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敬遥一怔,暗道怪不得他二哥这几日一直没来找他。
两人一道回了大营。
池敬遥先去小院见过了章师兄和阮包子他们。
“我们昨日就回来了,我说要去庄子里找你,杨跃说你今日回来,我就没去。”阮包子道。
“庄子里暂时也没什么事情了。”池敬遥道:“早知道你们昨日回来,我就提前来等着你们了。”
阮包子拉着他朝他说了些这段日子的琐事,又说听闻他们快要回祁州了。
“赶紧回去吧,希望能赶上中秋。”阮包子道。
池敬遥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略有些怅然。
“阿遥,你不想回去吗?”阮包子问道。
“我想,只是……”池敬遥苦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回去了,有点不真实,像是做梦一样。”
阮包子道:“我也是,真像做梦。我记得咱们来的时候,是边城最冷的时候,一眨眼大半年都过去了。也不知道秋天长高了没有,这么久没见说不定跟我都不亲了。”
“不会的,我跟我二哥分开过那么多年,见了面还不是和从前一样?”池敬遥朝他安慰道。
“那是因为你二哥疼你,我可没你二哥那么讨人喜欢。”阮包子道。
池敬遥听到他那句“你二哥疼你”,耳尖骤然红了。
他分不清是真是假的那天晚上,他二哥也朝他说过那几个字。
以至于他现在听到这个,便忍不住有些恍惚。
当日黄昏前,大营里的宴席便备好了。
宽敞的演武场上,摆开了篝火和长桌,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到边。
宴席开始时,杨城举着酒杯立在席首的位置。
他的左右,分别站着裴野和另一位将军,营中的其他将领则分列两侧的长桌旁。
“第一杯酒,敬埋骨边城的英灵。”杨城说着,将杯中的酒洒在了地上。
将士们怒喝三声,喊了一句简短的口号,但池敬遥没大听清是什么。
他目光落在杨城身侧的裴野身上,只是因为隔得太远,有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杨城不是个啰嗦的人,只简单说了几句,便吩咐开席了。
池敬遥坐在杨跃旁边,稍稍有些走神。
直到桌上有人说起裴野,他才回过神来。
“我听说上头的文书都下来了,裴将军现在只比杨将军矮了小半级。”有个军医道:“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杨跃笑道:“意味着杨将军要将位子传给裴将军了。”
“什么呀,意味着,裴将军见了中都西洲两营的主帅,可以行平礼。”那人道。
“这么厉害?”阮包子下意识开口道。
他说着看向池敬遥,又道:“你二哥这回可厉害了。”
池敬遥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心道他二哥确实挺厉害,这个他不否认。
“裴将军现在在京城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呢。”一个军医喝了两杯酒,便有些上头,道:“我听他们议论说,这次裴将军进京述职,估计得有不少京中的官员朝他提亲。”
池敬遥一怔,问道:“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他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军功,又是个生得俊美尚未婚配的儿郎,想攀附拉拢的自然不在少数。”那人又道:“当然,风头太盛的那几家肯定是要避嫌的,不然会遭到忌惮。可京中是什么地方,一棍子打死十个,八个都是富贵人家,这里头多得是不用避讳这些的人家。”
杨跃闻言道:“没用,裴将军不会留在京城的。”
他说着偷偷看了一眼池敬遥,冲他眨了眨眼,神情带着几分揶揄。
池敬遥却顾不上理会他。
因为此时旁边另有一人道:“那可未必,祁州营虽好,可再好能比得过在京中吗?裴将军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如今一时半会也不会再有战事,他要想挣个前程,自然是去京城最好了。若是再找到一门好亲事,将来在京城的武将中,必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他此前说了会留在祁州的。”杨跃忙道。
他大概是怕池敬遥难过,一直在想方设法替裴野说话。
“那是从前,等到了京中可就不一样了。”那人并不知裴野与池敬遥的关系,自然不会顾忌什么,又道:“你没去过京城,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再清心寡欲的人到了那里,也得动凡俗之心。”
池敬遥闻言心中稍稍有些发闷,不由想起了那晚裴野问他的话。
裴野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京城。
池敬遥本想说陪他一起去,但裴野却提醒他,这一路奔波……
后来,池敬遥怕拖了他后腿,这才放弃了跟着他一起去的想法。
少年心中烦乱不堪,一会儿想到那人说的话,一会儿又想到裴野不让他陪着去京城的举动。后来他忍不住安慰自己,或许对方是真的怕他路上奔波,并非是为了别的。
直到酒过三巡,众人都喝开了,纷纷离席开始乱窜。
就连主位上的杨城,都带着裴野开始在席间瞎溜达。
没一会儿工夫,杨城便带着裴野溜达到了池敬遥他们这桌。
“此番营中能有这么多弟兄活着回来,诸位功不可没。”杨城认真地朝众人道。
他说罢朝众人敬了一杯酒,又道:“朝中有旨意,此番进京述职祁州营派两位军医前往。本将想了想,就劳烦章大夫和池大夫前往吧。”
他话音一落,裴野的表情当即就变了。
池敬遥此时正好看向裴野,瞥见对方的表情后,稍稍拧了拧眉。
“怎么我们还要去京城?”池敬遥朝杨城问道。
“不是只有上阵杀敌的才有功劳,你们的功劳可不小,我的腿和裴将军的命可都是你们救回来的。”杨城道:“还有许多人的命……怎么样,章大夫和池大夫,可愿前往?”
