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先走!"莫汉卿一手圈着已遭杀伤的刘香,一手拿刀抵挡,趁乱要将他送到小船先逃,"杨叔已来接应,你快下船!"
刘香身躯瘦小,焦黄的双鬓略显斑白,满脸血渍,却仍一派刚毅,他紧紧抱着一包微弯的长条布包,瞪着血红的眼,愤恨道:"呸!要走也是他们滚,这是我的船,这是我的船!"
"义父,你放心,我断后,我会尽全力救咱们弟兄脱险,你快走、快走!"
"不,我要和弟兄们共存亡!"刘香以蓝布包抵挡着投射而来的冷箭。
"义父,留得青山在,咱们先到东蕃再打算!"莫汉卿拉着刘香,近乎嘶哑的吼着,手还不断的与欺压而来的刀光剑影抗御,"把命葬送在这里,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快走啊!"
"不......"刘香毫不迟疑的摇着头。
刘香深谙水性,但就拳脚功夫而言,万万不如这个名扬闽南海域的义子,可是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手段、势力最强悍的领袖,却也不是一个贪生怕死,苟且偷安的领袖,因此他不能走,不能退,不能弃这全船与自己数年来出生入死的弟兄不顾!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没天没日的打斗后,疲惫越加疯狂累积,刘香感到自己的手脚已越发不灵活,他甚至惊觉,自己已成义子的累赘,眼见莫汉卿得分神来照顾自己,结果反而使他不时陷入险境!
想来,莫汉卿要自己先行离开是没把话说破,就怕伤了他这不中用的义父尊严吧!?思及此,刘香终不得不心一横,咬牙道:"汉卿,接着!"
说罢,将手中蓝色布包向上一扔,布包当空散开,原来这蓝布包裹得是一对弯刀。
莫汉卿忙不迭抛下手中原本使用的兵器接住这对弯刀,而就在他握住刀柄时,他几乎马上明白这对刀的来历。
莫汉卿一直从旁听过,义父手中保有一把江湖中人人艳羡的宝刀,人称双天阔,而绝世武器,对每个练武的人总是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更何况他是使刀老手,因此,早就想见识一下这宝刀的真面目。
但他万万没料到,他一心以为的宝刀并不是一把而是一对,也就是,这宝刀不是叫‘双天阔',是叫‘天阔',而它所谓的‘双',其实是两把之意!"汉卿,双天阔现在交给你了,记住,要带着它们到东蕃见我!"
言下之意,倒非真贪图双天阔,而是希望义子能保住性命回来。
莫汉卿当然明白这道理,当下点点头,再度迎上群敌,刘香则返身跃上船舷,一下子就纵身投入海里,直游到接应的小船。
少了累赘,多了宝刀,莫汉卿没了后顾之忧却多了好帮手,他放胆的施展招式,然而,海面渐呈血红,太阳西落了,放眼望去,对方的人马却似乎越来越多,仿佛杀不尽似的。
自家的弟兄却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倒下来,救了一个,伤了一个,伤了一个,死了另一个,任凭他的武功号称闽南之首,任凭双天阔锋利逼人,可是疲累还是找上门,他觉得内息开始有些紊乱,招式施展亦有点力不从心!
莫汉卿知道这么熬杀下去不是办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瞄到首敌站在桅杆上,居高临下的指挥着,便心一横,提气上跃,一立在他身畔的桅杆时就朝他劈将下去,没想到首敌的武功也不弱,反身就以刀格了开,且还进一步朝莫汉卿砍了过来。
几回合过,莫汉卿摸到他的弱处,知道他下盘不稳便连连急攻,对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弱点被勘破,有些着慌,赶紧跃下桅杆,暂避莫汉卿的进逼。谁料才一落定,不知何处飞来一个四爪锚,拦腰朝他一击,他感腰身一痛,顿失平衡,接着就被一群人用一串粗大的铁炼紧紧缠住。
莫汉卿追下来,弯刀一挥,正想架住他的颈项以作威胁时,背后忽地被人轻轻一拍,还没细想,就感到脚底升起一阵恶寒。
莫汉卿深知自己太过专注于郑芝虎,竟没注意到自己早被盯上,只是几年来打遍闽海,从未碰到有人能这般无声无息的偷袭自己,更没想到那掌力拍得不强,可是灌进体内的阴柔劲道这么顽劣,这么一下子,就随着奇经八脉,遍布周身,令他忍不住打起冷颤!
