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要想安全地防治天花,就要寻找一种更安全的痘苗, 牛痘就是这样。
具体如何制作疫苗,程丹若没有详细说, 她相信皇帝对此也不感兴趣,故而只是简单描述,取脓液涂抹人的胳膊即可。
她已经取出较为温和的疫苗,并为众人接种,连张御医在内,总计多少人。
他们前往了云南的某村、某镇,接触了多少位病人(这部分由张御医完成),虽然有伤亡,但都与天花无关,重逢证明牛痘的效果。
奏疏不是论文,太长了皇帝也不爱看,写成这样就足够了。
张御医才歇两天,还没缓过长途跋涉的气,就揣着奏疏找到了盛院使。
彼时刚过午,烈日当空,蝉鸣聒噪。
盛院使在家中桐荫下乘凉,听说他上门,微微吃惊,忙迎进来,请他坐到树下,饮一杯凉茶。
“张公辛苦。”盛院使见他憔悴,十分客气,“此行不易吧?”
张御医道:“确实颇多凶险。”他将奏疏掏出来,递给盛院使,“院使请看,这是程夫人写的奏疏,托您转呈圣人。”
“是治疗天花的方子?”盛院使一边问,一边翻开,“你这回去能全身而退……嗯?”
他立马被吸引了注意力。
张御医喝口凉茶,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耐心等盛院使看完。
盛院使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不可思议”,再转为深深地思量。许久,他合上奏疏,问:“这是真的吗?”
“是。”张御医平静道,“你知道我没有得过天花,这次,我为几百个天花病人治疗过,所有人都只戴面衣,没有喝药,但没有一个人得天花。”
盛院使问:“你带的人一个都没事?”
“这倒不是,有几人因为滇地的瘴气而死。”张御医说,“但都不是天花。”
同僚多年,盛院使对张御医的脾性十分了解,知道他不会说谎,可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此事当真?”
张御医道:“千真万确。”
盛院使深深看着他,缓缓道:“为何来询问?你自可面呈圣人。”
“您才是院使。”张御医说道,“这也是程夫人的意思。”
程夫人……盛院使陷入沉思。
他曾经很排斥程丹若,医学是属于男人的,虽然从来不乏女医,杏林世家的姑娘都会学一些医术,但她们从来不会占据太多的视线。
她们默默为妇人看病,相夫教子,存在又不存在。
程夫人却不同,她父亲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夫,若非师祖是李御医,和江湖游医无甚区别。
但她走到了台前,治疗鼠疫,钻研金镞,教导内侍、接生产妇……一件件不容忽视。
太医院不喜欢她,认为太离经叛道,完全背离他们所熟悉的医理。
可大家都不愿意正面抗争。
一则,与妇人计较,有失体统,二则,太医最擅长明哲保身,医术再高明,在权贵眼中也没什么分量。
不如敬着她,远着她,不承认她,任由她去。
反正医术一道,话语权掌握在他们手中。
盛院使作为太医院的院使,稍微灵活一点,毕竟他一半是大夫,一半是官,尤其皇帝新得佳讯,他获利颇丰。
在升官发财面前,他也可以很变通。
张明善运气好,在人家当女官的时候就结了善缘,可他分量还不够。恰好,盛院使有她要的东西。
程夫人毕竟是个女人,她永远无法取代盛院使的地位。
既然如此,何不各取所需呢?
这可是天大的好处,别说合作,跪下都不寒碜。
“既然程夫人信重,老夫少不得奔忙一回。”盛院使立时道,“你随我进宫。”
张御医拱手:“劳烦盛公了。”
“分内之事。”
盛院使动作利索,立马带着张御医往宫里递了牌子。
两个太医的分量不轻不重,他们被接到偏殿等候。
这一等,就看见昌平侯入宫了。
盛院使微露讶色。
张御医也问:“昌平侯回京了?”
