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亮点好坏与否,大家评判不一。
可这就够了, 程丹若算了帐, 所有的彩棚、屏风和茅屋搭建, 花费五十两余, 比起人家冬天拿绸缎扎花, 做冰灯,买大量的盆花充景,省钱得不得了。
至于席面和彩头, 都是不得不花的钱, 另当别论。
程丹若很满意,虽然取巧可一不可再, 以后估计还是得老老实实在家请客,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宴席结束后,她的任务只剩下了监督修缮宅子。
因为前院不需要大改, 不过是把梢间改成耳房,也就是不拆除梁柱,将两侧房间的进深改小, 屋顶再往下压一压,换个款式, 与正房形成落差,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
具体细节自有管事监督,程丹若排了新的日程表,加入一些医学工作。
她寻了日空闲,上门拜访张御医。
张御医,名鹊,字明善,乃是京城著名的医药世家,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就进入太医院工作了。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张御医不似盛院使保守,也不如叶御医守旧,除却他本人的性格外,与经历不乏关系。
他的长子在幼年得了小儿麻痹症,彼时他的父亲亲自出马,为孙子诊治,可依旧未曾改变孩子半瘫的命运。
张御医悲痛欲绝,立志研究各类疫病。
而人在疫病前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天花、鼠疫、痢疾、麻疹……他见过太多病人死去,大多时候什么多做不了。
因为这段经历,才使得他从未满足于自己的医术,仍有谦逊与向学之心。
就这样,在惠元寺的痢疾事件中,他被派去为贵人诊治,恰好碰见了同样被打发过去的程丹若。
张御医对她的态度从不关心到惊奇、意外,再到在意、思辨,以至今日的敬佩与好奇——敬佩她身居高位,依旧保持初心,继续钻研医术,好奇她的医理为何不同,却总有道理。
今日,她上门拜访,张御医摆出最隆重的态度迎接。
他引荐了自己久不见外人的妻子:“这是内子戴氏。”
“戴夫人。”程丹若十分客气。
“不敢当,折煞老身了。”戴夫人起身,还想给她施礼。
程丹若忙搀住她,张御医在太医院工作,算是传染病学科有名有姓的大夫了,但官职是“御医”,正八品。
戴夫人连最低阶的孺人诰命也没有。
“夫人,我同明善公亦师亦友,您这样客气,我以后怎么好意思上门。”程丹若坚决制止,“请坐。”
戴夫人年纪不小,闻言也不再坚持,重新坐了回去。
程丹若问候两句家常,戴夫人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先告退了。厅上只留了一个梳妇人头的女子伺候。
张御医解释:“这是我的妾室阿琼,有时看诊不便,我会带她一起去。”
程丹若明白了。
这年头,男人纳妾不一定为“色”,也可能是为“才”,算账、烹饪、女红、医术,甚至骑马打仗,只要技能被人看上,就有可能被纳为妾室。
如此既能独占才能,又不怕背叛,还不用付佣金,还多了暖床伺候的人,大部分人都知道怎么选。
张家医术也是家传本事,不能外传,且是官宦人家,让正妻给人诊治,大抵也觉有失体面,妾自然更合适。
然而,理解世情是一回事,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程丹若微微沉默了瞬,才单刀直入:“我请明善公帮的忙,不知进展如何?”
张御医尊敬她,却不会知道她内心的涟漪,将桌上的簿子递了过去:“这是太医院历年登记的女医名册。”
官府会在民间挑选奶婆、药婆、稳婆,将其登记在册,如果宫廷有需要,则征召入宫差使。是以,太医院有一本登记了女医名录的册子,上头姓名籍贯住址皆有,十分详尽。
程丹若的生民医馆缺人手,就把主意打到了她们头上,打算按图索骥,看看能否物色到合适的女大夫。
“多谢您。”她翻开,一目十行扫视。
名字不少,可从年份看,其实又寥寥无几。偌大的京城,竟只有十来个名字,还是数十年间留下的。
相较而言,另一页关于奶婆的姓名就太多了,足足有上百人。
但有名册肯定比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好,程丹若收下,又问起了保温箱的事:“不知效用如何?”
张御医苦笑:“老叶不太喜欢这个东西,许多人家也宁愿多寻几个奶娘,觉得活人定比箱子好。”
程丹若轻轻一叹。
人的怀抱固然暖和,可让婴儿一直被抱着未必是好事,人的体温也会起伏,没有保温箱稳定。但富贵人家就是喜欢炫耀人力,越不惜人力重工的东西,仿佛越能体现身份。
观念一时扭转不过来。
“没有一个愿意使吗?”她无奈地问。
张御医道:“这倒不是,鸿胪寺有个主簿,家里的通房怀着孕还要做活,冬天路滑,不小心早产了。他们家条件窘迫,雇不起两个奶娘,便借了暖箱,我手下的医官待了三日,总算教会了,一直用到三十多天才撤,熬过了冬天。”
“那就好。”程丹若多少欣慰,“总算派上了用场。”
张御医翻开另一本簿子。他还不习惯写病历,但在太医院,脉案和用药都需记录在册,以便核实,是以大多御医都有自己记录医案的习惯。
他也简单记下了几个案例:“顺天府训导家并非早产,但天气寒冷,怕孩子经受不住,用了二十五天,孩子很健康。
“五城兵马司的百户,用了三天,他们家老太太认为,孩子早产就是养不活,不让费柴火钱,孩子抱出来没几天就夭折了。
“太常寺赞礼郎,用了十一天,孩子被烫死了。事后我专程问过,说是下人办差不留神,多加了两次水。”
程丹若不由问:“确实如此?”
