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相信我?”单若水深深的望着他。
“你叫我怎么相信你!”雁子容突然像失措的孩子般仓皇大叫。
他握紧双拳,激动的捶着椅把。他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好像什么都失控了,什么他全都不明白了。他像个傻瓜一样叫喊,就是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你什么都说得冠冕堂皇,你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弄得我好乱?你调查我的一切是为了什么?我对你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爱的是蓉儿,现在蓉儿不是蓉儿了,你说什么高不高兴,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他的叫喊瞬间没入了一副宽阔温暖的胸膛,单若水的大手将他箝得死紧,他的温暖抚平了他的慌乱,他甚至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中还听见他一声不舍的叹息。他竟是这般无助……好像从来没有人抱过他一般,他的失措在他怀里全化成了强烈的颤抖,他失去了抵抗的力气,他虚弱得只想让他抱紧……
单若水什么也没说,只是很温柔的紧抱着他,让他在他的拥抱中缓缓平静。他知道……或许他依然不领情,但他的狂颤一再扯痛了他的心,至少,他必须让他明白,此刻他非但不潇洒、不随兴,而且十分认真。他这辈子还不曾如此认真,而且严肃,甚至心碎的接受……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的事实。
“在你心里,”他终于开口。“我是个巧言令色、卖弄聪明之徒,但我从未企图揭穿你的隐私,想帮你,是我第一步踏进秋月阁的念头,你不快乐,是我第一眼就看见的事实,而我……不希望见你忧郁……”
雁子容一颤,他的拥抱就更紧,他将他的头压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太震撼,震得雁子容心都要痛起来。
“你大可以笑我,甚至看不起我,因为我不因蓉儿不是女人而失望。天下人都想知道单若水的底细,而单若水就是你所看见的单若水,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是凡人,就有七情六欲。”
他缓缓松开了手,退了一步。他温暖的拥抱一离开,雁子容便在瞬间感受到一阵凄冷。
“这样……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他的眼神这么回道。为何他用这样温柔的口吻对他说这些?他不明白,更不明白了……
单若水惨澹一笑,语若叹息:
“你明白的,你只是在说服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事。”
雁子容心头一震,他的眼神依然惊惶。他的确在说服自己。
“忘却千山浮生路,翩翩落花舞风尘,渡水万里寒月飘,潇潇似雨映青竹……”他送蓉儿的第一首诗,依然深刻的烙印在彼此心里。
雁子容终于开口,但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此时的微笑温柔得令他心碎。
“为……什……么?”他讶于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破碎。
“孤叶飘零愁月间,若水有情不愧天,雁渡寒潭摧人间……”他缓缓的自怀中掏出一瓶小药瓶放在桌上,忧然续道:
“却叹多情空自言。”
深深的望他一眼,单若水的笑容有太深太浓的眷恋,那一刻雁子容只感到比之前更甚的慌张。他仿佛知道,他就要离开他了,而这样的感觉,让他陷入了空前的失措。
“莫言给你的药,别辜负了前辈的心意。”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雁子容倏地拉住了他的手。
直到他做出了这个举动后,他的大脑才知觉自己正在做的事。雁子容一惊,他的手发颤,他的眼错愕,然而,他居然放不开他的手。
单若水抵下头望着他颤抖的手,他柔声一笑。
“这是要我留下来,还是表示什么?”
雁子容立刻要收回手,单若水却一转身,瞬间将他的手没入他巨大的掌心中。雁子容心头一缩,仰起头看他时,被他漾起的一抹柔若春水的微笑震得无法动弹。
“我还会再来找你的,希望下一次见到你……是真正的你……”
他走了,雁子容的手还悬在空中,当意识缓缓回到他脑中时,他开始觉得痛,要命的心痛。
下一次再见到他时……他可能就必须取走他的性命了……
☆ ☆ ☆
尽管蓉儿一向以冰山美人之态闻名,但就连慕芸也不曾见他如此分心失神。慕芸忧心仲仲的望着他。他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生气的木偶般,只是垂着头默默的弹琴,白纱之下,富爷虽然陶醉,却已显得不耐。
“美人,掀开纱帘让大爷看看你吧!别那么害臊嘛!”胖富爷身边已有两名美女陪酒,一双贼眼还是直往里瞟。
“容儿……”慕芸细声道。
他还是没反应。
“嫌小费少吗?大爷我什么没有,钱多得没地方花,你就让我看看你嘛!”
忽地白纱飞扬,向侧飞卷。慕芸吓了一跳,富爷则是乐得眼睛都瞪大了。
收回纤指,雁子容目光凛冽的投向前方,胖富爷差点没被他电得心脏衰竭。
“美,美啊!呵呵呵……”
就在此时,雁子容突然起身,在众人错愕之下冲出雅门,大伙一片慌乱,连大厅之内的人潮全都被吸引了过去。从不轻易现身的蓉儿姑娘居然自己曝了光,大伙争先恐后一探佳颜,大厅一片混乱。
“容儿。”慕芸惊急的大叫,赶紧追下楼去。
慕妈也冲了出来制止人群的骚动。
雁子容飞快的冲下楼。方才抬头的刹那,他眼尖的看见秋月阁大门外,唐鹰带着下属兴高采烈的就要登门而入。一见到他,他就怒火攻心。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他不杀他愧对自己!
