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符合中医传统的治疗方式,可有所治疗, 肯定好过没有。
杨首辅保守道:“培养军医是应有之义,可人手自何处来?”他看向盛院使,“太医院有这么多人吗?”
盛院使道:“今年的考核已经过了,医士医生皆有分配,不过军伤属金镞科,一直有些人手。”
回答得十分小心。
谢玄英道:“叫他们常年外派在边境,可有难处?”
“朝廷有命,我等自该效力。”盛院使先表忠心,再说出为难,“不过,院中的医士都是千挑万选的人才,常年待在军营,技艺难以精进,最好还是一年半载便轮换一回。”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这话的意思。
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太医院的,太医院的医士医生多出自杏林之家,甚至是御医们的亲戚,以后是要当太医院各科接班人的。
被打发到边境去当军医,短时间还好,时间一长,人家心里肯定不乐意。
但轮换时间短,刚上手就要回,也没有意义。
微妙的沉默。
谢玄英了解了众人的态度,斟酌道:“院使之言亦有道理,臣有个折中之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皇帝道:“你且说。”
“臣以为,此事当双管齐下,一来,将医书发到各地武学,令其学习伤兵营的相关事宜,毕竟处理伤兵乃军事后勤之责,大夫只是看诊疗伤而已。”
谢玄英不紧不慢道,“今年的武举来不及了,以后武举将其纳入考核,但凡武进士、武举人都要略懂一二。”
这一点,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武举考试不比科举,考理学还是心学便左右天下文人的风向。武举考试素来就是骑马射箭之流,书面文章便是兵法天文。
多一项医学也没什么,碍不着他们。
皇帝点头允许:“可。”
“此外,军医本是随军大夫,与其征调太医院的人,不如试试二十四监。”谢玄英道,“臣以为,可以征调御马监或御药房的宦官,粗略学习金镞科,今后不管是随军监管还是镇守一方,皆能有所作为。”
这个建议大大出乎众人的预料,包括石太监。
他愣了下,凭借本能回答:“若陛下有命,奴婢们万死不辞。”
皇帝也有点意外,听了石太监的话,便知道谢玄英并未和宦官打过招呼,不由更是惊奇:“二十四监……”
他沉吟不定,石太监也飞快转动脑筋,思考这事该不该答应。
边境穷苦,比不得京中深宅大院,奴仆成群,且在军中,要时时刻刻提着脑袋办事,一不留神脑袋可就搬家了。
最重要的是,太监的权力来源于帝王,离皇帝越远,优势就越小。
每一个太监都想离皇帝近一点,再近一点。
但同样是因为这个理由,石太监反而踟蹰了。他太清楚太监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个玩意儿,和后宫的妃嫔们没什么区别。
妃嫔好歹能为帝王延续血脉,太监呢?
他们只能让皇帝开心。
皇帝开心了,他们就有了权力,一样的道理,皇帝一旦变了心,再煊赫的权宦倒台,也就是一道旨意。
只有少数宦官拥有的不是宠爱,而是重视。比如个别军事天赋出众,能上马打仗或领船远航的大太监。
他们无一不名留青史。
石太监善于揣摩帝王之心,善于周旋御前,但没有骑马打仗的本事,也没有治国经邦的能耐。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从不做这些能力范围之外的差事。
但这不代表他不清楚太监的处境。
坐到了太监第一人,享受底下徒子徒孙孝敬的同时,石太监偶尔也会为太监这个群体感到悲哀。
他们没了命根子,不是健全的男人,不得不像个女人,依附于帝王而存在。
司礼监被称为内相,却仍旧只是帝王的手,更不要说其他部门了。他们是给皇帝铺床的、扫宫殿的、奉茶端水的、造器具的……一切的一切,都围绕着帝王一个人。
龙椅上的人改了,倚仗就都没了。
但三朝老臣从来都不少。
石太监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都说镇守太监或监军无能,只知道贪财索贿,可要是有本事在身,谁还敢嫌弃他们?
不提这个,自家的权力多一分是一分,凭什么往外推?
