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朔……好像在轻轻伸手擦自己的脸。
他在擦什么?
姜朔把小徒弟脸上的生理性眼泪都擦干净了,才腾出手一下一下地拍少年的背。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尹隋总算不发抖了。
枯竭的灵核被蕴满灵力的泉水温柔修复,四肢百骸重新填满力量。尹隋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如八爪鱼般缠在姜朔身上,还用手把姜朔的脖子搂的紧紧的。
“……”
尹隋脸色暴红,一个没抓稳,直接从姜朔身上掉进了水里。
姜朔:“。”
尹隋湿漉漉地爬出来,目光都不敢往旁边看,僵硬地出声道:“师娘,我们……”
姜朔不解:“嗯?”
尹隋感觉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方才惊鸿一瞥,他发现姜朔身上的衣物已经全湿了,虽说因为天气寒冷穿得不少,但也、但也……
尹隋控制不住地想起姜朔领口处那抹平直的锁骨,还有窄细的腰……
姜朔看见小徒弟呆愣愣地盯着岸上的一棵草,俊秀白皙的面容连带着耳朵脖颈都红了个遍。
这是怎么了?姜朔疑惑。是在灵泉待久了,太过闷热?
尹隋猛地从水里爬上了岸,在姜朔错愕的视线里,冲进了不远处的林子里。
姜朔:“……”
泡昏头了?
*
简单地捏诀除去身上的水汽之后,姜朔带着别扭的小徒弟准备御剑回九华。
尹隋乖乖跟在他身后。
灵核内的魔气已经基本被剔除干净,尹隋如今的这副身体是纯正的火灵根体质,把杂质去除后,更觉灵台清明,经脉畅通,修为似乎又隐约上了一个台阶。
从此之后,他可以顺畅无阻地修炼正道功法,以尹隋的资质和悟性,修为一跃而上不是难事。
等他以正道修士的身份步入大乘期……他再与东衍堂堂正正地对决一次。
尹隋垂下眸,有些讥嘲地勾了一下唇角。
其实报仇,也不一定要选择与曾经相似的路。他就算不修魔,不也一样能把那些人打得抱头鼠窜?
而最重要的是……尹隋抬起眼,静静看着前面的姜朔。
山林中御剑不好确定方向,姜朔打算找个开阔的地方再取佩剑,而今他一边朝前走,一边细心地将横出的树枝折断,以免刮到后面的人。
他不想让姜朔……难过。尹隋这样想。
也不想让姜朔幻境中的噩梦得逞。
御剑飞行上千里,用了将近两个时辰,姜朔才带着小徒弟回到九华。
但刚一落到九华山门前的白石阶上,姜朔就不自觉蹙眉,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向来人来人往的山门口静悄悄的,连常有的入山禁制都没有下,守门的弟子也无故失踪,姜朔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里边的数万级台阶,向内延伸到九华深处。
姜朔停下脚步,凭直觉没有贸然进入山门,而是先给祈凤传了音。
这么近的距离,他等了片刻,祈凤竟然毫无应答。
姜朔想了想,又传音给于普,也依旧是如此结局。
姜朔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几日前,他就曾传音过祈凤,但那时祈凤所言,是说门派里锁妖塔第一层的禁制松了,按照此话,应是稍微用点法术压制修复便好。
祈凤……或许在撒谎。
“师娘。”
尹隋比姜朔的嗅觉更灵敏,早一步地察觉到了九华内漫溢的妖魔气息,他瞥了眼那道看似平静的山门,故作不在意道:“我想吃山脚下的藕粉汤圆。”
姜朔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下次再给你买,门派里怕是出了变故,我们先进去看看。”
尹隋的黑眸沉了一沉,佩剑“朱”在他腰侧发出细微颤鸣,在两人步至山门口几丈远时,朱猛然自发出鞘,流星般气势汹汹地朝着山门一侧袭去。
有尖利的非人叫声响起,姜朔一怔,就见平静的山门巨石后窜出了几道黑影,是面目狰狞的小妖。
“朱”追着它们跑,似乎很是兴奋,下一刻,几只小妖被朱穿心而过,尖叫着化为了一抹黑烟,被朱吞噬干净。
“……”尹隋替它向姜朔解释:“这家伙喜欢吃脏东西。”
朱不满地晃动剑身,邀功讨赏般飞到姜朔跟前,朝他翘翘剑柄。
尽管顺利解决小妖,姜朔眉目间的担忧仍未消去,他望向山门后,低声道:“待会不要乱跑,记得跟在我身边。”
踏入九华山门前,姜朔确实从未想过,里边会是这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仿佛昨日幻境重现。
第25章 反常
