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知道,随着少年的成长,很多东西都会慢慢改变,而此刻的裴野,无从判断这?些改变是好?还是坏。
当日,裴野去营房里看?了一眼?郑彦平。
对方这?病势来得很凶猛,虽然用了药,这?会儿依旧昏迷着。
“他什么时候能?醒?”裴野问道。
“池大?夫来看?过他,给了药,说不出意?外的话,黄昏的时候烧退了人就?能?醒。”旁边的一个军医道。
裴野应了一声,道:“你去帮池大?夫吧,这?里我找人看?着。”
“是,将军。”那军医朝裴野行了个礼,而后便退出了那间营房。
裴野盯着郑彦平看?了一会儿,依稀记得此人在自己手底下待过,在战场上的表现还算勇猛,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异样。实际上,这?次杨城拨给池敬遥的一百个人,各个都是手脚利索又聪明能?干的,混日子的那种杨城也不可能?派过来。
“你,过来。”裴野出了营房,随手叫过来一个士兵。
士兵闻言忙上前朝他行了礼,等着他吩咐。
“你在门口?守着他,除了池大?夫的吩咐,别让其他人靠近。”裴野道。
“是。”那人忙应了。
裴野又回身看?了一眼?营房里昏迷不醒的郑彦平,而后便大?步离开?了。
他去找人给裴青传了话,让人将裴青叫了过来。
由于?裴野待着的营区都是重病病患,所以裴青不能?进来。大?营的各个区域之间,都依着池敬遥和章大?夫的意?思,留出了一片空旷的区域,两人便到?了那片区域隔着几步的距离说话。
“这?次派过来的人里,有?个叫郑彦平的,你认识吗?”裴野问道。
“祁州营的老人了,跟咱们?一起从祁州过来的。”裴青道:“他怎么了?”
裴野想了想,问道:“此人你了解多少?”
“勇武,忠厚,可靠。”裴青道,“是个好?儿郎。”
“他们?这?批人过来的时候都和我一样服用过抗瘟丸,但是这?个郑彦平染了病。”裴野道。
裴青一惊,有?些担心地道:“抗瘟丸失效了吗?”
“一百多号人里,只有?他一个人染病。”裴野道。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不会觉得奇怪,但裴野了解池敬遥。
他虽然不知那些药丸其中的究竟,却知道池敬遥对那药丸非常有?信心,若非如此当初少年也不会毫无不犹豫地让裴野和自己一同过来。
依着裴野对少年的了解,对方这?自信绝不是没有?来由的。
也就?是说,这?抗瘟丸失效的可能?非常小,甚至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假设不是药丸的问题,那就?是这?个人的问题了。”裴野冷声道。
“将军怀疑他没有?服食这?枚药丸?”裴青问道。
“我不确定,所以想让你去查一下他的底细。”裴野道:“我能?想到?的可能?只有?两个,其一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想将药丸偷了去做别的用处,其二……他将药丸给了某个自己在乎的人,对方接触过染病的人,恰好?有?患病的危险。”
裴青想了想,道:“自从大?营里出了细作的事?情之后,咱们?一直严防死守,这?个时候进出大?营都不容易。况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应该也来不及做什么,或者和外头的人接触。”
“那就?只剩下第二个可能?了。”裴野道。
“属下这?就?去查。”裴青道。
裴青说罢朝裴野遥遥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裴野回去之后,径直到?了营房,找到?了池敬遥。
池敬遥这?会儿正在给一个士兵施针,那士兵咳得很厉害,嘴里呛了两口?血出来,池敬遥闪避不及,衣角溅上了不少血迹。
裴野正欲上前,便见池敬遥朝一旁另一个欲上前帮忙的士兵摆了摆手道:“无妨。”
“阿遥,要给他用药吗?”阮包子在一旁问道。
“依着方子按原来的药量给他用药,暂时不要给他别的药丸。”池敬遥道。
阮包子闻言忙在脉案上做了标记
“池大?夫……”那士兵咳了血之后,稍稍缓过来了一些,朝池敬遥问道:“我会死吗?”