章大夫闻言看了池敬遥一眼,见池敬遥没反对,便将此事应下了。
“我就说你们不会拒绝的嘛。”杨城看向池敬遥道:“你二哥还非说你不愿意去……”
他此言一出,池敬遥当即难以置信地看向裴野。
所以……他没有误会裴野,对方是真的刻意不想让他去京城。
池敬遥心烦意乱,等杨城带人走后,他便找借口离席了。
他一路朝着小院走去,却在演武场的外头,撞见了裴野。
对方站在拐角的阴影里,显然是在等他。
“你那晚问我要不要去京城,当时你就知道此事?”池敬遥略带不悦地质问道。
“嗯。”裴野没有否认。
“你说路上奔波,是故意想让我主动说不去?”池敬遥又问。
裴野沉默半晌,又应了一声。
“为什么?”池敬遥问道。
“你说你想过闲散的生活,我想去不去京城对你来说并不重要。”裴野道。
池敬遥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裴野道:“路上奔波是真的。”
“可你不想让我去也是真的。”池敬遥道。
裴野看着少年,解释道:“让我去京城述职,是圣旨,没法违逆,我若不去便是抗旨不遵。可你不一样,旨意没有点名让你去,只是说让杨将军派两名军医随行。”
“为什么不能是我?”少年道。
“我不想让你去。”裴野开口道。
“你不想让我去可以和我说,你不愿意让我去,我可以不去。”池敬遥道。
“我怕你改主意。”裴野道:“我怕你突然又觉得去京城也挺好……”
池敬遥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开口道:“你是怕我觉得京城挺好,还是你自己觉得京城挺好?”
裴野闻言没有应声,随后他转身背对着池敬遥,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半晌后,他才转过身来,朝池敬遥道:“那日来传旨的人是陛下身边的人……他有意要抬举杨跃,让杨将军派杨跃去述职。他说宫中有一位适龄的公主,陛下正欲为其择婿。”
大渝朝驸马例来是不可入仕的,所以这个驸马的人选不会在已经有官职的人里,通常都是在没有功名的勋贵子弟中,挑选一个条件合适,身份合适的人。
但此番不知是谁在皇帝身边怂恿,言及边城大捷,在祁州营里挑个说得过去的人择为驸马,是个很好的选择,既可以表示对祁州营的看重,说不定还能让此事传为佳话。皇帝对此事颇为赞同,便动了这个心思。
当然,要挑选的这个人必然不能是裴野这样的,因为他有军功在身,若是成了驸马等于断了他的仕途。皇帝哪怕有心,也不可能这么做,以免给人留下话柄,说他故意打压祁州营的人。
可这个人又不能是太普通的出身,否则难免配不上公主身份。
显然,杨跃就是个很好的选择,虽没有军功,却是祁州营的人,而且是杨城的长子。
那日来传旨的人,原原本本地将皇帝这个意思朝杨城说了,话里话外十分清楚,只要杨城让杨跃跟着进宫,这驸马八成就是杨跃的了。
“但是杨将军不愿让杨跃做驸马,那日他便自作主张,朝传旨的人推荐了你。”裴野道。
杨城若是知道他们的关系,自然不会如此,可他偏偏不知,而且觉得做驸马是个不错的差事。
若非他家那个臭小子脑袋不灵光,送去做个驸马也不错。
“怎么可能是我?”池敬遥道:“我又没有杨跃那样的出身,就是一介草民而已。”
裴野看着他道:“可你名义上是我的弟弟。”
池敬遥闻言一怔,登时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我没有入裴家的籍啊。”池敬遥道。
“没人在意你是不是我的亲弟弟,他们要的只是个由头。”裴野道:“若是陛下看中了你,他自可以命你入我家的籍,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届时,公主嫁给的虽然不是杨城的儿子,但若是裴野的弟弟,身份倒也匹配。