锁妖塔下, 妖物魔物纵横游荡,恶意满满地注视着苦苦维持法阵的几人。
祈凤以剑支地,咳了一口血沫出来。
他已经无力再去管一些从法阵里逃窜出来的小妖, 只能勉力将一些修为高深的魔物驱赶回去, 但尽管如此, 方才也有一只挤了出来。
冷眼看着脚下死不瞑目的魔物, 祈凤感受着灵核内不知第几次发出的阵痛, 直起身来。
刚刚……好像隐约听见姜朔在叫自己。
是要回来了吗?祈凤咬住后牙槽,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又一只魔物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祈凤平举起剑, 而剑上所附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正当他打算豁出性命一搏的时候,身后侧方忽然划过一道明亮的剑光,将那魔物当头斩首。
祈凤一顿, 转过身就看见姜朔执剑匆匆而来。
过久的御剑而行让姜朔雪白的衣袍角沾上了些许尘土, 他紧敛秀眉, 向来温柔的面容上难得现出了几分杀气。
“师娘。”祈凤喃喃出声。
锁妖塔下魔物妖物横尸遍地,姜朔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 又落到塔下维持着法阵的、早已快到极限的众位长老身上。
“门内其他弟子呢?”姜朔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祈凤, 沉声问。
祈凤闭了下眼, 确认眼前是真实的姜朔, 才稳住心神回答:“锁妖塔所能影响的范围有限, 我让他们各自固守本堂要地,斩杀逃窜的妖魔,先前已有多位大弟子过来帮忙……但因伤势过重, 不得不退回司药堂休养。”
祈凤说的话已经尽力避重就轻, 不让姜朔太过忧虑。但尽管如此, 姜朔还是明白,九华门内的多数弟子估计都受了伤。
他又看向源源不断涌出黑雾的锁妖塔。
九华的锁妖塔已建造了数千年,其上密密麻麻刻着各代掌门、长老的禁制法诀,里面压制的也都是千年来最为穷凶恶极的妖魔。
“第一层的禁制已经全部碎了……”祈凤低声说:“第二层的禁制也十分不稳,随时有碎裂的危险。”
姜朔问:“怎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
祈凤似乎想说什么,又沉默了片刻,斟酌了字句,才慢慢开口:“锁妖塔的禁制松散之前,第三重上镇压的尹隋青铜像忽然变得粉碎。”
猝不及防听见尹隋这个名字,姜朔心中一紧。
“虽说只是个无头青铜像,但那是确定尹隋的魂灵不会聚拢重归的保障……”祈凤继续道,“弟子斗胆猜测,此次事件,或许与尹隋有或多或少的关联。”
话音刚落,祈凤就敏锐地抬起头,望见自己那个叫于韫的师弟,正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师兄的揣测真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尹隋嘲讽道。
祈凤:“……”
姜朔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这一句,紧接着又问:“东衍何在?”
“师尊闭关未出,”祈凤摇摇头,“多日前于普就去了牧云峰顶请师尊出关,至今未回。”
姜朔沉默了片刻。
“于韫留下在此护阵。”他开口道:“我去牧云峰一趟。”
*
牧云峰地处偏远,且需要穿过多个幻境方能抵达峰顶。姜朔用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有惊无险地御剑落在了平阔的空地上。
冷。
卜一落地,姜朔第一反应就是冷。
自从东衍彻底闭关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但尽管如此,姜朔也能下意识发觉,牧云峰顶比上次来时,温度低了不止一点半点。
入目可及之处尽是白皑皑的厚雪覆盖,烈风扑面,像是刀子刮在人脸上一般。姜朔想捏诀撑开防风阵,却猛然发现灵力运转凝滞,竟如同在无形中被压制了一般。
无奈之下,姜朔只好凭着记忆,往东衍闭关的洞穴缓步行去。
得亏他天生胜人一筹的记性,姜朔花了点功夫,没走太多弯路,很快找到曾经来过的地方。
但……
“怎么塌了……?”姜朔看着面前的景象,喃喃道。
曾经天然雕砌的宽阔洞府已塌了一大半,被大堆白雪覆盖,姜朔一时之间,甚至找不到入口。
塌成这样,东衍难不成还在里边闭关修炼?
于普受命前来牧云峰顶请东衍出关,久久未归,如今又是在哪里?
