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态了。”
不知何时,一团淡淡的雾气环绕在邝何身侧,孩童般尖细的声音传出来:“他要说什么,让他说便是,与你何干?”
邝何神色郁闷,忿忿道:“被那魔气压制的又不是你。”
黑雾尖声道:“我们费尽心力助他重生,尹隋也太过不知好歹。等日后我修成实体,岂还有他猖狂的时候?”
邝何闻言看了黑雾一眼,目光逐渐显出狂热来,压低嗓音问:“那你何日能修成实体?到时候可别忘了让我也……”
他的语句渐渐弱下去,脑海中萦绕的都是自己修为大成、步步登天的模样,面上已显出痴迷之态,是心魔深重的神态。
“自然,”黑雾桀桀笑起来,“你功劳最多,之后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邝何想了一会儿,忽又犹豫道:“应该不会像我师尊那样……”
玄极门掌门,也就是邝何的师尊,如今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倒还有几分人的意识,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罢了。
黑雾不以为然:“借你师尊的壳子是因为好办事,你能有什么用?”
邝何:“……”
“尹隋去哪了?”黑雾声音细细的,颇为关注自己培养的魔修。
邝何:“应是……去九华了。”
“去报仇?”黑雾若是有眼睛,此刻必然转了转,愉悦道:“是个好苗子,比其余几个废物令人省心多了。”
它是天地之初便诞生的混沌恶念,成千上万年后,终于修出神智,离凝成实体却还有一大截距离——
自人间逐渐被圈于严苛秩序内后,天地间的恶念便日益稀少,它拥有神智后数千年,还只能是团浅淡无用的黑雾,本来这几年,它已经初步凝出了人的躯壳……
又怎知上次触怒尹隋,竟然在千里之外结咒,将它好不容易凝出的壳子给击碎了。
以至它只能借用玄极门掌门的身体,做些操控他人神智的下作之事。
黑雾阴沉沉地想,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它精心培养的几个魔修,能搅乱这天地间的秩序,让它饱食一顿。
而其中,尹隋又是最令它期待的那一个。
*
九华,曲台。
于普早早地来到姜朔居住的小院门外,垂手肃立。
祈凤几月前在失控的东衍手底下受了重伤,至今仍缠绵病榻。九华能顶用的弟子不是在秘境内受伤,便是在锁妖□□.塌时因结阵抵御魔物而耗尽心力,反倒是当时还在养伤的于普逃过一劫。
卯时正,小院内响起细微的动静,片刻后,门被人推开,姜朔的身影出现在于普面前。
他今日着一身玉白轻衫,乌发用一根朴素木簪挽起,长长的睫羽下掩着不明显的青色,明显是没有睡好。
于普见状,皱眉道:“师娘,你该多休息,莫要再夜半翻看文书了。”
姜朔摇摇头:“不碍事。”
于普心知劝不动他,况且这数月九华人心惶惶,各堂长老伤的伤,还有人生出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姜朔一力支撑,已经连续几个月没睡过好觉了。
“今晨不是有拜师礼么?”姜朔顿下脚步,对于普道:“走吧。”
在九华已举办完的试炼中,着实发现了不少好苗子。本着将来对抗玄极门和尹隋的目的,九华也需要多收一些天资聪颖的弟子。
拜师礼在九华正殿前的广场上举行,姜朔到了地方,扫视一圈,没见到眼熟的身影,于是问:“萧尘呢?”
