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言有理。”皇帝十分爽快地应下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都是亲戚,原本要安抚尹家,现在就得安抚谢家。
“朕知道你们受委屈了。来人,之前得的珊瑚挑一株好的。”他笑道,“今年送上来的珊瑚不错,拿回去瞧个新鲜。”
谢玄英抿住唇角,好一会儿,方感激道:“多谢陛下恩典。”
他没有多留,直接道,“臣告退。”
皇帝原想留他用饭,但转念一想,还是要去趟清宁宫,同太后说明利害,遂不挽留,颔首应准。
谢玄英躬身退出了光明殿。
余晖彻底没入西山,暮色四合,路灯蜿蜒。
他理理袍角,赶在宫禁前离开了皇城。
到家已然错过饭点,好在程丹若给他留了晚饭。
“顺利吗?”她给他盛了碗莼菜汤。
谢玄英道:“顺利,你明天可以继续去太医院。”
“那就好。”程丹若给他夹了一筷子龙须菜,“吃饭吧。”
“嗯。”
整顿饭吃得十分安静。
程丹若感觉出他的情绪不高,也猜得到为什么,故而什么也没说,和往常一样与他坐在暖阁上,久久环住他的肩膀。
烛光跳动,谢玄英静坐在暖阁上,任由火焰渡染明暗不一的光影。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春雨缠绵而温存,让他在某一刻回到了过去。宫廷重院,西苑的百花都开了。
皇帝在光明殿里,正对着臣子破口大骂。
“朕过生日有什么要紧的?要让你们隐瞒淮南水灾?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朕却在宫里过万寿,荒唐!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朕,其实全是自己的私心!朕的颜面岂有百姓的安危重要?”
他在偏殿练字,写一会儿,听一会儿,虽不是很懂,却觉得那里坐着一位英明的帝王。
然而……然而。
雨珠落在芭蕉树上,衬得他的声音像遥远的叹息。
“他变了。”
程丹若将脸孔贴在他背上,感受到了一丝沁出心底的悲凉。
她不由握住他的五指,思忖许久,安慰道:“生个儿子就好了。”
谢玄英一怔,倏地笑了。
短促的笑声驱散了绵延的阴霾。
他摇摇头,无奈又好笑:“这都什么事儿啊。”
“真的。”程丹若一本正经,“生儿子能治百病。”
谢玄英才不信她,但又觉得有点道理,遂愈发觉得荒唐了起来。
第434章 流星过
宫里的事瞒不了人, 次日,京城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永春侯夫人亲自上门, 和柳氏抱怨:“先是我们家, 又是你们家,也不知道咱们是哪儿做错了,平白受这等委屈。”
见程丹若没来请安, 不由关切, “可是病了?”
“那倒没有,不过膝盖青得厉害, 下午还要去太医院, 我便让她好生歇息。”柳氏不动声色地透露消息。
永春侯夫人倒吸了口冷气, 膝盖青不就是跪的?这是在清宁宫挨了罚?还真是好意思啊!
她暗暗摇头, 留下礼物走了。
下午去安陆侯家相约拜佛之际, “顺手”帮尹家好好宣传了一番。
谢玄英那边也一样。
他如常去兵部衙门上班,曹阁老专程把他叫过去,让他和廖侍郎共同负责今年的武选。
“西北多事, 东南侵扰不断, 样样件件都不容易。”曹阁老传达内阁的意思,“还是多提拔有才之士, 镇守边将。”
谢玄英会意:“是。”
“好生办差,不要多想。”曹阁老安慰。
谢玄英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情绪:“下官明白。”
中午,柏木去珍味楼听了一会儿墙角, 回来禀报:“都在说尹大爷的事,道太后娘娘不厚道,不堪母仪天下。”
谢玄英勾起一丝冷笑。
尹家愚不可及, 外戚骄狂就够惹人厌的了,还让太后指鹿为马, 颠倒黑白,这下坐不住的人可就多了。
散衙后,他骑马出了正阳门,来到外城繁华的正西坊。
这里风景好,店铺多,适合与朋友饮酒聚会。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家银楼,取定做的钗环。
掌柜认得他,递过木盒:“谢郎,你要的东西做好了。”
谢玄英打开看了眼,还算满意,遂在账簿上签下一个“谢”字,算是了账。等到月底,银楼便会直接到谢家收账,支取相应的银两。
就这点功夫,足够有心人找到他的踪迹。
谢玄英刚出门,就见对面楼上,承恩公的长孙探出头:“清臣,上来喝杯酒?”