他回身挥刀,想杀死偷袭者,可是那冷,让他差点连刀柄也握不住,因此,弯刀只无力的划过一个白色身影,连对方衣角也碰不到,不一时,冷气灌入双腿,莫汉卿双脚一软,当场跪下。
莫汉卿猜到那全身迅速蔓延的寒冷兴许是中了毒,转念再想自己纵横闽海数年,竟这么不明不白被毒死,义父交给自己的双天阔也将不保,不由得深感愤慨。
眼前刀光剑影,自知性命难保,牙一咬,拚死抬眼,怎么也要瞧清是何人下手──就见此人一身雪白,双手没有任何兵器,只戴着一双薄薄的手套,手套表面银辉生光煞是刺眼,再往上瞧,竟是个异常清俊,丰神秀雅的男子,脸上露着邪魅的笑意令人心惊胆跳,却也一见难忘!
"啊──"他再次由梦中惊醒过来。
不多时,门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男孩探头进来:"海生哥,你又作恶梦啦?"
海生──是,在梦中,他叫莫汉卿,而在现实生活里,他叫纪海生。
"海生哥,你到底是做什么梦,要不要叫大娘陪你去观音庙解解签,或许对你想起过去的事有点帮助!"
男孩叫纪骏良,是收留他吃住的纪家三房长孙,今年十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煞是讨人喜欢,不过比起梦中那清俊的容颜,还是有些差距。
"不、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纪海生坐起身,感到满背冷汗涔涔,他真的不明白,何以近月来老是做这些杀气腾腾的梦,那么血腥、那么刺激,连他现在坐着,还能感到汹涌的热血在全身奔窜,低头望着双手,双天阔那沉沉的刀柄,闪着银灰的弯刃是如此鲜明,他觉得自己几乎是在梦里重历了那场生死战役。
他调着息,望望窗外转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寅牌时分了!"
"哦,那你帮我跟三爷说一声,我换下衣服,等等就跟他上市集!"
"好吧!"纪骏良点点头,缩回头去,将门轻轻合了起来。
纪海生看他消失门口,瘫软身,再次倒卧床上,待调好心绪,下了床,仔细将自己梳洗好,走出房门,就见到纪家男丁几乎全在厅堂。
纪家庄自四代前就在此落地生根,子孙绵延也有好几旁支,本家有三房,大爷、二爷因出海意外身亡,如今是三爷纪世廉当家。
十五年前,纪家庄由纪三爷操持后,为维家计,便藉过去之所长,不止私捕渔获,亦与番船海贼交易,设立纪家栈,供货予闽南海寇,进口香料宝货,畅达内陆,倒也算生财有道。
而据纪家人所说,自己是半年前被他们的商船于近海一块大礁岩上救起,一开始除了全身是伤外,精神状况更像中了邪,整日昏昏沉沉,不时发抖、打冷颤,呓语不断,本来以为救不活了,没想到这么撑持大半月,竟然醒转舒活起来,只是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幸好他年轻力壮五官俊朗,纪世廉很喜欢,便收留他在庄子里做事,后来更发觉他对天象有特殊的敏锐,加上水性极强,精通番品,于是渐渐重用他,如今已等同纪家一员。
而今天,是纪家栈收集物资之日,纪三爷向大伙儿交代事宜,一会儿,便就各自本份的出了门。
"海生!"纪世廉浑厚的声音响起。
纪海生忙转回来,纪世廉一反之前稳重的模样,语重心长道:"有传言闽南海寇现在都遭郑氏船队并吞,你等等去市集后多份心去探听探听,现在到底是什么局势......"
闽南沿海,海寇盛行,统计起来也有数百要角,各占区块,其中以郑一官势力最巨,既拥有海上霸权,内陆货品流通亦扩及沿海各省。若要与之并存必付令旗费,而纪家却是长年与另一势力──陆旦做买卖,因此现在的局势,对他们来说造成相当大的危险。
"好的,三爷......"