“你脉象还好?,离死还远着呢。咳血只是这?种时疫的一个症状,就?像有?的人会流鼻涕,有?的人会打喷嚏,不要因为咳血吓人,就?觉得自己快死了。”池敬遥从容地帮他施完针,又道:“夜里会难受些,你自己努努力?,熬过今晚明日应该就?会好?转了。”
那人闻言精神一振,面色当即好?看?了不少。
池敬遥又朝旁边那士兵道:“你们?俩住一个屋,夜里你留意?着些他的情况。若是有?喘不过气来,或者昏迷高烧的症状,你就?去叫我。”
“好?嘞,池大?夫放心。”那士兵道。
他前两日也病得很重,但服了【强效消炎丸】之后,恢复得很快,短短两日工夫便恢复了大?半。
“我如今精神头还不错,若是池大?夫不嫌弃,附近几个营房里的人,我都可以帮着照看?。”那士兵道:“您先前不是说彻底好?利索还得等好?些日子吗?我闲着反倒难受,您给我派点活儿吧。”
池敬遥闻言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替他号了号脉,见他脉象平稳,这?才放心。
“你帮我个忙吧,咱们?这?片区域的营房里,有?好?些头两日进来的人,其中有?一部分已经在慢慢恢复了。”池敬遥道:“你帮我去统计一遍,把恢复得和你差不多状况的士兵名字都记下来。”
那士兵得知自己总算有?事?儿干了,当即一脸高兴应下了。
池敬遥转身打算离开?营房的时候,看?到?了门口?立着的裴野。
“裴将军……”池敬遥从营房里出来,见左右无人,便将手主?动塞到?了裴野手里取暖。
少年这?会儿已经彻底恢复了情绪,看?向裴野的目光明亮又兴奋,仿佛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
“二哥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少年朝裴野道:“咱们?的营里有?好?些已经慢慢恢复了的士兵,可以让他们?代替先前那一百个人帮忙照看?病重的士兵,这?样那些人就?不必继续留在营中了。”
此举一来可以省下不少【抗瘟丸】,将剩下的积分用来兑换更重要的消炎丸,二来若【抗瘟丸】当真存在问题,先前那一百个未曾染病的士兵,便可以避免变成郑彦平那样。
“依着我的观察,染过病恢复的士兵是不会再次染病的。”池敬遥道:“他们?留在这?里很安全,而且他们?生过病,更知道该怎么照顾别人。”
少年越想越高兴,眼?底满是笑意?。
裴野见他如此,也不由松了口?气,道:“你去找章大?夫商量此事?,这?边的事?情交给我来办。”
“好?。”少年说罢将尚未完全焐热的手从裴野手中抽出,而后一溜小跑去找章师兄了。
池敬遥去找章师兄说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这?边早已开?始这?么做了。
“我们?这?边的人病得本来就?不算重,不怎么需要人照顾。”章师兄朝池敬遥道:“我原本还打算将帮手的人都给你那边送过去呢,你这?么一说,倒是可以将他们?都遣走了。”
明日便是那一百个人服下抗瘟丸的第七日,将他们?遣走之后,便不必再给他们?服用药丸了。
为了保险起见,池敬遥叮嘱了他们?回去之后要彻底换身衣服洗个澡,再单独找个地方隔离开?。过上七八日之后,只要确定没有?人染病,他们?便都安全了。
当日,将那一百个士兵遣走之后,章大?夫又挑了几十号人送到?了池敬遥负责的病区。
因为轻症的士兵症状比较温和,很多人都是三四日便恢复了。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暂时还不能?回到?别的营房,所以待着也没事?可做。
士兵们?平日里都操练惯了,如今被拘着什么都干不了本就?无聊,如今有?了事?情做反倒各个都很积极。
晚上回去之后,池敬遥偷偷算了算,少了这?一百个人,等于?省下来了五千兑换抗瘟丸的积分。而这?些积分能?兑换25枚【强效消炎丸】,几乎等于?是多救了25个人的性命。
“高兴了?”裴野见他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面上带着不加掩饰地笑意?,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池敬遥嘿嘿一笑,朝裴野道:“二哥,我觉得我好?聪明啊。”
“嗯。”裴野道:“就?是急了爱哭。”
池敬遥被他提起这?茬,不由有?些尴尬,讪讪地退到?一边开?始洗漱。
裴野正想再哄他几句,却闻营房外有?人来报,说是裴青找他。
“裴青哥来找你了?”池敬遥问道。
“嗯,找他办点事?情。”裴野道。
在郑彦平的事?情没有?定论之前,裴野没打算朝池敬遥透露,免得少年好?不容易恢复的心情又被打扰了。
“二哥……”池敬遥示意?他伸手,而后将一枚【抗瘟丸】放到?了裴野手里,道:“给裴青哥一粒吧,这?样你们?见面也方便些,别耽误了事?情。”
裴青是裴野的得力?助手,平日里少不得替裴野走动,池敬遥觉得还是给他一粒药丸更保险。
裴野没有?拒绝,接过那药丸,便大?步出了营房。
一盏茶的工夫后,他见完裴青回来,便径直去了郑彦平的住处。
他朝守着对方的士兵询问了情况,得知郑彦平刚醒了没一会儿。
“将军……”郑彦平看?到?裴野后颇为惊讶,想要起身行礼,却因为病得太重,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裴野冷冷看?着他,开?口?道:“将药送给别人吃的时候,你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一日吗?”