“改日吧。”他说。
“来都来了。”对方不容分说,下楼拉人,“没不三不四的人,就几个朋友。”
谢玄英勉为其难,跟他上楼喝了两杯酒。
席间,有个熟人半含半露地问起昨日的事。
谢玄英把玩着酒盏,淡淡道:“是有那么回事,早知今日——昨天就不该让他活着回去。”
承恩公长孙大为诧异:“清臣,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母子得聚天伦,本是一桩喜事。”谢玄英淡淡道,“尹家骄狂,辜负圣恩,早晚惹下更大的祸事。”
承恩公长孙恍然大悟,附和道:“不错,尹大丢尽了圣人的脸面。”
“尹氏,篾匠之后。”众人纷纷附和,“一朝得志,小人猖狂,耻与其为伍。”
勋贵子弟也有鄙视链,继承爵位的看不起继承不了爵位的,读书上进的看不起斗鸡走狗的,斗鸡走狗的看不上给家里招惹祸事的。
连谁能惹,谁不能惹都混不明白,活该倒霉!
大家连声讨伐尹家,同仇敌忾。
但自始至终,谢玄英的神色都是淡淡,既不多恼怒,也不多愤懑,陪着坐了两刻钟,就放下酒盏:“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叙。”
“这般早?天还没黑透呢。”大家纷纷挽留。
谢玄英却道:“我要去接夫人,虽说太医院离得近,但我实在不能放心。”
不放心?难道……莫非……众人各自脑补起来,不再挽留了。
就这样,事态继续发酵。
谢玄英自打少年起就是京城的风云人物,他的什么事儿都自带热度。珍味楼这么个环境,带妻子出门吃饭,平白无故挨了顿骂,谁不嫌晦气?
当时的他一番作为,其实有人叫好,觉得痛快,有人觉得过分,毕竟骂人和见血程度不同,还有人看乐子,嘲笑勋戚狗咬狗。
但此一时彼一时。
太后拉偏架,不罚尹家人,反倒罚了受害者。
除却某些道学家,指指点点说什么“为什么不说别人就说她”,其他人的重点都抓得很准——优容外戚,助纣为虐,你们尹家多高贵,还说不得罚不得了?
晚上,各个饭局都在议论这事,越讨论越不爽,御史们酒也不喝了,回家就磨墨写奏折。
大家最喜欢骂外戚了,风险低,名气高,传播广,血赚!
弹劾雪片似的飞到了内阁。
十几本弹劾,皇帝也不能装死。
他马上申饬了寿昌侯夫人,斥责她教子无方,罚三年俸禄,闭门思过半年,并没收出入宫禁的腰牌,无召不得入宫。
御史何等精明,一看皇帝出手,就知道他对尹家也有所不满。
还等什么,上!
御史们慷慨陈词,子不教父之过,光罚个寿昌侯夫人可不够,大家弹劾的就不是尹大或侯夫人,是寿昌侯,是太后。
群情激奋,皇帝再甩出一招,剥夺尹大锦衣卫指挥使的虚衔。
御史依旧不听:太后呢?太后这种拉偏架的行为合适吗?尹家这种品性,太后配母仪天下吗?
杀人诛心,这一笔,无疑是承恩公府的手笔。
他们家当外戚时老老实实,拘子孙读书,从来不触霉头。现在亲娘上位,有意打压,也只能自认倒霉,谁让先太后不是亲妈呢?
