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哧。”老书生温柔一笑,低声道,“走吧,我带你去洗脸。”
老书生实在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人。
越恒顶着黑脸坐在书桌旁,老书生家中,水缸水盆水桶,只要有水的地方,浸满墨汁。龙飞凤舞的草纸丢的到处都是,一抬头,房梁上,窗口的树枝上不知为何都挂着纸。
——书山有路勤为径。
“学海无涯回头是岸。”越恒没受伤的手里握着根毛笔,面色如同生啃十根苦瓜。
老书生雪白的指尖点点光滑的下巴,娇美的脸蛋微微皱起,嘴里喃喃:“从哪里开始呢?”
老书生临危受命,教导越恒读书识字。
奈何他不是好老师,越恒不是好学生。
当老书生将厚厚的《大学》《史记》拍在桌上,越恒够不到地面的腿不晃了,漆黑的脸看不出表情,眼神颤抖。
读、读这个?
老书生打开书页,面带幸福笑容,缓声缓语读书。晦涩的古文被他软糯的声音读过,像有人捧着晒过太阳充满香气的软枕垫在越恒耳边,哄着他说:“睡吧,多么美妙的催眠曲。”
一刻钟后,老书生长叹一口气,眼眶通红,眼角带泪,为书中哲理叹服。
“砰。”越恒一脑袋磕在桌子上,手中笔“咕噜噜”滚到桌子下面,“嘶——”
他嘴角口水冲出一条白道,眼神迷离,“开,开饭了?”
老书生:“……”
老书生觉得这样不行。老酒鬼既然把越恒交给他,就是信任他老书生的学识!信任他的能力!若不能将越恒教养成才,他如何对得起老酒鬼的信任!
老书生痛定思痛,放弃自己心心念念的手指的厚的书籍,决定带领越恒开启诗词大门。
书桌旁,越恒不知何时染了一手墨的爪子挠挠脖子,踢踢腿,有些不耐烦,“老书生,我们什么时候课间休息啊?”
“休息?学习如何能休息!”老书生的声音顿时提高八度。
“啊……”完了,都不给人喘气功夫。
越恒快要在知识的海洋中窒息身亡。
“咕噜噜——”越恒肚子慢条斯理的叫唤,他立马坐直身体,“我饿了,开饭吗?”
老书生手中毛笔轻转,又洒了越恒一身墨,“刚刚不是才吃过?先把今天的诗背了。”
刚刚?刚刚是什么时候,早上吗?越恒伸着脖子看着天上正中央的日头。
越恒垂下嘴角,被迫窝在屋里跟着老书生念,“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猪头拍黄瓜。”
“嗯?”老书生怀疑自己听错了。再看越恒,抓着毛笔乖巧坐着看着自己。
老书生歪歪脑袋。
于是老书生又教越恒“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越恒有气无力,“鸡鸡鸡,砂锅里归西。”
老书生:“……”他眯眯眼,眼中似有杀气飘过。
越恒背上汗毛一瞬间竖起,又缓慢落下。
我是不是饿的出现幻觉了?越恒杵着脸想,他神色恹恹,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老书生上句说“少壮不努力”,他下句跟“回家捡板栗”。
“本是同根生。”
“要吃先吃你。”
“天苍苍,野茫茫。”
“清炖牛骨小肥羊。”
老书生:“……”
老书生:“…………”
“呵。”老书生秀美的脸蓦然沉下,如天边袭来的乌云滚滚而来,他轻轻放下手中书,抚去褶皱。低头,捞袖子。
越恒:“!”
“嗷!嗷嗷!嗷嗷嗷!”
“不敬圣贤!不尊诗文!你不配读书识字!”老书生气的脸颊通红,拎着越恒打开门,直接扔出去。
越恒抱着脑袋滚进门口草堆里,脸上还带着惊讶。
门口,老书生还指着越恒的屁股骂道:“书如何得罪你了?你这是对圣贤的侮辱!你不配读书!”
“砰——”
老书生一把甩上大门。
村里,听到动静的人聚过来。
越恒趴在地上,面色渐渐涌上羞恼,他抿着嘴唇,半晌眨眨眼,努力止住眼中热意,站起来拍拍屁股,大喊道:“我又没求着你教我!”
“以前都是他们求着我看书!我还不乐意看呢!”
越恒死前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家大业大,父母不常在身边,对他唯一期望就是能平安长大,要是有点出息就更好了。可是他们工作忙碌,不能陪在他身边,每次考试成绩出来,总伴随一笔可观的零花钱。
“小恒这次数学考了五十九分呢,下次努努力,能及格啦!”
“不是小恒不聪明,肯定是这个辅导老师教育方法有问题,我们换一个好不好?”
