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远扬号”护卫舰的无形力场,风与闪电便立即消失无踪,雷鸟飞势也猛然一坠,但瞬间就被托升起来。它双翼平直地载着亚斯塔罗斯飞越这片铁色荒原,一段时间之后,一座金属高塔出现在视野的边缘。
磨砂质感的复合材料地面上,巨鸟模糊的投影正在飞速缩小变形,两个世界都是人王的亚斯塔罗斯跳到地上,将肩上披风摘下抛给不着寸缕的同伴,然后踏入自动向他敞开的高塔入口。层层符文从高塔内部亮起,即便已有心理准备,雷鸟还是忍不住发出哇的一声。
“你们有这样的力量,这场战争应当没有悬念了吧?”他说。
亚斯塔罗斯笑了起来,一边向着塔的中心走去,“那可未必。”他说。
“你总是跟我说谜语。”雷鸟跟随在他身后,说,“做的事情也总是矛盾不已。为什么你不期待自己另一个世界的子民取得胜利呢?”
“如你所说,这个世界也有千百万人可称为我的子民,你看他们之间又有多少区别呢?”
“其实这个世界还蛮大的,挤一挤也能住得下。你可以让他们停战吗?”雷鸟问。
“不能。”亚斯塔罗斯说。
“为什么不能?”雷鸟不放弃地追问。
“你可以阻止一块石头不要落下,但你不能阻止一颗种子要发芽;拥有力量能够解决一些烦恼,但即使强大如圣王龙,在这世上也有许多力所未逮之事。即所谓‘人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这是岁月带来的道理。。”亚斯塔罗斯说,“这场两界之战不能被阻止,是因为为了生存的斗争必然流血,何况彼方强大,此方弱小,彼方傲慢,此方愚昧……还有一点应当提及,二者内部本就潜藏着危机,一场对外而不是在内发生的战争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不必执着于胜负。”他又说,“何况无论是谁获得了胜利,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
对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主控塔的中心,基座上的城市管理系统呈现出复杂几何的形状,代表着它正在高功率运行,亚斯塔罗斯抬手在空中轻轻一点,覆于空中的光网瞬间收缩,凝聚成一个浮在半空的蓝色光球。
布达佩斯在他身后看着这副场面,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些好奇,作为一头雷鸟,他当然看不出来自己的伙伴刚才那一个动作,是将已经通过吞噬兰德皇子带上天空之城的数万人口和同城市发动机对接完成二次升级的城市管理系统保留等级,但其智力逻辑格式化。防火墙及备用系统没有因为这样强硬的外部修改启动,一是操作者的权限极高——甚至能够修改底层逻辑,其次是对方的体量极大,资源深不可测,一进入系统就接管了其全部职能。手段粗暴至极,又流畅至极,塔身内侧的符文在这个过程中始终稳定,城市发动机没有受到任何惊动。
格式化了这个系统之后,亚斯塔罗斯将手伸入长袍衣襟,探向胸口,从有形的人类躯壳之中掏出了一团无形之光。
因为不懂,所以布达佩斯要问:“这是什么?”
“是人。”亚斯塔罗斯柔声说。
“人的灵魂吗?”布达佩斯很吃惊,“它怎么能这么大?而且它怎么能还没有被你吃掉?”
“或许我应该再度向你更正,我从不吃人。”亚斯塔罗斯说,“虽然在我的领域内,人类会因为失去所谓灵魂的活跃性而变得比较……机械化,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活到自然寿命的结束。一些意志较为坚强,情绪较为丰富的人,在脱离这个领域之后也能自行复苏。所以你不妨理解为我是在收割牧草。”
他看着手中如同火焰跃动的灵魂,笑了起来。“至于个别特殊的生命,由于他在此前已被深度标记,即使躯体粉碎,哪怕连高级系统的能量结构都湮灭,但只要最初使这标记成立的牵绊仍然强烈,即使生死相隔,历经岁月依旧不移,一如当初……那么,至少在这个允许奇迹出现的世界,他们就仍有某种重逢的希望。而借由这样的牵绊,只要我没有抹去那个标记,它就能以双倍的质量提供我所需的变量。”
“我是在听一个爱情故事吗?”雷鸟直觉问。
“当然。”亚斯塔罗斯柔声说,“这就是爱情。”
在他将这个借用已久,几乎只剩下本质部分的灵魂推入已经被他拓宽过的系统内部时,雷鸟终于反应过来,灵魂发问:“我在定义上也应当属于人类,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受你的领域影响?”