但一忍再忍,换来的是什么?
连谢家都被这么对待,他们这样的外戚岂不是要被踩到泥泞里?
要知道,昔年皇帝被先帝接入东宫,可在立为嗣子前,先帝犹疑了小半年,齐郡王在东宫无名无分地待着,最后是先太后说了好话,才正式册封。
这份人情二十几年就用完了吗?
先太后当了二十年皇后,又是二十年的太后,承恩公府姻亲故旧不少,这一煽风点火,威力浩大。
再者,归宗已经是大臣们捏着鼻子认下的,这回反正不是大事,谁肯轻易放过?
虽然古往今来,只有被废黜的皇后,没有被废的太后,但不妨碍大家弹劾。
弹劾破百,一直隐形的寿昌侯憋不住,终于出手了。
四月初一的大朝会,群臣俱在,他上奏请罪。
道是自家出身低微,礼数不周,因是独子,故多加纵容,以至于犯下大错,恳求皇帝处罚。
奏陈完,又对靖海侯道:“犬子鲁莽,冒犯了谢侍郎与宁远夫人,他已经受了惩处,望谢侯高抬贵手,放犬子一马。”
姿态很低,态度很卑微。
但很多人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
这番作态,你找谢玄英表演还差不多,人家是晚辈,不好和你过不去。
谢世恩是什么人?
你找他?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尹侯言重了,惩处与否,自有陛下决断。”靖海侯加重语气,“我只有一问。”
寿昌侯硬着头皮:“谢侯请说。”
“我家子媳自入我谢家门,一直恪守妇德,忠君持家,未敢懈怠。她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令公子要这般辱她?”
靖海侯冷冷道,“还要侮辱我儿,威胁我们全家不保?我们谢家元末便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是哪里触犯了律法,竟落到满门获罪的下场?”
此话一出,皇帝都惊了。
他只知道尹大出言不逊,轻贱了程丹若,对谢玄英也多有不敬。可说实话,他们俩功劳再大,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
让他们受点委屈,以全老娘的面子,皇帝虽过意不去,也无甚顾忌。
但牵扯到谢家满门就不一样了。
定国公为开国六大国公之一,配享太庙,这般轻贱功臣之后,怪不得勋戚齐齐抗议了。
皇帝对这个舅舅没有感情,见寿昌侯不敢反驳,知道是真,立即道:“你既已知错,便回家好生管教子孙吧。”
遂夺其爵,复为指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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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
皇帝亲自向太后解释夺爵的原委,并道:“舅舅家有些招人眼了,朕不得不罚。”
“他们竟敢这样逼迫你!”太后动怒,又很难受,“你外甥个不争气的东西,明知道外头的人都在编排咱们家,也不知道给家里长脸。”
骂归骂,毕竟是娘家唯一的侄子,还是舍不得不管不问,“现在爵位没了,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皇帝早有腹稿:“待他生了长子,朕再封孩子就是。”
太后还是很难受,好不容易家里有爵位了,又被百官给去了。真是的,同他们又没有关系,偏偏认儿子要听他们的,罚兄弟还要听他们的。
“我知道你舅舅没用,可他是你亲舅舅。”她再三关照,“你别嫌弃他,要是连你也嫌弃他,就是嫌弃我这个做娘的。”
皇帝忙道:“儿子绝无此意。”
太后姑且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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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家年后封爵,还没过六月爵位就没了,比流星划过的速度还要快。
但皇帝都有在位半天就没了的,这也不算稀奇。
总得来说,大家都很开心。
言官们勇于直谏,弹劾了为非作歹的外戚,留下美名和履历,皇帝也成了听取谏言的明君。
永春侯府和承恩公府也觉扬眉吐气,与谢家的走动也更加频繁了些。
正好四月的天不冷不热,适合交游,永春侯夫人便邀请程丹若一道参与浴佛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