越恒咬紧牙关,狠狠踢走脚下石头,冷哼一声,“学的再好有什么用,该死的时候活不了。哼!”
他握紧拳头,像一头气急的牛犊往酒林冲去。
他身后,几人互相打眼色,跟在他后面直到他自己跑进高墙内,还转头怒气冲冲地锁上门。
山沟村陡然沉静。
天边一梢月慢悠悠爬上来,淡蓝色夜幕遮住世间。
老酒鬼从崖上跳下来,蹲在树屋外,敲敲门。
“听说你把咱村脾气最好的老书生惹生气了?”
“砰!”屋里不知什么东西砸在墙上。
“这狗脾气。”老酒鬼哈哈大笑,“还说不得你了?”
“他揍我,还把我丢出来!”越恒瓮声瓮气躲在被子里告状,“他又不是我师父凭什么揍我屁股?”
“那是不是你不好好跟他读书?”老酒鬼反问。
越恒没了动静。
“你跟他读书习字,是不是你夫子?”老酒鬼坐在树杈上,拽下酒葫芦饮一口,带着笑意声音道:“小东西心里指不定恨我呢。”
“糟老头子,我明明是富贵人家的小孩,你把我捡到这么个穷沟沟里,还把我跟一群奇奇怪怪的人丢在一起。没准是深山老林的妖怪想对我干什么呢!”老酒鬼尖着嗓门道。
越恒舔舔唇,有些脸红,嘴上道:“我,我没这么说!”
“哼。”老酒鬼把玩手中葫芦,摘下一段树枝掐在指尖,“老夫喝过的酒比你喝过的水都多,还看不出你那点心思?”
“你天天喝酒,当然比我喝过的水多。”
“咔嚓。”老酒鬼折断手中树枝。
“小屁孩,牙尖嘴利,无法无天。”老酒鬼叹了口气,“聪明啊……”
越恒没来由感觉老酒鬼话中有话,又怕自己想太多。他拉开窗户,露出一条缝,黑漆漆脸上黑漆漆眼睛看着老酒鬼,“师父,你为啥要收我当徒弟啊?”
老酒鬼斜他一眼,差点被他这模样吓喷酒:“你脸——算了。”
“自然是你我有缘。”
有缘就能随便收徒?
越恒看了眼四周。老工匠给建的树屋打的床,老裁缝给套的被褥做的衣服,老花匠送来的花老书生送的画……
还有每天轮换给自己送的饭。
越恒抓抓脑袋,有些后悔今天对老书生无礼。明明是认识没多久的人,他就仗着自己孩子模样,仗着这些人宠爱蹬鼻子上脸……越恒心中悔意更甚。
老酒鬼见他黑乎乎的脑袋搭在窗台上,一副郁闷模样,笑了笑,道:“瞧你样子。”
“老书生脾气好,但只一件事,书比他命重,难得你能惹恼他。”
“别说了师父,我知道错了。”越恒知错就改,“我明天给老书生道歉去。”
“行,知道错就有救,别想太多,喝了药好好睡一觉。”老酒鬼指指越恒脖子上挂的葫芦。
“药?”
越恒举起葫芦放在耳边晃晃,葫芦中水声荡漾,从老游医家出来后他就没打开过,这里面竟然是药?
越恒心里嘀咕两句,打开盖子,毫无防备灌进嘴里,随即他脸爆红紧皱。
老酒鬼手疾眼快,一把捂住他的嘴。
“恩哼么嗯嗯嗯嗯!”
为什么里面是酒啊!谁家药里倒酒啊!
越恒眼神控诉,下一秒两眼一翻,栽进被子里。
老酒鬼拍拍手,关上窗户。
“好好睡,徒弟。”
第7章 咕咕咕
越恒又梦见那棵巨大的树。
树前通体红色的血玉一般的幼苗迎风舒展枝叶。越恒靠着树干,眼睛一错不错紧盯幼苗,血红影子仿佛刻在瞳孔中。
乌云遮住月光,树屋中,蜷缩在被窝里的孩子一脸平静。红色蛛丝从衣襟冒出,沿着皮肤生长,环绕出怪异图案,又蔓延至他受伤的手臂,绕着圈包裹住伤口。
高大的树下,一点玉白“跋山涉水”而来,它抬着小脑袋,围着粗壮的树木绕两圈,而后绕着圈往上爬。
“哦哦哦~”
“哦哦哦!”
越恒猛然坐起,没看到一点白光从他身上弹起,落进被子里。
他双眼发直,从眼里淌出些许茫然:“哪来的公鸡?”