“定义上是,并不等于实质上是。”亚斯塔罗斯一边把阿加雷斯推进去,一边调整系统以适应其存在,“我一直喜欢聪明的动物,因为无论动物如何聪明,它们也不在我的食谱之内。”
直到他完成这份工作,布达佩斯才迟疑着说:“如果这就是赦免的条件……可是为什么我似乎感到自己受到了歧视?”
亚斯塔罗斯用令人信任的语气对他说:“是你的错觉。”
当他们再度回到地面,王都已经完全为飞船行经的黑暗笼罩,只有王宫所在的主峰熠熠生辉,如一把明亮的火炬,侧峰的峰头也有点点火光闪烁,那是术士兵团点亮的不灭之火。这些星火倒映在年轻储君的双瞳之中,金色的火焰从他的眼底浮现,他抬起头来,看向天上。
位于侧峰各兵团之中的炼金巨像,包括在矗立他身后的白色骑士也一起抬起头来,为它们的目光所注视的,并不是正在御风而下的远东君主,也不是正从他们头顶缓慢通过的巨大战舰,他们注视的是时空的更深处。由亚斯塔罗斯亲手设计,亲自镌刻在它们体内的能量通路正在被涓滴流入,这种感应明确地告诉它们,在时空的对面,有同它们本质相连的事物正在发生变动。
时空膜的另一侧,如同悬浮在无形之卵中的天圆地方的世界中心,在紫色天空下,在黑色大海上,成百上千的贵族如鸦群漂浮在空中,屏息凝神地看着云巅之上,那座代表着至高王权的宫殿破开天幕,随牵引之力缓缓下降,在它所正对的下方,现任人王所住的夏拔地而起,隆隆上升,深入到海平面之下的金属管道逐步脱离地基,无数岩块从正在开裂的峭壁滚落,在海面上砸出接连不断的巨大水花。在现任人王及所有高级领主的见证下,两座宫殿逐步接近,即将再度融合。
“新王的父亲是否仍在宫中未迁出?”有人低声问。
“是的,他仍在宫中。”
“那二宫融合之后,他是不是就——?”
“是的,他终于能解脱了。”
“对这位可怜的老人来说算是一件好事,他已经被惩罚得足够了。对新王也是好事,在这千年计划即将走向终点的时候,他应该得到更多的尊重,至少不要再让他的父亲成为他的耻辱。”旁人说,“虽然伦理来说令人感到有些不适,毕竟如今主持着不朽之宫的城市智心可是那位将军的英灵所化,让女儿吃掉自己的父亲,实在是……”
“倒也不必如此虚伪。”有人冷冷地说,“无论尤利娅还是卡巴尔老伯爵,他们其实都早已死去。我们之所以感到不适,是因为这一具留在夏宫的空壳不仅是对新王的羞辱,更是那位阁下杀一儆百,以此警告我等高级领主,令我们知晓,即便前王已经不在此界,我们依然不得自由,仍要遵从那位陛下所设的种种界限。”
“两百年……”说话的高级领主遥望天际,“我们竟已被束缚了这么多年。”
“但它很快就要结束了。”
在离融合现场稍远一些,自成一圈的贵族团体中,人们悄声议论:“这场面真是惊人,这力量也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这就是非王之王的力量吗?”
“上代人王卸任之后,本应由公爵登基,但……当年发生了太多的变数,就连阿加雷斯将军也过世了。”有人低声说,“公爵大人实在是心灰意冷,虽然避居多年后,他仍愿意为我们人族的未来主持这项工程,也只有公爵大人有能力主持这个工程……只是他不愿随我们去另一个世界,而是要伴随这个世界直至最后一刻。”
“话虽如此,可是他的城……”
“公爵大人的星巢之城对这项关系人族命运的计划自然是不可或缺,并且位序优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大人意图更改这一点。”又有人说道,“因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公爵大人要镇守本界,又听闻大人至今仍未决定继位人选,又或许是早已内定,但诸事纷扰,新公爵想必也难以在短时内稳固宝座,因而一旦星巢之城沉入下界,比起唾手可得的平庸大地,恐怕还是这座大人一手所建的至善之城更令诸领主动心。”
“公爵似乎也无意将此城交由新王代理,因此下界之后,谁若能于公平竞争中独占此城,从高级领主中脱颖而出成为新任大公爵也未必不可能,众所周知,大公爵距人王只有一步之遥……”
“虽然前景动人,但那支桀骜不驯的空中兵团未必会欢迎一个新主人。”旁又有人说道,“即使那支兵团的成员都是生物工厂的批量产物,而且性格多有瑕疵,却仍比自然生育的随机产物更天赋优越。而且他们是唯一一支成型的天空军团,星巢之城的空舰又较其他高级领主更多,更大,技术更先进,即便没有公爵大人的直接护佑,想要将他们强行征服,恐怕是得不偿失。”
