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蹲在甲板上,用小刀剖开小鱼,拿掉鱼骨和内脏,喂给蹲在栏杆上,迫不及待的麦子。
猫毛飞扬到半空,是半透明的橘色。
舟来舟往,天际飞过一群鸟儿。
程丹若遥望了会儿风景,扭过头,拿起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轻轻贴在颊边。
他的温度和春风一样。
谢玄英弯起唇角。
暮色四合,经商议,今夜客船暂时停泊在荆州,明早补充过食水后再出发。
是夜,明月高悬。
程丹若撩开锦帐,走到窗边,手扶栏杆:“你听见没有?”
谢玄英起身,捡起床角的衣袍,拢在她肩头:“小心凉。是歌声?”
“嗯,有人在唱曲。”她分辨,“是山歌吗?”
他摇摇头,两人一道听。
晚风送来清亮的女声,“瞎眼猫儿拐鸡来。呀,笨得紧~”,紧字一落地,又响起数个声音的合唱,“心肝爱~”。
又是一个男声唱,“四不谐,四不谐”,方才主唱的女人回应,“姐在房中吃螃蟹。呀,缩缩脚~”,再合唱一声,“心肝爱~”。
她忍俊不禁:“好有趣。”
这边在唱“心肝爱”,那边不知道谁家不甘示弱,也唱起了曲调:
“郎上桥,姐上桥,风吹裙带缠郎腰,好个阵头弗落得雨,青天龙挂惹人膘,惹人膘,惹人膘……”
鬼使神差的,程丹若瞟了他一眼。
他正好看过来。
四目相对。
月光照亮他的上身。
霜雪似的皮肤,触感却如丝绸,肩上有一道浅褐色的伤口,幽影下仿佛某种禁忌的纹身。胸膛起伏,肌肉有着常年锻炼的矫健轮廓。
他的呼吸变快了,传递给她的热量也极速增多。
腰间的手臂收紧了。
“程姑娘。”他抚着她的肩膀,“夜半三更,怎么衣裳都没穿好就乱走,嗯?”
程丹若瞥他:“我方才,听到了一声尖叫。”
他讶然:“噢?”
“你的程姑娘被水里的妖怪吃掉了。”她一本正经道,“我变成了她的样子。”
谢玄英:“噢……”
他半是试探,半是做戏,“那你是什么呢?”
程丹若:“我是水中枉死的女鬼。”
“是被人害了吗?”他小心问。
她摇摇头。
“我不在乎。”他捧住她的脸孔,额角相抵,“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我都不在乎。”
程丹若抬眼,静默地注视着他。
半晌,说,“我不是人,你难道就是了吗?”
谢玄英愣住,不解地问:“我怎么就不是了?我不是人,是什么?”
“你是男菩萨。”她说完,迅速挣脱他的怀抱,三步并作两步上床,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睡觉了。”
谢玄英这才反应过来,竟然被她耍了,好气又好笑,还有点新鲜:“若若!”
他坐回床榻,用力扯被子:“出来。”
“我睡着了。”她道,“我还病着呢。”
谢玄英却已经抓住了她的脚踝,另一只手穿过后背,把她自被窝里翻出来。
程丹若就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被他从水草里拉了出来。
“走开。”她蹬他。
谢玄英不仅没放,故技重施又来一次,这回,她陷入了柔软的被褥,只有后背被他按住,翻身不得。
程丹若深吸了口气,傻子才和男人比力气。
她闭眼,装睡。
他伸手在她腰后轻轻划了两下。
痒是人类最难忍受的痛苦。
程丹若没忍住,反手去打他的手心:“我要睡了,别来吵我。”
他安静了。
她阖眼,假装培养睡意,可身体不同意,皮肤的感官忽然敏锐,能察觉到他每一个小动作。
他梳理她散落在后背的辫子,呼吸扑在颈后。
船随着波浪起伏,晃晃悠悠,十分舒服。
前面唱的两首曲子都歇了,却引出了第三个深夜难眠的女子。
她没有琴筝配乐,清清亮亮地独唱。
“胧胧困觉我郎来,假做番身仰转来。郎做子急水里蚂蝗只捉腰来倒下去。姐做子船底下冰排叠起来。”
也许,天底下的男女在情浓时,都是一个样的吧。
第298章 入贵州
次日, 船只补充过食水,顺流而下。
今天的岸边, 多了很多背石头的民夫。
程丹若穿着家常袍子, 斜靠在窗边梳头,谢玄英给她倒了杯热茶,道:“不是在修堤就是筑坝, 否则, 没有春天做徭役的道理。”
春耕是地方官最看重的事之一,通常不会征徭役, 除非夏天就有灾祸, 不得不调派人力修缮。
程丹若捧起茶杯, 慢慢喝了口热茶, 热水顿时温暖四肢。
她十分好奇:“不知道是哪里决堤了。”
“问问就知道了。”谢玄英吩咐人去打听。
午后, 他们就得知了始末。
此事颇有传奇色彩,说新上任的两湖总督去黄陵庙参拜,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水神垒了石台, 醒来后似有所悟。
为什么只想着在下游加堤,不在上游筑坝呢?倘若上游有坝阻拦, 便可以缓和湍急的水势,让下游的积水及时分流。
于是,便命人在周围采集石块, 在合适的地方筑坝。
且这些民夫,不是被强行征召而来,他们听说筑坝能够减少水患后, 自己背着干粮前来,只为夏秋之际, 自家的田地不会再被洪水淹没。
“我听说过孔督宪。”谢玄英道,“比起刘茂之,他做过很多实事。”
刘茂之就是荣二奶奶的父亲,曾任湖广巡抚,年初调任回京了。