一层压一层的绿叶中,一只红冠子花羽毛的大公子蹲在树杈上,举着翅膀叫。
树屋“吱呀”一声打开门,越恒躺在地板上,两腿蹬地把脑袋送出门,他眯着眼看着树间精神抖擞的公鸡,讶然道:“师父从哪弄来一只大公鸡?”
“这是老厨娘家的公鸡,你家那只母鸡是它十三房小妾,它来看看她哩。”悦耳的女声道。
越恒“啊”了一声,给自己翻面,凑脑袋。
树下站着一位模样近乎艳丽,举止投足优雅得体的女子。她不施粉黛,荆钗布裙也挡不住通身气质。
越恒一见到她,连忙看向她白皙的脸。
“小东西,姐姐脸上有什么?”女子调笑道。
越恒垂下头,没好意思说我想看看你脸上有没有爬蝎子。这种话说出来他屁股铁定又遭难。
“老姐姐,你来我这干嘛呀?”越恒脆声问。
女子掩嘴笑,将手中竹篮递给越恒。
“做了些点心,给你送来些。”
越恒面上难掩感激,又是夸她心灵手巧又是夸她好看,夸着夸着忽然想起昨日之事,“对了,我得给老书生道歉去,昨个惹他生气了。”
越恒连忙从树屋下来,拔腿要跑。
“等等。”女子两指拽住他领子,把人牵到身边,手指刮刮他的脸,勾下一抹黑来笑道,“你就顶着小花脸去?”
越恒脸羞红,突然想起来自己昨天睡觉前没洗脸!他竟然顶着一脸墨水在这跟人聊天。
还好黑墨盖住他红彤彤的脸。
越恒迈着小腿去洗脸。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酒坛后,女子收敛嘴边笑意,抬起眉毛,环绕四周,疑惑道:“奇怪,跑哪里去了?”
刚刚打了一盆水撸袖子准备洗脸的越恒忽然想到什么,举起昨日手上的手,目光茫然。
“奇怪——不疼了?”
他揪下纱布,只见白白胖胖的手完好如初,哪有半分受伤的影子。越恒不敢置信,握握拳头抓抓手指,全无一丝疼痛,仿佛昨日受伤之事是镜花水月一场梦!
“老游医的药这么管用?”越恒眼神震惊,抓住胸前的葫芦,“伤药配酒,活得越久?”
酒林无声,酒坛上长满的青草随风摇摆,好似在嘲笑越恒。
越恒思考无果,直将此事抛在脑后,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还没搞清楚呢,大惊小怪再被老酒鬼拿去当笑话,不值得!
越恒点点头,捧水洗脸。等他回来时,那女子早不知所踪。越恒打开篮子,看着里面放着的捏成鸭子、鸡仔形状的糕,拍了下脑袋,“哎呀,忘了问这个姐姐叫什么了!”
越恒拿上赔罪礼物,跑下山,敲开老书生家的门。
“吱呀——”
门打开,老书生神色恹恹地看着他,眼底青黑。
“你好!”越恒扬起笑脸。
老书生的眼慢慢睁大,似是不敢置信:“你……”
“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好好听你讲课,请你原谅我。”越恒郑重其事道,他拽下包袱,摊在老书生门前打开,包袱里装着几枚果子,一枚鸡蛋一枚鸭蛋。
他板着脸,一本正经道:“这些是我全身家当,送给你!”
“噗。”墙头上的老酒鬼哈哈大笑,“臭小子还有家当呢?”
老书生被这么个小豆丁道歉,昨日怒火烟消云散,他因此事一夜没睡好,没想到竟是越恒主动来找自己。
不愧是老酒鬼的徒弟。
老书生打开房门,微微一笑,“进来吧,不是要读书……”
越恒每日安排渐渐固定。早起后擦一个时辰酒缸,吃早饭。下山去老书生家读两个时辰书,吃午饭,然后随便找个地方睡午觉回酒林一直擦缸到晚上。
除此之外,他偶尔会跟老工匠去山中砍砍树——别人砍着他看着;跟老药童采药并惹下一二三四件麻烦事被老药童嫌弃;去河边捡野鸭蛋摘野果送送给为他送饭制衣的姐姐们——和哥哥们。
日子平淡得过着,让越恒“小小”年纪感受到几分岁月静好。
——除了他依旧擦不到第二个缸以上的酒坛。
“我觉得师父是在锻炼我的身体!”越恒对老药童道。
他们俩坐在河边,脚泡在水中,一人抱着一块菜饼。
老药童闻言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长高了些?”
越恒惊喜道:“真的?”
老药童摇摇头又点点头。
越恒开心地把腿从河里捞起来,转了一圈,问他:“长高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