交谈之中,不朽之宫已经褪去其华美庄严的装饰表象,展露其机械生命的残酷本质,环绕其周如云霞幔帐的彩色光带飘荡垂落,轻柔地笼覆于夏宫之上,在这梦幻光色中,宏伟而厚重的夏宫如同融化,从檐廊,石柱,宫室的线条等处蒸腾出大量白色光雾,盘旋而上,涌入不朽之宫的底座。
只看画面尚算美好,然而此时此地的众人皆知,这是最彻底的剥夺和吞噬。
并非夏宫是与之同源方能如此,这是不朽之宫最强大的特性,对所有浮空城皆是如此。这种特制并非生来就有,是由前任人王所赋予,并且能由其曾制定的继承者德尔德兰公爵激发,这位阁下对于诸领主最大的威慑便在于此。亚斯塔罗斯陛下不在的漫长岁月里,诸城只有过一段短暂的繁荣,而后便持续衰落,本以为公爵的情况只会同样甚至变得更糟,却想不到他继承的遗产竟然如此丰厚,这是何等的不公……和叫人嫉恨啊。
不朽之宫的进食已经触及夏宫的核心,光雾内部放出炽烈的光,一时间将天海都照亮,虽然系出同源,但建成当日便已觉醒,并被卡巴尔老伯爵刻入了仇恨定式的智心仍然作出了最后的抵抗,即使这挣扎毫无疑义。从已经失去形状的夏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成实质的光辉如利剑射向八方,高能粒子的撞击将几乎将整个世界的空气都变作了彩色,天上聚集的云层中心出现烧蚀般的圆缺,并急速扩散,隆隆巨响中,城下矗立数千年的山壁终于完全垮塌,烟尘还未扬起便被激波压下海底,海面掀起阵阵边缘锋锐的急浪,即使及时撑起了护壁,诸多贵族还是难以抵御地被冲到了更远处,在众人的惊叹之中,那一人之语如浪尖上的泡沫,随风而起,转瞬即没——
“其实未必如想象那般艰难,毕竟事在人为,倘若高级领主们愿意携手合作,先破坚城,再行瓜分……无论如何竞争,只要能取得兵团出厂的原始指令,便能将整支天空军团掌握手中,占得内战先机……”
风云激荡中,现任人王注视着前方衣袂翻飞的挺拔背影,他的老师德尔德兰公爵正以精妙至极的手段,引导不朽之宫不失精华地拆解夏宫的能量核心以完全自身。下方众人所感到的强烈震撼,在他这里却如微风拂面。
倘若现任人王力量足够强大,夏宫不必遭遇这样的命运。不朽之宫原本更多的是王权的象征,是亚斯塔罗斯将其变作了一个悬于众人之顶的既可怕又不可或缺的东西。打开渡界之门需要非常、非常大的力量,要在空间膜上打开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不仅会导致空间的动荡,时空的张力也时时都在力图填补这人为的破口。
他们要用楔子“钉住”两个世界的时空。作为楔子,只有诸城内部自太古传承下来的珍贵遗产、已经丧失横渡星海之能的力量源泉,即“城市发动机”是唯一可选,在这样至关重要的计划图中,其余节点是哪位领主的哪座城都无关紧要,只有人王的不朽之宫及德尔德兰公爵的星巢之城市不可或缺。
即使同是高等人族,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甚至比人与兽之间还要大。正如下方那些只懂得惊呼阵阵的小领主,比之眼前曾经本源受损,却操纵如此浩大的力量视若等闲的公爵。
人王不能不对此感到嫉妒,即使这嫉妒只占他身上诸多激烈感情中不多的一部分,他没有介入他老师的工作,而是继续方才的话题,用低沉的声音述说道:“彼方世界的地面人族不足为惧,高等领主们一贯所求,从未有一日断绝对其渴望的是真正的人王权柄,是凌驾于此世间所有生命的永恒超脱……”
“是吗。”公爵说。
“您不担心您的孩子吗?”人王问。
“他们已经长大了。”公爵说,“足够担负起自己的命运。”
人王露出一瞬的扭曲表情。
“你长大了”对这位只有外表成熟的王者而言,是一句贯穿他生命过程的魔咒。父亲对姐姐说:“你长大了。”然后将生命不能长久的她送上战场;姐姐对他说:“你长大了。”然后在他面前香消玉殒,而她不仅将仍残留着强大力量的肉身,连灵魂都在死后献给了那位从未回应过她深情的陛下;乃至于他的老师,也是说着类似的话语,然后便以令他尊严扫地的方式将他推上这个王座;到了今日,老师又用这样的语言,一意孤行地舍弃他的城市和他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