姜朔轻轻吸了一口气,直觉不太对劲。
他抬袖挡住刺眼的风雪,往半塌的洞府内走了十余步,绕过已成碎块的石桌石椅,伸手在冰冷的石壁上摸索半晌,终于找到一丝连接的缝隙。
上次,东衍就是在这道门后闭关,而那时他并不乐意让姜朔进去,两人是隔着石壁说话的。
“东衍?”姜朔试探性喊了一句,见四周没有任何反应,又提高了音调再次道:“东衍,我是姜朔!”
又等了片刻,姜朔眸色微沉,索性强行凝起灵力,低声说:“——冒犯了。”
轰的一声巨响,姜朔连退数步,望着面前被破开一个大洞的石壁。
尘雪消散后,姜朔往里走去,瞥见里面烛火昏暗,别有洞天。壁后的石室为葫芦形状,光滑的石壁上嵌着石头刻的书架,其余再无他物。
但姜朔一步跨进去,就不禁蹙起眉。
太乱了。
石头书架残缺不堪,上面放置的竹简古籍散落一地,整个石室从顶到地,都密密麻麻地划满了剑痕,道道凌乱且深,触目惊心。
姜朔一怔,先是扫视了一圈石室内,确认没有任何人,才靠近细细去看那剑痕。
一路看下来,姜朔的心越来越沉。
壁上的剑痕是两个人所为。一人剑法霸道强劲,划痕长而深,另一人仿佛只是在被迫抵御,留在石壁上的剑痕虚软无力,毫无章法。
东衍他……
姜朔不敢再耽搁,握紧手里的剑,急急向外走去。
如果猜测属实,那此地已危险至极,他修为不精,若是遇上——
姜朔走出石室外,脚步一顿。
几米远的地方,许久不见的东衍一身白衣,手提佩剑,正静静站在洞府外看着姜朔。
外面大雪纷飞,风刮得更加猛烈,却丝毫没有撼动东衍半分袍角。姜朔直视着他的双眼,后背发凉。
东衍曾经浅琉璃色的眼眸,如今姜朔看去,竟是猩红不见底。
东衍……入魔了?
*
锁妖塔下,尹隋正百无聊赖地提着剑,在脸色阴沉的祈凤面前,懒洋洋道:“师兄,要做什么?”
祈凤轻嗤一声,转开眼冷冷说:“你站外围。”
尹隋莫名其妙:“站外面有什么用?”
祈凤冷着脸将一只小妖斩首,说:“你修为太低,帮不上什么忙,站外头把逃出来的小妖挡一挡。”
尹隋收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皮笑肉不笑道:“师兄,你看不起我?”
祈凤直视前方:“我何至于看不起你。”
是根本不想放在眼里。
过了一会儿,祈凤始终没听见身后人的动静,不由得皱眉往后望了一眼。
素白衣袍的少年提着把血雾浓厚的重剑,脸色阴沉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处,一双原本还算得上澄澈透亮的黑眸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猩红,看得祈凤心内一跳。
有一刻他毫不怀疑,这个十几岁的“师弟”,会盛怒之下提起剑,当场刺进自己的胸膛里。
方才他竟然背对着于韫站了那么久……祈凤浑身紧绷。
但下一瞬,祈凤就看见少年笑起来,带着些许恶意和戏谑,对他说:“师兄,以后可别这么说话。”
“不然我可是会伤心的。”尹隋微微笑着道。
祈凤看了他半晌,竟然罕见地没有再开口嘲讽,而是转过身,继续挥剑抵挡锁妖塔下逃窜的妖魔。
尹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剑柄,心里有点可惜。
若是祈凤再没眼色一点,刚才胆敢继续开口说出句他不爱听的话,尹隋估计就有理由劝服自己,直接杀了这个一直以来都看不顺眼的人。
至于为什么没有选择一开始就动手,尹隋想,应该是杀人太累,他想省着力气。
拂开纷乱的思绪,尹隋无视了祈凤的安排,径直走到几位长老支撑的法阵前。
祈凤脸色大变:“回来——!”
尹隋一剑劈进早就变得薄弱不堪的法阵内部,只能听见清脆的一声裂响,散发着微弱金光的法阵碎了。
祈凤气得快要发疯:“于韫,你……”
受到法阵反噬,几位已经强弩之末的长老眼前一黑,立时晕了大半。
连锁妖塔下游离的小妖和魔物们都齐齐一顿,貌似完全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出。
尹隋轻哧一声:“蠢。”
维持庞大的防御法阵,所耗费的灵力何止一点半点,但如今护阵的各个长老都早已心力交瘁,法阵也脆弱易碎,除了多耗些自身灵力和生命,可谓是什么用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