纪世廉见他欲言又止,便道:"有话直说无妨!"
"不知三爷可曾听过莫汉卿?"
"莫汉卿......"纪世廉皱着眉,思索着,好半天才道:"好像曾听过,不过......不太记得了,怎么,你想起了什么关于过去的事?"
纪海生摇摇头道:"没有,只是莫名其妙的想起这名字,嗯......那没事我先出去了!"
纪世廉点点头,挥挥手,目送他出了厅堂后,随即苦着脸,若有所思,嘴里喃喃念着:"莫汉卿......莫汉卿......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是他呢!"
此地为闽南一个海口,由于靠海多贸易,番品四流,市集内繁华鼎盛,客商往来好不热闹,而想打探消息,最重要就是找个人流众多之地,那非客栈不可,因此纪海生如同往常来到了云留客栈,没想到才一进门,身后马上传来激动的叫喊:"海生哥,不得了了!海生哥!"
纪海生认出是纪骏良的声音,马上窜出客栈,果见纪骏良面无血色,神情慌忙地奔到他眼前直喘气。
"发生什么事你慢慢说!"
"不能慢、不能慢,"纪骏良双手扶膝,粗喘着,"阿爹和二伯......被人打伤了!"
纪海生眉一皱,拉着纪骏良就走,边道:"谁那么大胆,敢动咱们纪家人!"
纪骏良还是喘着:"不知哪来的恶霸......个个凶神恶煞,武功了得......一出手就把他们打伤了!"
"怎么惹上的!"
"不知道,兴许是见财起意吧!"
见财起意?纪海生心里直接排除了这个猜测。
纪家一行人数无八也有十,谁会刻意的挑这样一群人来抢劫越货,更遑论现在是大白天,市集人来人往!
不过看纪骏良早吓得面色惨青,纪海生知道多问无益。三步并两步的跑一会儿,纪海生已见到市集中清空了一大块,纪家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一车的货亦被捣得粉碎,而一旁站着四个穿着朴实破旧衣裤,却个个魁伟吓人的彪形大汉,分别持着棒、槌、棍、刀,正洋洋得意的笑着。
纪海生扫眼见纪家人虽或昏迷或乌青脸肿、就地哀号,倒还没有伤及生命,再见这四个人并没有搜刮货物,而是将其破坏殆尽,更确定来者非盗。"在下纪海生,请问四位朋友何以无故伤人!"
"哟,又来一个姓纪的!"拿粗棒的汉子撇嘴笑着。
"有听说纪家人长年勾结海寇做着黑心生意,赚饱了荷包却鱼肉乡民,咱兄弟特来为民除害!"另个拿刀的汉子接了话。
纪海生见他们四人根本无意相商,心火顿起,才想出手,脚踝一紧,原来被撂倒在地的纪复平拉了一把。
"二伯!"纪海生忙蹲下身。
纪复平是纪三爷二子,现下他五官都布在血色之下,看起来伤得不轻,不过他还是用尽气力道:"他、他们是......郑一官的手下!"
纪海生登时明白他们用意为何。
前段日子,郑一官曾派人来游说纪世廉希望能与之做成买卖,此即变相并吞陆旦势力之举,唯纪三爷与陆旦相交多年婉拒此事,想来今天才遭人报复。纪家庄虽富甲一方,但总是渔民出身,身上几下拳脚功夫防身可以,若真要和这些闯荡海域的凶神恶煞交手,当然得吃大亏。
"咱们惹不起,算了!"纪复平紧紧抓着纪海生的脚,试图让纪海生退让。纪海生看着纪复平痛楚的模样实在很想出手,可是想到事情轻重,不得不咬着牙道:"二伯,我知道怎么做,您放心!"
纪复平见他打了包票才松开手,昏昏沉沉的躺平。
"喂,这位送上门的纪家人,今天老子就留你帮忙收拾残局,但记得帮我们向纪三爷问个安啊,呵呵呵!"