“人家这么说,自然就是如此。”张御医翻到最后一页,“最后是上个月的善顺县主,她提前发动了,孩子天生体弱,如今还在箱中,不满半月。”
“善顺县主?”程丹若回忆了一番,才记起是谁,“原鲁王家的……”
张御医微笑道:“正是,县主嫁去了耕读之家,这是头一胎,格外艰难些,她也是早早听说了暖箱,提前和院里借了的。”
程丹若心中的郁气蓦地散去,笑道:“这可太好了。”
张御医道:“虽然医案不多,但暖箱行之有效,今年应该会有更多人尝试。”
想了想,又说,“不过,天一日热过一日,恐怕要下半年才能见起色。”
“这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原就急不得。”程丹若很有耐心,她又不是专做这一件事,“不过,当时我远在贵州,有些难题,信中只言片语说不清楚。”
张御医来了兴趣,猜测道:“夫人说的可是金疮药?”
“不错。”
“听说夫人的金疮药用于金镞伤格外有效。”张御医好奇地问,“不知用的什么药材?”
他说的金疮药,其实就是青霉素,这个万能称呼可以概括一切外伤用药。而程丹若也没有对外公布过名字,别人就这么含混地叫着。
“橘子。”程丹若言简意赅,“主要效用是清热解毒,不是愈合伤口,且是内用药。不止对创伤有助益,治疗产褥热。”
产褥的说法,古已有之,产褥之事也被作为生产相关的代称,很好理解。而中医中的“热”就更好理解了。
张御医立即对上了:“是指产妇高热、寒颤、恶露多、热入血室之症?”
“是。”程丹若详细解释,“此药十分难得,不易制备,倘若您发现谁得了产褥热,打发人到侯府和我说一声,我会命人送药过去。”
张御医一听,就知道是不便外传的秘药,心领神会:“老夫记下了。”
说完这些,两人又交流在了信里说不清楚的医疗知识,程丹若才起身告辞。
离晚饭还有段时间,她便在各个书坊转了一圈,看看有无新书。
淘到一本《白蛇青鱼侠盗录》,一本《梁祝化蝶说》,一本《东厢记》,都十分有趣。
白蛇青鱼就是白娘子故事的原型,但书中,白蛇青鱼是侠妖,且青鱼是男妖,两妖看不惯南宋末年,奸臣当道,专门杀贪官污吏。后白蛇被官兵捉拿,不得已化作女子,装病倒在许宣家的药铺门口。
许宣是个大夫,善良仁厚,便救助了白蛇,白蛇便嫁他为妻,从此开药铺济世救人。
青鱼暗恋白蛇不得,欲杀许宣,被阻止,伤心欲绝,回山中修炼去了。
法海路过,发现她是妖,收服镇压在雷峰塔下,道圣人天子出才能离去。于是许宣就在金山寺出家,苦等圣人,终于等到了大夏的开国之君,遂夫妻团聚。
程丹若从未见过这个版本的白蛇传,看得十分起劲。
梁祝化蝶的故事,却是已有后世的雏形,女扮男装读书,许配马家,坟前化蝶都有了。但文笔较为一般,还有香艳的被窝验身,可谓是为了博人眼球,平白牺牲了艺术性。
《东厢记》完全是仿照西厢记的跟风之作,通篇都是偷香窃玉。
等晚上谢玄英回家,就看到她正沉迷小说不可自拔。
他没有打搅,坐过去瞧了瞧,见还有别的,自己也拿了本看。
内容不错,他一时看住了。
等到把整本《白蛇青鱼》看完,蜡烛已经烧过一半,而程丹若支颐沉思,似乎在考虑什么有趣的事。
谢玄英道:“你在想什么?”
“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程丹若问。
“挺好的,妖亦有情。”他问,“怎么了?”
她说:“我在想……姜先生最近好像太闲了点。”
谢玄英:“所以?”
“我想给他找点事做。”程丹若道,“有趣的事。”
他大翻白眼,一把合拢她的书:“看这种书,想的却是别的男人。”
“也准你想想别的女人。”她将梁祝和东厢记锁进箱子,独留下白蛇青鱼,“满意了吧?”
谢玄英理都不理她,径直上床歇息。
程丹若一时没有动作,按部就班地上厕所、吹灯、放帐子,绣鞋脱落在浅廊,坐在床边推他:“欸。”
“谁是欸?”他问她,“我是谁?”
烛火微明,帐上悬挂的花篮散发幽香,绰约朦胧。
程丹若望着他,慢条斯理道:“偷人问什么姓名,不是我丈夫就行了。”
谢玄英:“……”
第428章 为长远
春天是万物苏醒的季节, 虫鸣鸟叫,动物们开始了寻觅配偶的大和谐活动。
人也是动物, 春鸣声渐嘈杂, 罗衫日轻薄,怎能不思春呢。
闺房锦帐偷香窃玉,别有滋味, 秦楼楚馆也是莺声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