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自然是要叫家长,那时唐乐山都上高中了,闻叔过来给对方家长赔礼道歉,把唐乐山领走。
“踩你一下就踩你一下,犯得着打人吗?”闻叔在走廊里问唐乐山。
唐乐山默默用湿巾擦掉鞋面上的脚印,不争辩,不解释。
闻叔像吃了个闭门羹,跟唐乐山下了楼,穿过大操场,出了校门。
“你等会儿。”
门口外,闻叔叫住唐乐山,指着一旁的花坛道,“坐下,咱爷俩唠唠。”
唐乐山听话地坐下。
闻叔随之坐在唐乐山身边。
“说吧,”闻叔道,“我管你,你是不是不服?有什么心里话,你尽管说。”
唐乐山看了看闻叔,半晌,冷着脸说:“你领养我,不就是为了让我给你们养老送终吗?你放心,我会的,你不用管我。”
“嘿你个臭小子!”闻叔抬手就要拍唐乐山,意识到对方不是队里的小子,抬起的胳膊一弯,改成搓自己的头。
搓了没两下,闻叔还是气不过,愤愤地说:“你婶这样,以前没你,有我养她,以后有你,也轮不着你,到时候我送她;至于我,我干这行,指不定哪天就没了,队里那么多人,谁不能送我?我用得着你给我送终?”
唐乐山垂眸,一副软硬不吃的态度。闻叔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唐乐山的肩膀:“小山,我管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养老送终,我管你是希望等我们也不在了,你还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唐乐山依旧没有说话,可邢涟分明看见,唐乐山的喉结动了动,敛去神色的眸子里,有光影闪烁。
*
闻叔也不是总粗声大气的。
因为闻婶哪怕不能动,智商倒退,也还是会发脾气。
发起脾气来,谁都不好使,只能闻叔哄。
邢涟看到膀大腰圆的闻叔戴上假发,涂上红嘴唇、红脸蛋,差点自戳双目。
唐乐山也是一脸没眼看的表情,端着饭碗,看闻叔表演。
“正月里来是新年呐,大年初一头一天……”闻叔开始扭起来。
“哈哈哈!”闻婶顿时哈哈大笑。
“快喂快喂!”闻叔给唐乐山打手势,唐乐山赶紧舀一勺子饭菜,送进闻婶嘴边。
闻婶这才肯吃饭。
等把闻婶喂饱,哄着闻婶睡着后,唐乐山和闻叔才吃饭。
买的烤鸡凉了,闻叔拿去热热,先撕下两个大腿,放进唐乐山碗里。
“你吃吧叔。”唐乐山看上去正常多了,夹起一个鸡腿给闻叔。
闻叔却又给他夹回来:“嗐,这你就不懂了吧?烤鸡的精华是鸡头鸡爪子鸡屁股,你可捞不着。”
唐乐山笑了:“行吧,既然叔你吃了精华,等会儿坐着别动,好好吸收吸收,我去刷碗。”
“不用,”闻叔道,“你咋这么爱劳动呢?挺大个小伙子,没点别的事儿吗?”
闻叔啃着鸡爪子,坏笑着压低声音道:“在学校,有没有偷偷谈恋爱啊?有小对象吗?”
“……”唐乐山五官都拧到一起,声音不自然地拔高,“您说什么呐!好歹是个大人了,害不害臊啊!”
“嘿嘿嘿!”闻叔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指着烤鸡道,“快吃快吃,当我没说,怎么还急了。”
*
邢涟看着唐乐山,一点点转变。
由于跟救援队队员最熟,闲暇时光,唐乐山就跟这帮汉子一起泡澡。
“闻队,我要告状!”
汉子们冲锋陷阵时是真勇猛,私下里插科打诨时,是真损。
闻叔:“咋了又?”
“小孙太狗了,他对象给他织条围巾,他天天拿我们屋显摆!臭不要脸的,就他有对象!”
“滚犊子啊!闻队,他们还打我呢!他们嫉妒我!”
“少扯淡,”高个子反驳,“你刘哥可马上就脱单了。”
“噗!大马,你那嘴还能更大点吗?八字还没一撇呢!”
“行啦!”还是闻叔出面镇场,“思想报告都写了吗?一天天的,没个正事儿。”
“是是是,还是你家小唐有正事。”
话题忽然转到唐乐山身上,唐乐山浸在水里,被一群人虎视眈眈盯着,盯得他往下沉了沉,只勉强露出鼻尖。
“小唐今年得了个全市三好学生吧?”