于普答:“他去换衣服了。”
萧尘便是姜朔此次准备要收的徒弟,于普也见过这个少年,年纪才刚刚十五岁,性情却谦虚沉稳,最重要的是道心坚定,假以时日,必能成才。
广场上还有其他准备拜师的弟子,个个脸上兴奋又紧张,既期待接下来的拜师礼,又担心有什么地方没做好,令得未来师尊不喜。
姜朔从人群中走过,如今不认识他者寥寥无几,新弟子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并恭敬地垂首:“见过姜仙君。”
姜朔旋身在首席落座,司药堂长老、惩戒堂长老也在两侧坐下,连司药堂的大师姐也占了一个位子,准备收两个小弟子玩玩。
“时辰将至。”于普主持此次拜师礼,肃然对底下的众人道:“排成两列站好,莫要拖沓。”
姜朔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匆匆行来一个身影,抬眼看去,原是萧尘。
少年年纪虽小,身量却高,五官俊秀端正,目光炯炯,身着拜师礼正式的墨青色长袍,厚重的颜色没能将他压制,反而衬得他气质沉稳,出众至极。
姜朔看着他,忽然闭了闭眼,拂去脑海中另一人的身影。
也是这般出众夺目的少年,也是聪慧过人的天资,甚至于连坎坷不平的身世也显得如此相似……
但于韫没有穿过这身墨青色的拜师礼服,更不是自己的徒弟。
姜朔微倦地低下眼睫,抚平心中骤起的波澜。
唇边却似有火势蔓延,那日少年烙下的吻滚烫得多日未消,姜朔抿了抿唇,仍是觉得不太自在,以至于不想再去看自己要收的新徒弟。
萧尘与其他弟子站成一列,位于最左侧,下意识抬头巡视上座,视线定定落在那玉白轻衫的人身上。
姜朔应是没睡好,目光散漫,神情倦懒,坐姿也不太端正,饶是素净至极的衣物,也生生显出几分欲语还休的意味来。
萧尘如被烫到般垂下眼,心道罪过,不该心生妄念。
姜朔不知众弟子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坐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底下有一道强烈的注视凝在自己身上。
他不禁抬眼去看萧尘,却看少年老老实实地低头站着,并不任何不妥举动。
姜朔蹙眉,一一扫视过场内各个弟子。
待目光落在一个长相普通的弟子身上时,姜朔怔了怔,与他毫不掩饰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那黑眸深沉如渊,翻涌着极盛的情绪,姜朔不认识他,但莫名觉得这弟子看起来很愤怒。
他在生谁的气?为何生气?
姜朔又细细看了看这弟子的样貌,在记忆里搜寻一圈,确认从未见过这人。
“拜师仪式开始——”于普提高音调,目光落在萧尘身上,道:“你先来。”
萧尘捧着自己的佩剑,缓步走到台阶之下,曲膝跪在准备好的软垫上,抬起眼,直直注视着首座的人,开口:“弟子萧尘,今日拜入姜朔仙君门下,此后牢记九华门规,勤加修炼,替师尊排忧解难,誓与邪魔外道两相不容,来日修为大成,必将玄极门及魔修尹隋斩首!”
最后几字掷地有力,萧尘眼神明亮,眸中燃烧着坚定信念,不避讳地迎着众人或诧异或讥嘲的目光,丝毫不退让。
姜朔看着他的模样,默然片刻,心内叹息。
这才是原著里真正的正道男主,将来唯一能与尹隋抗衡的希望。
不知道为何,即便终于寻到了正确的路,姜朔也轻松不起来,反倒有种极淡的疲惫之感。
将来某日,萧尘应会与尹隋对战,而那个时候……
姜朔心底莫名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似有蚁虫啃咬,令人心神不宁。
他压下那阵不安,平静对台阶下的萧尘道:“过来吧。”
萧尘起身,捧着佩剑到了姜朔身前。姜朔接过侍女手中的青玉碗,将其中盛的灵泉之水分别点在萧尘的额上、肩上和剑上,意为洗去杂念,坚定道心。
然后,姜朔伸出两指,在萧尘雪亮的佩剑上轻轻一划,圆润的血珠涌出,姜朔垂着睫,抬指在剑身上一点,留下几滴血迹。
剑如有灵般轻颤起来,那几滴血珠慢慢地渗入剑中,意为牵制与骨血相连,等血尽数融入剑中后,萧尘便是姜朔唯一的弟子。
萧尘心中激动,手微微发颤,忍不住出声喊了句:“师尊——”
下一刻,身后忽起爆裂之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肆虐的魔气横扫而过,修为较弱的新弟子们尽数如断叶般被扫出去,重重落在远处的地面上。
萧尘那把普通的长剑震了震,终究扛不住过于强大的压力,从他掌中脱手而出,斜飞到了台阶下的一人手里。
几位长老霍然站起,目光如电扫向阶下。
唯有姜朔始终坐着,神色一瞬意外之后便重回平静。他看着底下一手持着萧尘佩剑、容貌普通的弟子,眸光淡淡。
台阶之下,那弟子抬起萧尘的剑,审视了一番,轻嗤道:“什么破东西,也配。”
他随手把剑丢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抬步朝台阶上的姜朔走去。
而随着他的动作,加诸在身上的改变容貌的法术也逐渐消褪。众人齐齐盯着他的身量拔高,不起眼的相貌消去,露出俊逸分明的轮廓,一双深墨中隐带猩红的眸子令人见之色变。
“尹……”有人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嗓音在惊恐中变调:“是……尹隋!”