程丹若故意道:“你居然对二嫂父亲直呼其名。”
“官场不论私交。”他不动声色。
她不戳穿,忍笑道:“有道理。”
不久,客船顺着长江,到达了岳阳。
这里有闻名天下的岳阳楼。
可惜,路程太赶,程丹若没法下船游览,只在靠岸时,叫人买了一本岳阳知府编刻的《岳阳楼诗集》。
过了岳阳,便是洞庭湖。
俗话说,八百里洞庭,作为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水域辽阔,风光秀美,独树一帜。
哪怕只是匆匆路过,都令人沉醉其中。
傍晚,残阳如血,照得湖面一半是瑰丽的红,一半是沁人的蓝,难怪白居易说半江瑟瑟半江红,着实入木三分。
谢玄英被勾起了兴致,翻出压箱底的笛子,吹了曲《杨柳枝词》。
如今正是游湖的好时节,可想而知,洞庭湖上不乏游船。
他立在船头吹曲,广袖飘飘,遗世独立,瞬间引来无数相邀的帖子。
有当地官员的,文人墨客的,过路行商的,大家都想认识一下神仙是谁。
谢玄英烦不胜烦,却还得客客气气地找理由拒绝。
对官员,说自己上任途中,不便耽搁。
对文人,说萍水相逢,何必深交,有缘自会再见。
对商人,简简单单,不见。
与回绝的帖子一道送回去的,还有亮明的身份。
大家无比理解,友好地表示打搅了、冒昧了、罪过罪过。
但可想而知,他必定是今晚餐桌上的热门话题。
“湖广离得远。”程丹若佯装安慰,“人家初次见你,举止失措也难免,别放心上。”
月下谪仙,她看了犹且如梦似幻,何况旁人。
谢玄英瞥她,盛了满满一碗鸡丝银鱼汤:“喝掉。”
她皱眉:“又喝鱼汤?”
“银鱼滋阴补肾,你该多用些。”他板着脸,“我已命人多买些干货,等到了贵州,时常做来予你。”
程丹若夹起干炸银鱼:“我宁可吃这个。”
“鱼汤也要喝。”他说,“听话。”
“在大同隔三差五吃牛羊,在这里又要吃鱼虾。”她摇摇头,抱着治病喝药的心态,捧碗灌汤。
脚边,麦子圆溜溜的绿色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谢玄英夹起一条干炸银鱼。
没等他放下,麦子就伸长脖子,变成长长猫条,一口叼住,走到角落吃了起来。
程丹若叹气:“猫都比我重得快。”
麦子已经胖了三斤多,而她只重了八两。
肉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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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洞庭,就是湖南常德,自此处往西南,便是贵州的地界了。
他们将继续坐船,沿着沅江进入贵州。
之所以从湖广绕一下,没有走四川重庆的路线,沿乌江直入贵州,主要还是因为川贵交界处是苗人的地盘,自湖广入,顺着卫所的地点,相较而言更安全。
此外,他们也要在这里与人会合。
冯四,冯少俊。
他和张家小娘子成亲后,陪她回广东探望岳父,如今调令下达,他要去贵州,也不能直接从广西翻山越岭过去,这太危险了。
毕竟,按照大夏的规定,武将调动听命于兵部,换言之,兵是贵州的兵,将领是空降的。
冯四只有自家的私兵,也不过两三百人。
所以,昌平侯和靖海侯商量,估计时间,让二人同行。这样两家的私兵合起来就不少了,苗人想半路截杀,也得掂量掂量。
这是个好主意,谢玄英没有因为感情干扰自己的判断,准时来到了沅州。
好消息是,冯四已经到了。
坏消息……虽然也不坏,但张氏也在这里。
张氏,两广总督张文华的小女儿,冯四的妻子,名宝佩,又叫佩娘。
冯四提起这事时,脸上还有点尴尬:“拙荆同我上任。”然后看向程丹若,客气道,“今后麻烦嫂夫人多关照了。”
昔年在山东时,他和谢玄英关系还可以,昌平侯府和靖海侯府的关系,绕着弯也沾亲带故。两人论过序齿,他小半岁,这句“嫂夫人”倒也顺理成章。
程丹若不尴尬,神色自若道:“能有弟妹作伴,自然再好不过。”
张佩娘含笑与她互相行礼:“早就听闻嫂子的贤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弟妹客气了。”
程丹若不尴尬,但她觉得,谢玄英挺尴尬的。他瞅瞅她,轻咳一声,和冯四到外头说话。
“此行可还顺利?”
“路遇暴雨,路上耽搁了数日,其他尚好。”
“今晚休息一天,明日启程?”
“明日启程。”
两人互相说了些废话,礼节到位了,便各自分头歇息。
一进客房,谢玄英便赶走丫鬟,和她低声抱怨:“怎么张氏也在?”
“你能带我,冯四当然也能带她妻子。”程丹若不以为意,“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是去领兵打仗,我是上任,再说了,张氏能像你一样吗?”谢玄英皱眉,“届时人托付给我们,有个万一,该如何交代?”
这确实是件麻烦的事。
程丹若想想,道:“指不定人家夫妻情深,会一同去前线呢。”
谢玄英:“不可能。”
“为何?”她饶有兴趣地反问。
“他们夫妻……”他摇摇头,含蓄地暗示,“恐怕还有些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