“谁说不是呢!孩子真厉害,真给大伙儿争光!”
“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是闻队家孩子。”
“咋的,我们都不是亲叔啊?咱们乐山以后可是要有大出息的,是吧乐山!”
唐乐山:……
不想说话,并摇了摇头。
“小唐,还有一年就高考了吧?想过以后干什么吗?”
唐乐山觉得高考还远,根本没想过。
倒是大人愿意琢磨,有人笑道:“干脆来咱们救援队,继承老闻的衣钵!”
大家一致觉得是个好主意,闻叔让他们闭嘴,别胡说。
唐乐山听着,却从水里浮起来,正儿八经地问:“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啊?为什么救人?”
话音落下,本以为会听到什么大道理,可场面沉静片刻,大家却一起笑了。
“哈哈哈哈哈!”
唐乐山:“???”
“为了工资呗!”有人说,“还能为了什么?”
这下唐乐山迷茫了:“为了几千块工资卖命,不值得啊!”
“哈哈哈哈!”大家当他小孩子,抱团笑了起来。闻叔则“啪”得拍了他一下,粗枝大叶道:“行了别想了,因为老子善良!”
*
可善良的人也会遭遇不测。
眼看着就要结婚的小孙,在执行任务时,不幸身亡。
告别会上,小孙的家属哭成泪人,左邻右舍和听闻事故的热心网友赶来祭奠,媒体也争相报导。
唐乐山跟闻叔一起参加葬礼,心里堵得难受。
“叔。”
往回走时,唐乐山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还是感觉不值得,为什么要做个善良的人呢,好人不长命啊,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照顾。”
他在网上看了,很多人都在说着“英雄走好”,可这些惋惜的祝福中,却也夹着那么一两句碍眼的评论。
“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有什么可惜的。”
唐乐山觉得愤怒,觉得不对。
闻叔沉默着,一向不抽烟不喝酒的他,这天却连着抽了好几根烟,不停从口鼻喷出白烟。
他没有马上回答唐乐山,而是走了一会儿,等一根烟抽完,他才扔了烟头,搂过唐乐山肩膀。
重重捏了捏。
“因为这个世界啊,是由善良的人们撑起来的。”
闻叔难得给唐乐山讲道理,所以显得格外语重心长。他顿了一下,又说:“我们活在世上,总有比赚钱,更有意义的事情。我个人认为啊,我们肩头的这份责任,就是这个意义。我们的社会,也需要这个意义。”
唐乐山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没有再问。
*
后来的唐乐山,顺其自然的,也成了救援队的一员。
大到洪水火灾,小到生活琐碎,总有唐乐山的身影。
连邻居家小猫困在树上喵喵叫,也是唐乐山帮忙救下来的。
工作的时光中,唐乐山和闻叔送走了闻婶,闻叔也光荣退休,唐乐山晋升为唐队,生活趋于平淡。
闻叔开始花式催婚。
“老大不小了,你找个对象啊。”闻叔没事就问唐乐山。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找对象干嘛呀?”唐乐山哭笑不得,“不想找。”
“你不找对象,难道打一辈子光棍?”闻叔苦口婆心,“这人呐,总得有个家啊。”
“哎呀我的叔,”唐乐山开始犯浑了,“要不这样,您呢,抓紧时间找个老伴儿,让日子精彩起来,省着看我心烦。”
“这小混蛋!”闻叔气急,拿起拖鞋就抽唐乐山。
唐乐山上窜下跳地躲,更加卖力的劝道:“咱楼下不是有个跳广场舞的队伍吗?您就混进去多观察,争取早日绽放第二春!”