雁子容冲出人群,在唐鹰还来不及踏进门槛前阻挡了他的去路。这不就是秋月阁第一红牌蓉儿吗?唐鹰一愣,随即一阵晕眩,他甚至感受不到来人腾腾的杀手,只当作是美丽的挑诱。
雁子容身后挤满了凑热闹的人,想知道蓉儿突然有此举动是为什么。
他的确是太冲动了,当他冲到唐鹰面前时,雁子容才惊觉自己现在是蓉儿的身份,不能动武,甚至不能开口说话。他只是受不了看见唐鹰伪善的嘴脸。他恨自己没能在杀了前坛之后就杀掉这个阴狠的委托人,否则今天他哪还有命前来威胁他再为他杀掉单若水。
单若水?他倏地一愣,看见单若水出现在唐鹰身后。
“没想到上次与蓉姑娘错失见面的机会,今天劳驾姑娘亲自迎接,真是给足了本坛主面子!”唐鹰爽声笑道。
雁子容浑身发颤,目光如矩,却偏偏不得开口。困在人群后的慕妈可急了,正当她准备遣来幕后保镖时,单若水的声影无声无息的贴近了唐鹰,当场让唐鹰半边身子一僵。
“坛主恐怕是会错意了。”单若水笑道。
唐鹰脸色倏地刷白,随即侧过身,硬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没想到阁下也爱来这种地方。”
“堂堂一个天道坛坛主都不免寻欢作乐一番,何况我这个游手好闲的流浪汉?”
单若水从容一笑,瞄了一眼他里着白纱布的手道:
“坛主的手无恙吧?”
他还敢在他面前嘻皮笑脸!唐鹰气得发抖,冷声道:
“唐某与你素无冤仇,不知公子为何下此毒手?”
“毒手?坛主您话未免说得太重了。在下出手一向只是防身,况且坛主的暗器所向披靡,我怎可能伤得了您呢?”
好一个单若水,当着众人面前给他难堪,他若反驳,不仅显得他气度不足,更会成为人人茶饭馀后的笑柄。唐鹰更决心非除掉他这个眼中钉不可。
“谁不知道单若水神秘莫测。”
“神秘是人家说的,见过我施展功夫的又有几个?其实我手无缚鸡之力呢?”
单若水乐得见他敢怒不敢言,他恭敬的朝他行了个礼。
“不打扰坛主雅兴,来这儿就是要开心的,各位大爷也请回座吧!我和蓉儿姑娘先告退了。”
什么!众人瞪大了眼,尤其是唐鹰、慕妈、还有雁子容。
“单若水,蓉儿姑娘的身份人人皆知,你想带她走,不怕引起公愤?”唐鹰的语气不再客气。
单若水还是一派轻松。
“我就说您会错意了嘛!蓉儿姑娘早与我有约,出来是迎接我的。唉!早知道会引起大家关注,我就偷偷进门就好了。蓉儿,你真是太多礼了。”
这下众人惊愕的目光全聚集在雁子容身上了。他脸一红,只能垂下玉首,避开众人目光。
“你说是吧,蓉儿?”单若水走到他面前。
该死的家伙!雁子容恨不得开口吼他一句,恨不得轰走众人。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于是他伸出手,握住了单若水的手。大厅内瞬间哀号四起,心碎的叹息像玻璃粉碎遍地。
单若水朗声一笑,牵着雁子容的手迈步而去。
唐鹰怒不可遏,白着脸冲进大厅,来到慕妈面前,咬牙低吼: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的时间,否则,秋月阁就等着关门!”语毕,他怒气冲天的离去。
慕妈拧着手绢掩着嘴,瞪视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暗骂:哼!凭你这种三流角色也敢恐吓我?三天?看你还有没有命在!
一转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换上笑脸。
“大爷们坐啊!来来,别客气了,慕妈我每人招待一壶酒给大伙振振精神。”
☆ ☆ ☆
秋月阁五里外是一处郊野,只有稀落的几户农舍与一条小河流,在夜下显得清静详和,但雁子容身上的怒气却让这宁寂的荒野一下显得不安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单若水跟在他身后说:“我如果没有出现,你要怎么收拾呢?”
雁子容瞪着眼闷着气直走,不知道在生他的气,还是自己的气。
“是当着众人的面打死他,泄漏了你的身分?还是将计就计的投入他的怀抱?”