石太监决意抓住这个机会,但他没有马上答应,以退为进:“奴婢们都是贱命一条,但凭差遣,只怕误了大事。”
“不过一时之计。”
谢玄英坦然道,“陛下明鉴,臣也有私心,医术光看书只能学个囫囵,兵马无小事,无论如何都该跟随内子学一段时间,可她是女子,抛头露面多有不便,若是宦官便无此顾忌了。”
皇帝颔首,并无多大反应。
他不在乎是太医院学,还是宦官学,于帝王而言,能在自己需要的时候,立马有人能用,才是最重要的。
“就先如此吧。”他很快作出决定,“技多不压身,多培养些人才自是好事。”
杨首辅闻言,便把原先的腹稿咽了回去。
他思量了会儿,缓缓道:“也好,学成之后,可备西北。”
说起西北,众人的神情立即肃然。
谢玄英垂下眼睑,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前因后果:这说得是甘肃的事,还和他的前任有关——原兵部右侍郎为甘肃陕西提督,专门镇守西北。
但很不幸,就在去年,关西七卫中的哈密卫首领倒戈,叛变到吐鲁番,致使大夏彻底失去了西北的主动权。
他也被皇帝降职,失去了兵部侍郎的位置。
然而,从关西七卫设立起,大夏对西北的掌控力就不强。关西七卫的首领都是臣服的蒙古人,只受到朝廷册封,并未实际掌控。
此后几十年,西北一带胡人内斗频繁,大夏一直都是旁观,想着以夷制夷,并不插手其中。
如今吐鲁番崛起,哈密卫倒戈也实属正常。
这让大夏失去了西北的主动权,转为被动的防守策略,而吐鲁番野心勃勃,对大夏的领土颇为垂涎,最近没少骚扰。
朝廷对西北战事素来重视,这第一批军医培训出来,肯定送往西北待命。
众人讨论了一番关西,最后只定下“以守代攻”的策略。
翻译一下:能不打就不打。
同时,也要安排人手,将亲近大夏的蒙古王公转移到嘉峪关内,好生安顿。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关西的失利不是某一人的错误,而是百年间的消极政策导致的,因此也绝非个人能够挽回。
谢玄英在光明殿还有些气闷,出了宫门,心态已调整妥当,回家告诉了程丹若培训军医的好消息。
她十分高兴:“不容易。”
“元辅的意思是尽快。”谢玄英脱掉大红常服,换成家常道袍,坐下喝茶,“明儿和我一道上衙?”
太医院离兵部衙门很近,就在一条街上。
“哪有这么快。”程丹若却没被好消息冲昏头脑,“挑人还要时间呢。”
谢玄英不以为然:“你拉二十四监入伙,慢不到哪里去。”
程丹若谨慎道:“没有惹来太多非议吧?”
“太医院不想外任,并无反对之意。”谢玄英端着茶盏,忍俊不禁,“你想出让御马监出人,恐怕谁也没想到。”
“宦官有宦官的好处。”程丹若微微一笑,“多一门手艺,多一条退路,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我。”
为什么选宦官?
理由可太多了。
第一、他们缺乏立身之本,会比普通人更用心学艺;第二、借宦官的手,压制太医院传统派的势力;第三、方便后续加入女医,免去各种非议。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拉拢宦官团体。
拉拢某一个太监是不明智的,人有私心,人会变心,石敬如今显赫,谁知道什么时候倒台?
利益团体却不同,只要有一致的利益,就是能站一起的朋友。谁上位都一样,只要太监还存在,就有“友谊”。
事实也果真如此。
次日,程丹若就收到了宫廷画师作为独家插画师。
她将自己的要求悉数写明,请他画图示意。
画师说:“这恐怕还要些时日。”
“我不求精细,只求精确,得让人明白才好。”教材简陋无所谓,但这些要下发到武学,全靠学生自学,肯定越精确越好。
画师应下,准备回家先买两本医书,慢慢琢磨。
大后天,司礼监派了个小宦官传话,说爷爷们挑了二十个懂事乖巧的孩子,都在内书堂上过学,识文断字,岁数也不大,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学得进新东西,还不会添麻烦。
又隔一天,说和太医院商量过了,辟出了一处小院,她想要什么东西,只管知会声,马上就去采办。
这一刻,程丹若终于理解了帝王的喜好。
太监们这么会办事,谁不喜欢?
她恨不得明天就开始上课。
第430章 开课了
春天里, 东方亮得一日比一日早。
早晨五点钟,谢玄英就准时起身洗漱了。他穿上家常旧衣, 漱口擦脸, 轻手轻脚地出门,去家中的演武场晨练。
晨光熹微,下人们穿梭在游廊夹道, 或提着热水, 或捧着茶碗,粗使婆子拿着笤帚, 扫走青石上的灰尘虫蜕。
到了演武场, 看心情选择今天的锻炼内容:心浮气躁, 就拉弓射箭平静心神, 身体劳倦, 就打一套拳舒展筋骨,兴致到了,也会耍一会儿刀剑。
今日天气好, 心情也好, 他便回顾了一套从前学的剑法。
剑刃破开空气,唰唰有声, 落英缤纷。
不多时,全身的筋骨肌肉都活动开了,微微出汗。
他看看时间, 随手将剑扔回鞘中,疾步回院。
此时,程丹若刚起床, 正一脸困倦地坐在梳妆台前喝茶。
“怎得还未换衣?”谢玄英催促,“快些, 今儿我们一起走。”
“你发什么梦。”程丹若揉揉额角,“我等会儿要和母亲请安,再把昨天剩下的账目核对了,再去西街看看,他们修得差不多了。”
谢玄英一时怔忪,顿了顿才问:“那你何时去?”
“下午一点。”她道,“何时结束看情况,怎了?”
“无事。”谢玄英藏起心中的怜惜,抚住她的肩头,“家里的事有母亲看着,过得去就行,别累着自己。”
程丹若叹口气,却道:“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不能给人留话柄。”
在这个时代,女人的首要任务就是打理家宅,做好了,再做点外面的事,属于锦上添花,若做不好“本职”,一门心思扎在外头,免不了被人说嘴。
人言可畏,她不想因为这点疏漏,坏了自己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