闻叔的老花镜好悬被气掉,唐乐山却笑嘻嘻地给闻叔端水果。他脸上的笑容那么真切,是邢涟最熟悉的模样。
邢涟看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甚至想上手摸一摸唐乐山的脸。
这会儿他是青年的姿态,站在唐乐山身前,发现自己竟然比唐乐山高上一些。
*
画面继续转变。
闻叔没了。
唐乐山作为养子,给闻叔置办身后事。闻叔是睡梦中去的,没遭罪。
救援队的队员已经换了一茬,比唐乐山小一些,叫唐乐山“唐队”。大家神色凝重,纷纷安慰唐乐山。
“别一个个哭丧着脸,”唐乐山笑着,语气轻松道,“我叔这是去另一个世界跟我婶团聚去了!两口子分别这些年,不得让人好好说说话吗。”
大家点着头,尽量配合着唐乐山笑,结果一个个笑得比哭还难看。
律师来了,告诉唐乐山,闻叔临终前正好做过遗嘱公证,把房产和存款都留给唐乐山。
闻家亲戚也没反对,催着唐乐山签了字。
等到葬礼结束,唐乐山独自回到空房子。
很讽刺,他亲生爹妈的房子没分给他,倒是半路认识的闻叔,给了他所有。
家里空荡荡的,寂静得可怕。唐乐山一个人煮了面,吃了两口,就倒了。
然后他大扫除,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接着脱光了走进卫生间,打开花洒洗澡。
温热的水流打在唐乐山头上,也许是刺激到了眼睛,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唐乐山试图控制,他仰起头,用力瞪眼睛,可泪水却越流越多,跟坏了的水龙头似的。
“唔!”
唐乐山狠狠咬着自己的拳头,可肩膀还是剧烈地抖动起来,让他站立不稳,靠着墙边滑落。
【唐乐山,别哭了。】
邢涟心疼极了,两辈子加一起,都没这么难受过,仿佛五脏六腑都碎成了渣。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断给唐乐山擦眼泪。
唐乐山还是感受不到他,独自坐在地上,把脸深埋进臂弯。
【唐乐山。】
邢涟从背后抱住唐乐山,想把人永远拥在怀中。
*
唐乐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每个人都知道,唐队不爱回家,除了上班,就是健身。
后勤的大姐看不下去,要给唐乐山介绍对象。
结果一连几个,都无疾而终。
“什么意思?”唐乐山问,“我怎么‘一看就花心’了?”
他留着寸头,五官棱角分明,还是有股粗粝感,却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听说对方看到他照片嫌他太帅不肯见,唐乐山啼笑皆非。
“这个……”大姐左右看看唐乐山,“你问问他们。”
队员们疯狂点头:
“唐队,你看你长得这么英武帅气,你说没谈过恋爱,谁信啊?”
“可不就是呢,你要是化化妆,换身衣服,都能直接去当明星了。”
“主要是唐队看起来还有点坏坏的,就,不太像好人,像渣男。”
唐乐山:“……”
“滚蛋!”唐乐山白了一眼,“我母胎solo这么大,连个做渣男的机会都没有,滚滚滚。”
“哈哈哈哈!”大家一阵嬉笑,唐乐山找不到对象,成了全队上下最有趣的梗。
*
日子平淡如水地过,场景再变,是浓烟滚滚的仓房,和远处熊熊燃烧的大火。
“撤退,我自己进去。”唐乐山沉重地下达命令。
“唐队!”副队长不肯走,“这里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你不要涉险!”
“我马上,”唐乐山固执道,“应该只剩最后一个了,他家人还在等他回家,我再试一次。你们先撤,快!”
唐乐山一向稳重,执行任务从不贪功冒进,队员们点点头,先撤出去了。
他就近打开一扇门,体力有限,他也就只能再搜索一个房间,如果还找不到,只能暂时撤退。
可就在他进入房间,寻觅无果准备走时,耳边却“轰”得一声,地动山摇,眼前全是炙热的光!
【唐乐山!】
邢涟吓了一跳,用力抱紧唐乐山,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是唐乐山生前最后的景象。
刺眼的橙色慢慢退去,世界变成了一片白。
唐乐山身上没有穿防护服,而是简单的T恤和长裤。
从远处,缓缓走来两个人。
“小山!”
闻叔笑逐颜开地跟唐乐山打招呼。
“叔!”唐乐山见到闻叔并不意外似的,还跟闻叔旁边的女人打招呼,“婶,你好啦。”
闻婶秀发披肩,唇角含笑,脸色健康又润泽。
“是啊小山,”闻婶温柔地说道,“我们来接你了。”
闻叔也笑眯眯的:“小山,我们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没有疾病,没有疼痛,人人幸福美满,是个极乐之地。”
邢涟马上明白了什么,大声对唐乐山喊话:
【唐乐山!别去!】
唐乐山却说:“是吗?这么好啊?”
“对呀。”闻叔对唐乐山招手,“走吧,你婶婶给你准备了好吃的,快跟我们走吧。”
【唐乐山,不要!】
邢涟急死了,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焦急万分,他看着唐乐山抬脚走向闻叔,跟闻叔和闻叔往白茫茫的深处走去。
【唐乐山,别去!你不能去!你回来!你回来唐乐山!求求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