“你觉得我冲动就明说!”他倏地转身朝他一吼。
单若水望着他因盛怒而耀动光采的星眸,因气血上升而泛红的两颊。他的美丽尽收他眼底,那绝对是世间最极至的视觉享受。
“非但冲动,而且还很不聪明。”他笑道。
雁子容简直气坏了,他负气的转过向,背对着他。下一瞬间,单若水双手按住了他的双肩,他温柔如昔的耳语窜入他耳畔,引来他心头一阵颤憟。他分不清,他的脸是因盛怒还是他的举动而发烫……
“你该清楚冲动之后的结果。还好,我并没有离开?”
雁子容按捺不住狂烈的悸动,他努力的稳住自己的声调:
“为什么不揭穿我?”
“揭穿你之前,我必须先揭穿唐鹰的阴谋。”
雁子容倏地转身瞪视他。
“你认定天道坛主之死与他有关?”
单若水一笑,他的双手仍按在他肩上。
“是你让我如此认定的。”
雁子容瞪大了眼。
“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我吗?”
雁子容皱紧子眉。他总是这样,在话中布满了陷阱,让他稍不注意就中了圈套。每一次,他都让他不由自主的说出实情,证明他的猜测,而他的猜测又每一次都该死的准!他到底真是聪明过人,还是心机重、城府深?他差点忘了,他是天机神算。
“前坛主是我杀的!”他咬牙回道。
“我知道。”单若水平淡的说。
“这就是实情了。”
“我指的是秋月阁暗地从事的交易,你杀了坛主,为何还要去暗杀唐鹰?”
“我不想回答。”他甩开他肩上的手,别过头去。
“我那只好代你答了,你是个杀手,而唐鹰是委托人,你为他解决了他的对手,然后再收拾他的性命,坛主之死从此就成了一件无解的冤情,而秋月阁还是安然无恙的做生意。”
雁子容不可置信的瞪着他,而他只是轻描淡写的继道:
“近来江南一带有不少类似的案件,只是被杀者都是些小角色,但天道坛是大帮派,难免引人注目。”
“你到底是什么人?”
单若水一笑。
“我得算算这是你第几次这么问了。”
“你从来不说。”
“因为你不对我坦白。”
“我为什么要对你坦白?”
“因为我关心你。”
“我不要你的关心。”
“你要的,而且要的不只这个。”
雁子容屏住了气息,瞠大了眼眸,震退了一步,他的注视太直接,仿佛一眼就要将他天噬,他却无力招架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语的逼迫。
单若水忍不住一叹。为什么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睁着惊愕的美眸望着他?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多么逼人的美丽吗?他一再的压抑,而他没有丝毫把握,能否一再克制自己的冲动……
“我知道杀手有一定的原则,这就是江湖行规。”单若水叹道。
雁子容再也受不了了,他握紧了双拳,朝他大叫:
“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单若水再次握住他的双肩,蹙起了眉。雁子容从未见他皱一下眉头,当他眉宇一紧,连带的也把他的心给揪疼了。
“是你在逼我!”
雁子容仓皇叫道:
“你知不知道,我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他这么一喊,两人都震愕住了。单若水深深的望着他,他的双手那么强劲有力,几乎快陷入他的肩臂里。
雁子容痛苦的锁眉,心碎的发现自己居然眼眶发红。他再这么心疼的看着他,他会崩溃的,他死也不要在人前这么懦弱的哭泣。十年来……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他怎么可以在他面前哭?但为何当他说出他必须杀他时,他会心痛如绞?为何他不惊不怒,还这样深情的看着他?告诉他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呢……
雁子容整个人脆了下去,双手撑在干冷的地上,寒风扬起他如瀑乌发,卷起他裙摆。他浑身都失去了气力,他再也受不起他的一记眼神了。他居然在他面前变得如此软弱……
单若水蹲了下来,柔声启口:
“你的药带出来了吗?”
他无助的摇头。他的痛,任何神丹妙药也医不好了。
“一个心死的人,跟死人差不多了。这是莫言说的。”单若水语若叹息。
是的,他是个死人,只有在杀人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他乐于看见一条生命断送在自己手上,他是天生的刽子手!
“为什么当杀手呢?杀人时你很快乐吗?”
是的,他杀人时非常快乐。当他还是个十岁孩童时,他亲眼看见双亲死在自己眼前,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充斥血腥的画面。再多的鲜血也洗不净他的仇恨,一生仁厚善良的双亲死于非命,让他对生命再也没有盼望。人活着,就是准备死亡,他只是替他们提早这件人生必经之路罢了,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那么,你要杀我,也觉得快乐?”
他狠狠一颤。不!他从来不曾如此犹豫,他压根不想杀他!他非但不快乐,还十分痛苦,一辈子都不曾这么痛苦。
“看着我。”
单若水的声音始终像个魔咒,将他狠狠套牢。他使劲摇头,没有勇气看他,他害怕一旦接触他的双眸,他的眼泪就决堤了,他不允许自己崩溃,更不允许自己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