另一半区域。
生产区。
联盟已经有能力生产成套的冶炼、化工、造纸和纺织等设备,并将它们逐一安置到各个新行政区中,虽然运输条件和当地生产水平的限制,导致这些设备规模不是很大,生产效率不是很高,但这些不足是跟工业城那个堪称巨无霸的联合体相比的,对各级行政区来说,这些配套的生产设备已经能够满足他们现在到未来一个长时期的需求,只要技术工人的数量和素质随后跟上,这些行政区就不必再依靠工业城的任何支援,能够独立运转、维护以及对这个生产体系进行有限的技术改进。
拉姆斯知道联盟之外有人嘲讽这是在制造独立王国,但——
你们想要,你们有吗?
(ˉ▽ ̄~)切~~
生产区才是城市真正的核心,不像城市的其他区域那样只有必要的治安巡逻队,拉姆斯的军官证级别不够,他是靠介绍信,再加上两枚功勋章才得到了一个混在中小学生参观队伍里的资格。然后他和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子,以及(重音)几个温柔的老师一起度过了一个如果拿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的背景音就其实很不错的下午。
虽然脑子被那些“为什么”搞得嗡嗡作响,不过点心还蛮好吃的。拉姆斯和他们告别的时候想。
女老师真好。男老师也不错。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记住自己的名字?
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放学的钟声在城市的上空回荡,拉姆斯从行政区再度进入中央花园,经过湖区的时候发现这里比上午几乎只有园丁的时候多了不少的人。虽然很少有城市居民会不喜欢中央公园,但一吃完晚饭或者连晚饭都没吃就会来这儿晃荡的也就那几种人,他目不斜视地从这些非得两两凑对的家伙身边大步走过。
切。
他回到了商业区,喧闹的人声和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夏天的天黑得很晚,天空还明亮得像火烧,但那不可直视的太阳已经降到了楼房背后,只让朝西的楼面和窗户承接它的辉光。拉姆斯走过人流如织的荫凉街道,人的记忆与气味紧紧相连,人的幸福也总是和食物联系在一起,大多数城市居民都有一份固定的正式工作,这份工作不仅给了他们生活的倚靠,还培养出了一些从前没有过的习惯,比如说追求口腹之欲的习惯。
毕竟商业区的物价也没有比食堂贵很多,他们能够承担得起。
拉姆斯抬头看向前方,夕照将那栋建筑的顶楼照得光辉灿烂,它可以算作商业区的地标之一,是一家饭店,一个兼有食堂、旅舍和酒馆等功能的场所,几乎是这个商业区中最大规模的建筑,足足四层楼高,顶楼四个水塔,有好几十个房间,分为不同的档次,一楼的大厅里足以容纳一百人同时吃饭,还有供人进行私密谈话的包间。相对于这座饭店的建造成本,房间的舒适度和设施的齐全程度,以及其他服务,它的房费和饮食价格简直算得上低廉。
一种只有联盟产业才能提供的低廉。
拉姆斯走进饭店,大堂当然没有坐满,拿着菜单的服务员问他想吃什么,拉姆斯说:“给我一个包间,我看看——”
他抬起头来,看向一个正走向楼梯的男人。
对方也看到了他。
随手点菜之后,他们互相向对方走去,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
“拉姆斯!”
“魏尔达!”
“你还是这么没礼貌!”
“您的腹肌变得更雄壮了。”拉姆斯更没有礼貌地说,“骑士的修行呢,我亲爱的魏尔达?”
魏尔达重重一巴掌拍到他的背上,一边暗暗吸气挺胸,“滚蛋吧,臭小子!”
拉姆斯在包间里饭吃到一半,前魏尔达骑士终于完成手头的事务,拿着酒进来了。
“我记得你们不能带酒回去。”
“当然不能。”
“那就在这儿开环畅饮吧。”
他们斟酒,互相致意,然后一饮而尽。联盟的酒比他们的食物还要出名,在有些地区甚至被当做迷魂药使用,喝了几杯之后,微醺的感觉就涌上了拉姆斯的脑袋。
“最近饭店的生意怎么样,哥哥?”
“还不错。”魏尔达的声音也带上了醉意,“城市的人口越来越多,商业越来越繁荣,我们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我能一直干到退休。”
“能看得出来,你把这份产业经营得很棒。”拉姆斯说,“真高兴你的才能没有被埋没。”
“你才是为家族争得了荣耀的人——即使家族只剩下我们。”魏尔达说,“但德勒镇的人民始终以你为荣。”
拉姆斯又喝了一口酒,怀念地说:“德勒镇……我已经久不曾回去过家乡,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