毕竟裴野现在的身份今非昔比,他甚至不需要去攀附权贵,他自己很快就会成为权贵。
“二哥……”少年开口,声音都忍不住有些发颤。
裴野握住他的手,发觉少年手心冰凉一片。
“我不想同你说,就是怕你如此。”裴野道:“我原想着不叫你知道此事,免得你不安。杨将军原本也是答应了我的,说会想别的法子,可是他今日喝多了,全然忘了。”
池敬遥只沉默不语,手心却不住冒冷汗。
他无法想象若是这一切真的发生,他们该怎么办?
若是他真的入了裴家的籍,哪怕最后和公主的事情不成,他和裴野也将再无可能。
“只要你不想做这个驸马,我一定会想办法。”裴野道。
“我当然不想!”池敬遥道,“可是……万一皇帝改主意了,万一他看中了你怎么办?”
裴野道:“他不会选我,陈国刚刚和谈,他就断了我的仕途,这会寒了三营将士们的心。”况且据他所知,当今陛下似乎也不是那么容不得人的性子。
可池敬遥却依旧忍不住担心。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些,也没意识到古代社会真正意义上的王权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今晚,他仿佛突然就明白了,不论是他还是裴野,在这样的权利面前都是渺小的。
他是真的害怕了,怕自己和裴野的未来,都由不得自己掌控。
“那……万一京中那些人看中了你呢?”池敬遥道:“陛下不将女儿嫁给你,他可以给你指配别的婚事啊!”
裴野沉默了片刻,道:“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什么打算?”池敬遥问道。
“你只管放心便是,没有哪个权贵会将女儿嫁给我的。”裴野道。
池敬遥听他这么说,反倒越发不安。
“你根本就没办法,是不是?”少年哽咽着问道。
“有。”裴野道。
“你骗我。”池敬遥道。
“没有。”裴野道:“我没有骗你。”
池敬遥闻言吸了吸鼻子,只觉十分灰心。
裴野见状终究是不忍让他难过,闷声道:“若是陛下给我指婚,我会说……我在战场上伤了身体,这辈子都不能人道了。”
池敬遥:……
第104章
一个男人, 在朝堂之上公然宣称自己不能人道,此事换了谁都必然是极大的丑事。
更何况裴野如今乃是大渝朝炙手可热的人物,一旦他这么说, 此事必将很快传遍整个大渝。
传遍大渝都不一定能结束,说不定还会传到陈国去。
届时,两国都会知道, 大渝这个新一代的“战神”是个不能人道的男人。
大渝人会怎么讨论此事, 池敬遥拿不准,但他觉得陈国人一定高兴得很, 指不定在背后编排多少折辱裴野的话。尽管他们可能听不到这些, 但他只要想一想,就会觉得难受。
“二哥。”池敬遥看着裴野,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裴野所说的法子,竟然会是这个。
“不行。”池敬遥道:“到时候你在军中还怎么做将军?”
“我打仗靠得又不是那个, 怎么就不能做将军了?”裴野道。
“我不要他们那么说你。”池敬遥道:“二哥, 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我都想好了, 若是不这么说, 将来拒了张三还有李四, 哪怕京中所有的权贵都拒了,待我回到祁州呢?”裴野道:“我已经二十岁了,爹娘还有大哥,难道会任由我一直不成婚吗?就算他们不逼迫我,旁人呢?到时候家里不知道会有多少去说亲的人, 先前大哥的信你也是看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