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他十九岁的时候迎来转折。
倭寇入侵,他为保护父老乡亲,奋勇杀敌,砍了七个倭寇,立下战功。
也是他运气好,当时的上官是个混日子的官二代,想要功劳又贪生怕死,就笼络他办事。
冯元答应了,他立十成的功劳,分给对方八成,换来他背后势力的提拔。
没几年,升到了千户。
二十五岁,他在普陀山偶然遇见了一对礼佛的母女,她们运气不好,被暴雨困住了,便出手相助,没想到却是福成大长公主。
这种相识可不常见,也就福成公主秉性贤良,不喜铺张,到普陀山礼佛也没带多少人,这才遇到了麻烦。
或许这就是缘分,福成公主得知他的经历,十分欣赏,最终把女儿嫁给了他。
公主做岳母,前途自然一片光明。
冯元屡立战功,四十五岁被封为昌平侯。
那年,皇帝刚刚登基。
他封昌平侯的理由也十分简单,提拔一个自己人,顺便制衡靖海侯。
冯元是真正自底层爬出来的军官,实力、运气、决断,一样不少。如今他的外孙女成了郡王妃,曾外孙一步之遥就是太子。
他会怎么做?
昌平侯啥也不干。
他飞快回京,立马面圣,痛快交权,然后扛着自家的孙子上街遛弯去了。
如果说靖海侯是机关算尽的老辣,那昌平侯就是粗中有细的谨慎。
这般识趣,这般忠心,只要皇帝还想用他,就不会多计较之前的事。
捞点钱怎么了?兵权交了啊。
皇帝在乎钱吗?当然不在乎。
所以,谢玄英开始还有点担心,皇帝不整治昌平侯,他就没法借力打力,清查兵部武库了。
但事实证明,皇帝做事,未必是看对错,可能只顾利益。
五月初一大朝会后,他专门留下了谢玄英,问:“查得怎么样了?”
谢玄英立时道:“已经有些眉目了。”
“尽快。”
“是。”
谢玄英出宫便回了衙门,眉梢微蹙,似有为难事。他叫住一个小吏,询问道:“次辅可在?”
小吏道:“阁老不在。”
谢玄英瞧见廖侍郎在屋里坐着,便问他:“廖公可知次辅何处去了?”
“次辅乃内阁重臣,自有要事在身。”廖侍郎慢悠悠道,“清臣既为右侍郎,就该替大人分担,事事要寻次辅……”
他哂笑,“又不是幼童,有事了便唤爹娘。”
旁边的低阶官员配合地笑起来,满脸促狭戏谑。
谢玄英看也没看他们,冷脸道:“不劳廖公费心。”说罢,甩袖就走。
回到自个儿屋里,他便冷静下来,细细想了一会儿,才吩咐姚大:“请朱郎中过来一趟。”
复习一下,武库司有以下几个岗位:两个正五品郎中(大领导),两个从五品员外郎(副领导),两个正六品主事(小领导),总计六人。
朱郎中是廖侍郎的人,也是曹次辅的人,牢牢把控住了武库司的大权。
此人很快就到,且早有准备,神色自如:“大人有何吩咐?”
“前两日我查火器库时,就提醒过你,给我一个交代。”谢玄英道,“你想好了没有?”
他突击检查火器库,发现里面的火药全都是面粉,火炮的炮管生锈腐坏,压根派补上用场。
当时他没有发作,只是对匆忙赶来的朱郎中说:“你好好想想该怎么解释。”
随后便离去了。
朱郎中自诩明白他的意思,闻言立即自袖中掏出银票,低声道:“谢大人,不是下官怠慢,实在是……”他为难地瞥了眼廖侍郎的屋子,“下官也不得不从。”
谢玄英冷冷道:“是吗?”
“这是一点心意。”朱郎中推过银票,“下官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同样的事发生。”
谢玄英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朱郎中却以为他是不满意,暗暗叫苦:谁让你来得晚呢?咱们也不是每个月都能捞一笔,去年的补给你还不够吗?
果然,越是上头的人,越贪心。
他咬咬牙,又掏出两张银票,低声下气:“大人,都在这了……”
“你要知道,”谢玄英慢条斯理地说,“这是陛下让查的,我帮你摆平了,谁帮我摆平?”
他放下茶盏,淡淡道:“钱你拿回去吧,我怕烧了自个儿。”
不收钱可比多要钱严重多了。
朱郎中有点慌,也有点不相信,试探道:“前年也查过一回。”
“那你就去拜前年的佛。”谢玄英端茶送客。
朱郎中额头冒汗,感觉卷入了两位侍郎的明争暗斗,这可是哪边都得罪不起。
他苦着脸,哪里敢真的把钱拿回去,连声道:“不敢不敢。”
谢玄英却没再理他。
朱郎中只好退下了。
谢玄英瞟了眼窗外的庭院,果不其然,朱郎中退下后没多久,又进了对面廖侍郎的屋子。
谢玄英喝了半杯茶,把银票压到账簿下面,继续喊人:“叫胡郎中过来。”
胡郎中就是武库司的另一位郎中。
他也被谢玄英逮个正着,箭库中的箭矢居然是竹木做的,他用力一捏就碎了,弓的石力也不对。
也是胡郎中倒霉,他做得比朱郎中高明些,外观上看不大出来。可谢玄英自己是武将,对戎器不是一般得了解,上手就知道不对劲。
遂栽了。
“大人。”胡郎中很谦卑,诚惶诚恐。
谢玄英问:“东西都补上没有?”