四位大汉看到纪海生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心里十分开心,便各自将武器大剌剌的扛在肩上,说说笑笑的走了开去。
纪海生双拳紧握,咬着下唇,满心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眼见他们渐行渐远,才想扶助倒地的纪家人时,忽听纪骏良大声道:"海生哥,你怎么就放了这些王八蛋!"
原本躲在一边的纪骏良,此时正一脸不可置信的奔出来,而那四大汉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个人,嘴巴还这么不干净,拾刀客当场旋身,大步一蹬,提起刀往纪骏良头上削去。
事实上,这四大汉除了将纪家人等打得落花流水,本意似乎也只存教训之意,因此这当头一刀,吓唬的成份很高,但是看在纪海生眼中却惊骇非常,当下奋力跃到他身旁,一手圈住纪骏良,一手朝拾刀客当胸一掌,结结实实的将他打飞开来。
谁也没想到纪海生会突然出手,更没料到他的掌力竟然浑厚至此!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场的人都看到拾刀客腾空飞起,嘴上狠狠吐出一口鲜血,随即倒地不起。
这下子不止所有倒在地上的纪家人全生了力气,没命坐起来看仔细,连纪海生自己也莫名其妙。
回想刚才,只不过是焦心的甩出一掌,即便当时确实有种热力由心灌掌的感觉,却没想到有这等威力!
不过没等他想清,就听有人粗豪的喊着:"阿桂死了!阿桂被打死了!"
叫的人是拿着木棒的家伙,在他出口后,其他二人已是面无血色,纪家人更是个个呆若木鸡,连身上的痛楚也忘得一干二净。
三大汉看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同伴忽地没了气儿,个个忙捏紧武器,直盯着纪海生,却没有一个人敢先行出手。
他们或许粗鲁可是不笨,兄弟们的武艺有多少斤两,心里有数,却绝不是能被人一掌就打死的,所以他们深知纪海生的武功实在高自己甚多。
大伙儿还沉浸在死了人上,都没人作声,三大汉子看纪海生似乎也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不由得相互对望,思索逃离。
"纪海生,你打死咱兄弟,等于得罪咱郑爷,你们纪家庄等着被灭门吧!"
毕竟是男子汉,有自尊,明明是落荒而逃,偏偏还不忘逞口舌,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真是提醒了纪海生。
现在,算是结结实实得罪了郑一官,而靠海为生的渔民,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郑氏贼风如何狠辣,尤其现在他又挟朝廷命官之职要,正可明正言顺铲除劲敌,杀人不偿命。
所以今天之举,九成九要连累整个纪家庄,那么,死一个人,然后放三个人回去通风报信,和死四个人,多少出口恶气好像一样结果,既然如此......
纪海生感到胸口一抹残酷的意念升起,提气一跃就赶上那三个汉子,他们只感到有人影扑将上来,回身才想抵挡,却见纪海生不知何时已抄起那拾刀客的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在众目睽睽及三人恐慌的惊声中,将刀刃一一送进他们的喉咙里!
就算现在已非太平世道,但光天化日,在街坊市集残杀四人,没有人可以平静。
尤其与纪海生相处近一年,纪家庄的人只当他是拳脚功夫了得的年轻人,却从没想过要把拳脚功夫了得和杀人不眨眼划成等号,加上纪家庄世代平民,没有半个人沾过江湖世事,更遑论当面与手段凶残连官兵也怕的海贼对抗。
整整两天,纪海生都坐在房里,因为当他踏出门,纪家人表面虽都想装作自在,可是每每和他说了几句话,就眼神飘忽,借口逃离,仿佛他是个可怕的通缉要犯。
纪世廉看在眼里,干脆要他先待在房里,并称,等他把家族要事安排妥当,就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纪海生知道自己成了纪家人人惧怕的家伙,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不过,对自己痛下杀手后,竟不像一般人充满罪恶感,更觉骇然。
这两日呆坐房里,望着自己的双手,重新体验那挥刀瞬间,对方血流如注的景象,心头竟是如此激昂,甚至有种快感!
屏气凝神下,内息汹涌翻滚,奔腾全身奇经八脉,仿佛一头静蛰许久的潜龙,跃跃欲试的想破胸而出,那是股野蛮的呼唤,教他兴奋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