尹隋还穿着那身墨青色的拜师服,原本在之前那个“普通弟子”身上显得宽大的古板直袍,在尹隋穿来却显得气质秀雅,风姿独绝。
就是脸色有点阴沉。
尹隋一路行至姜朔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座上的人,盯了半晌,倏然抬手从腰侧抽出血煞之剑“朱”,剑身溢满的血雾魔气刺得人肌肤生疼。
旁人神色大变,立时都祭出长剑,进入戒备状态。
姜朔安静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眸里不见情绪起伏,倒比尹隋淡定许多。
尹隋将剑转了半圈,压低长睫,垂目打量了片刻,觉着自己这把剑比方才萧尘那把顺眼多了。
——这才配得上姜朔落下师徒血符。
“你想做什么?”姜朔突然轻声开口问。
尹隋回神,撩起眼皮,冷淡道:“你收徒,有没有过问本尊的意思?”
姜朔语气平静:“为什么要问过你?”
一旁的司药堂长老神情微变,警惕地看向尹隋,就怕这句话激怒这煞气深重的魔头。
毕竟今时可不比往常,尹隋身上的魔性比曾经重了百倍不止,谁知道他一怒之下会干出什么事来?
听见姜朔的反问,尹隋顿了一顿,竟然笑了。
他抬起手,剑尖虚虚悬在姜朔喉间,既像是杀意尖锐的威胁,又似亵昵亲密的触碰。
“朱”周身的浅淡血雾沿着白皙修长的脖颈滑下,黏腻徘徊在姜朔锁骨处,如同下一刻就要猛地收紧,恼恨勒住那脆弱的颈。
“本尊还没有拜师,”尹隋看着姜朔,冷冷出声,“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尹崽醋性大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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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炙吻
尹隋突兀地出现在九华门派之内, 令得九华众人既惊且怒,惩戒堂长老给了于普一个眼色,让他赶紧开启防御阵法。
然而还没等于普挪动脚步, 忽然听见姜朔低低叹了一声, 开口:“你何必如此模样。”
尹隋眸色愈沉, “朱”缠在姜朔颈间的血雾也瞬时浓重了许多。
“你已经拜过师了, ”姜朔抬起眼, 嗓音平缓,“不谈百年前如何,就算是你进入九华后, 也已拜东衍为师。”
“为剔除你灵核中的魔气,我曾带你到千里之外寻找灵泉。”姜朔腰身挺直,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颈间缠绕的阴寒魔气,一字一句道:“我也曾督促你勤加修炼九华功法, 以你的天赋, 数十年内修为进阶必然迅速。”
姜朔感到些微疲倦, 垂下睫羽,低声说:“若你未曾入魔, 便已有师尊。你既入魔, 正邪不两立, 又怎能再拜师?”
听了最后一句话, 尹隋握剑的手用力至指节泛白, “朱”像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变化,轻轻颤鸣起来,发出的声响竟似有些痛苦。
“姜朔, ”尹隋终于出声, 嗓音沉而哑, 墨眸里翻涌着猩红血色,“本尊,今日只为你而来。”
“其余人、其余事如何,通通与本尊无关。”他道:“本尊来,只是因为……”
尹隋侧转过身,瞥向一边的萧尘,掩去目光中的妒恨与嫌恶,寒声道:“他不配拜你为师。”
那些自己曾经小心隐藏、处处为营才得来的温柔对待和耐心教导,这个人凭什么能不费半分力气就获得?
论天资,自己比他要强;论乖巧听话,尹隋自觉也不会比萧尘差——只要姜朔肯如往常一样对待自己。
越是思忖,尹隋心内的怒意就越盛,手中血剑声鸣不休,毫不掩饰对萧尘的杀意。
饶是一旁的萧尘心志坚定,但佩剑被夺,他修为又尚低,在凛冽的魔气压制下,脸上也逐渐显出一点惊慌和无措来,不禁去看姜朔。
姜朔依旧坐在首位,沉默片刻,开口:“如果我今日不收萧尘为徒,你会不伤九华一人,直接离开吗?”
尹隋皱眉,下意识想否认。
但他今日能阻止姜朔收萧尘为徒,来日若是出了什么何尘、刘尘之流,他又当如何?
尹隋想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周身的空气缓滞了下来。修为已入大境界后,对周遭一星半点的动静都清晰异常,尹隋眉头一动,转身就要挥剑而出——
下一瞬,他的手背被姜朔抬腕轻轻按住,那力道轻柔得不堪一击,却令得尹隋动作一顿。
不远处一九华弟子匆匆以血画下最后一道法符,激动大喊:“起阵!”
淡金色的阵法光芒骤起,尹隋黑眸沉下,看向姜朔:“你——”
灵力流在防御阵表面爆发出金红光芒,将丝丝缕缕蔓延的黑色魔气收拢吞噬。尹隋察觉到愈来愈强的压制力道,仍是一动不动,对姜朔道:“你故意拖延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