郑彦平闻言一怔,惶然问道:“裴将军,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小姜并不知道我那药丸是从何而来。我只是……”
“你觉得自己很无私吗?”裴野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冷冷地道:“你知不知池大?夫因为你有?多自责?他以为是自己的药出了问题,觉得是自己害了你!”
裴野想到?池敬遥今日崩溃时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手揍他一顿。
“我……”郑彦平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裴野放开?他,只冷冷看?着他,目光带着几分凌厉。
若非今日让裴青去查了一番,他尚且不知这?郑彦平当日领了那抗瘟丸并未自己服食,而是趁着回去收拾东西的当口?,将药丸给了自己同屋的另一个士兵小姜。
“我那日见这?时疫来得很快,营中病倒了好?多人……”郑彦平有?气无力?地道:“他们?说这?病若是症状轻的则无关痛痒,重的会要人性命。我想着自己素来强壮,就?算染上了疫症,也定然不会有?事?,但小姜去岁受了伤之后身子一直没好?利索……”
他想着,反正自己要来的地方是重症区,哪怕自己不幸染上了,也不用担心害了旁人,只要他扛过去,便不会有?大?碍,可小姜那身子骨,只怕一旦染上就?会没命。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病来势竟会如此凶猛。
而且时疫的轻重,与一个人是否强壮没什么关系。
“小姜他不知道……我骗他说这?是营中每个人都会有?的。”郑彦平道,他大?概是怕裴野追究此事?,到?了这?会儿还想护着对方。
“你当他是傻子吗?”裴野冷冷地道:“他当日就?知道了真相,你有?想过他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吗?”
郑彦平一怔,忙问道:“他没事?吧?”
裴野挑了挑眉,没有?回答他,但这?答案不言而喻。
郑彦平将自己保命的药给了对方,自己却整日置身在危重病区,哪怕两人之间情谊寡淡,只怕对方也很难心安理得。更何况能?让郑彦平做出这?种举动的人,与他的交情自然不会太浅。
“我……“郑彦平捂着心口?猛咳了几下,而后骤然呛了一口?血出来。
裴野看?着他,最终没再说什么,只重重叹了口?气。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虽然未必认同郑彦平的做法,但他从始至终都很理解这?件事?情。他甚至设身处地想了想,若拿到?药丸的是他,而在外头面对未知时疫的人是池敬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药丸给池敬遥。
不过为了防止对方知道真相后内疚,他会趁人不备偷偷喂给对方。
“算了,此事?回头再追究吧。”裴野说罢便打算离开?。
“裴将军……”郑彦平突然叫住他,道:“我大?概是不行了,能?不能?帮我给小姜带句话?”
“让他别内疚吗?”裴野冷哼一声道:“换成是你,你能?不能?做到?不内疚?”
郑彦平闻言目光一黯,难过到?了极致,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
裴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心中忽而生出了一抹不忍,上前倒了一碗水递给郑彦平。
郑彦平接过水碗喝了一口?,又咳了半晌。
随后他便倚在床畔,喃喃地道:“他比我晚入伍,那年在沙坡子打的那一仗,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差点被人用长枪捅成了血葫芦……我顺手救了他,他就?缠上我了……”
“你见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哭哭啼啼吗?”郑彦平淡淡一笑,道:“他不止哭,半夜还做噩梦吓得不敢睡。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平湖那一仗,我被人射了两箭,是他救了我的命。”
裴野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略有?些恍神。
便闻郑彦平又道:“大?伙儿都在军中当差,有?个性命相托的兄弟挺好?的,直到?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何,竟会对他生出了那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