“补了五成。”胡郎中小声道,“实在赶不及。”
“蠢货。”谢玄英淡淡道,“你当这次也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吗?”
胡郎中胆子小,闻言不由绷紧心神:“大人的意思是……”
“把东西补齐全。”他道,“你和老朱只能留一个,你说廖公会不会保你?”
胡郎中的后背瞬间湿了。他也知道,这回是陛下发话让查,平日也就罢了,这回兵部肯定要推出一个替死鬼。
他是怎么都比不上老朱的。
老朱贪得多,送的也多,他胆儿小,拿得少,弓箭也不如火器利润丰厚,只有例行的孝敬。
“东西补上。”谢玄英面无表情,“补得齐我就当没这事,补不齐,你自己看着办。”
话说到这份上,胡郎中也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硬着头皮应下了。
中午,谢玄英出门吃饭。
廖侍郎整整衣冠,拐进衙门不远处的一处茶馆,在雅间见到了用饭的曹次辅。
“恩师。”他毕恭毕敬地行礼。
是的,谁也不知道,曹次辅是廖侍郎的老师。不是座师,廖侍郎的座师已经致仕去世了,曹次辅是他当初乡试的主考官。
彼时,曹次辅在翰林院镀金,被外派到地方当考官。考前他自然是不认识廖侍郎的,但中举后,新举人上门拜见,也就认识了。
廖侍郎会做人,读书不错,遂多有照拂。
又很多年,廖侍郎中了进士,两人并无多少明面的来往,可私底下,廖侍郎已经早早投向曹次辅。
这么多年,曹次辅在内阁屹立不倒,廖侍郎也水涨船高,混成了曹次辅的嫡系人马。
“士勇来了,坐。”曹次辅言简意赅。
廖侍郎坐了圆凳。
曹次辅道:“清臣查得怎么样了?”
“老朱、老胡都被他逮住了。”廖侍郎道,“他精明得很,夜里趁他们换库,抓了一个正着。”
武库司应付检查有一套老办法,今天检查甲库,就把其他库的东西拉过去,明天检查乙库,当晚就把甲库的原样搬去,换皮不换骨。
当然,做官的都精明,通常不会按照次序查,这时就要买通他们身边的人,提前通风报信。
谢玄英身边的姚大拿了不少钱,给的却是假消息。
而且他有护卫,直接兵分三路堵人,一晚上就堵住好几个库房,搬救兵都没来得及。
“你小看了清臣。”曹次辅平静道,“他十四岁就在宫里当值了,你那会儿中童生没有?别以为他年轻就好糊弄。”
廖侍郎惭愧:“学生大意了,那这次……”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学生明白了。”
第488章 查库房
曹次辅神隐一日, 隔天九点才出现。
一上衙,就叫谢玄英来问:“昨儿陛下召你问了什么?”
“催了清点的事。”谢玄英十分懂事, “还请次辅示下。”
曹次辅道:“宜早不宜迟, 你也查了两日了,有什么结果?”
谢玄英不打算和顶头上司闹翻:“听您的吩咐。”
曹次辅微微颔首:“水至清则无鱼,抓大放小就是了。”他抬眼, 余光瞥向面前的人, 还是有些提防,“明日一早召齐人, 既然自查, 总要有个样子。”
“下官明白了。”谢玄英拱手, 毫无异色。
曹次辅这才点点头, 示意他退下。
翌日, 上午九点。
正厅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
曹次辅居中坐,下面分别是廖侍郎和谢玄英,然后是四司的郎中。再下面就没有位置了, 靠墙坐圆墩。
“今日查武库一事。”曹次辅单刀直入, “总计十库,抽查。”
他看了眼司务厅的司务:“你去做几个签子来。”
司务低首:“是。”
他撕了纸条, 写了十张签子折好,丢进笔筒。
曹次辅自己先拿了个,然后示意廖侍郎和谢玄英也拣一个。
谢玄英不动声色, 修长的手指往里一勾,捻出一张,却不打开。
廖侍郎挑眉:“清臣是几号?”
“待查时再看。”谢玄英将纸条压在了茶托下。
曹次辅眉毛微动, 没发表意见,展开自己的纸条:“丙字库。”
他端起茶:“你们挑人去查吧。”
谢玄英并不意外, 曹次辅既然想做出个的样子,自然像模像样。
廖侍郎点了身边的小吏、武选司的郎中、职方司的郎中。
谢玄英也差不多,随意点了两个其他司的主事做见证。
被点到名字的官员出列,去丙字库验查数目。
剩下的人罚坐。
谢玄英袖手,指尖捻着腕上的清凉珠。
这是今天早晨睡醒出现在枕边的,合香的水平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毫无进步。
但他觉得很舒服,曾经有一块香牌陪伴了他漫长的读书生涯,只不过彼时,是从老师书案上顺走的,这会儿却是主动给他的。
天干物燥,清凉的香气令他心神安宁。
枯坐了近一个时辰,检查丙字库的人才回来,说清点无误,基本无出入。
谢玄英对此毫不意外。
甲、乙、丙、丁、戊是朱郎中负责的,己、庚、辛、壬、癸则是胡郎中负责。
丙字库里都是盔甲,笨重且占地方,质量也属中等,不珍贵,难偷渡,被贪墨的数量不算多,很容易补上。
最重要的是,查这个费时费力,这不,一个上午快过去了。
廖侍郎宣布了下一个库房:“己字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