“半月前的事。”盛院使低声道,“来得好快。”
心里却想,聪明人啊。
皇帝临时召回外头的将军,摆明了是不信任,这时若拖拖拉拉,讨价还价,三分的猜疑立马变成七分的怀疑,假使碰见政敌说坏话,变成十分的罪名都有可能。
昌平侯显然不愿意给敌人这个机会,光速返回。
盛院使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后,昌平侯出来了,送他的是石太监本人。
盛院使有了数,继续等候。
待日头偏西,大概申时正左右,皇帝传他们二人进去。
“此时过来,有何要事?”皇帝已经忙完了政务,这才有空睬睬他们。
盛院使叩首问安,道:“张鹊自云南归来,那边的天花疫情已有所控制,此行也验证了宁远夫人的药方,可防治天花。”
皇帝听前半句的时候心不在焉,最后四个字才微微回神,多问了句:“有了治天花的方子?”
“回陛下,不是治天花的,是防天花的。”盛院使呈上奏疏,“用过以后,终生不会再得天花。”
皇帝的兴趣更浓了。
皇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即便是龙子凤孙,也常有得痘疮而死的孩子。他这辈子未必会得天花,却知道后代必定有人会得一次。
退一步说,能不得病和得病了能治好,肯定是前者不受罪啊。
帝王都惜命。
他翻开了石太监转呈的奏疏,一目十行看了遍。
皇帝在当齐王的时候,没法接触政务,教授们教的就是诗词歌赋,他也看了一些杂书,医书自然也翻过,对大部分内容并不陌生,很快便搞懂了原理。
“张卿亲自验实过了?”皇帝好奇,“要在伤口上涂抹脓液?”
张御医道:“请陛下恕臣失礼。”
“无妨。”
张御医这才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口,不大也不小,很明显的瘢痕。
盛院使仔细看了看,道:“和天花留下的痕迹肖似。”
“比天花轻多了。”张御医放下袖子,叹道,“天花留下的痘疤重许多,皮肤溃烂得更厉害。”
天花比鼠疫更厉害,不止死亡率高,难以防范,传播范围也更大。无论南北,皆有天花之疫,细究起来,年年都有人得,从未断绝过,民间谈之色变。
假如能有效防治天花,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皇帝也有皇帝的顾忌。
他问道:“接种这个牛痘,花费几何?”
张御医解释道:“牛痘苗需要在牛或人身上培养,牛痘收取完毕后,牛可如常耕作,不妨碍生产,所费的不过是人力罢了。”
皇帝问:“所以,只要有一头痘牛,便可接种数人?”
“理论上如此,但痘苗也有好坏,不经筛查的痘苗凶些,易发热头疼,筛选出来的好苗温和,无大症状。”张御医如实道,“如何甄别苗种,培养良苗,微臣只学了皮毛,这是宁远夫人发现的,她更明白些。”
皇帝皱眉。
他虽觉得牛痘不错,但更希望程丹若全心接生,确保皇嗣无虞,而不是分心去治天花。
可这牛痘苗的方子是她的秘方,厚颜让人家交出来,皇帝也不好意思。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程丹若再忠心,也不能把她当傻子。
太监们为什么忠心不二?
当然是他们得了足够多的好处。
现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纵然能强逼她交出来,也要怕她心生芥蒂。
有时候,同一件事,属下尽心尽力去办,和不出差错去办,效果天差地别。
孩子何等娇贵,再小心都不为过。
皇帝沉吟少时,决定先拖一拖:“事关重大,朕要亲自看一看效果。盛卿,此事交给你去办,张卿协理。”
盛院使明白这个任命的意思,是让他挂名主管,张鹊具体办事,别耽误自己在承华宫的差事。
“是。”他懂归懂,却没打算撒手不管,相反,必须好好办成这事,如此,倘若生产时出了什么意外,陛下想着还要用他,指不定就能逃脱一死,“臣领命。”
张御医就没什么想法了。
皇帝让他当二把手,他在云南吃的苦都值得了。
皇帝颔首,思忖片时,道:“大伴,找些纱罗和首饰,赐给宁远夫人。让她抽空帮盛卿办好此事。”
盛院使:抽空。
“奴婢遵旨。”石大伴弯下了腰。
机会来了。虽然他不太懂牛痘是什么玩意儿,可看得出来,这是个好事儿。
既然是好事,他们能不能分一杯羹呢?
牛痘,是要牛吗?建个养牛局,是不是就能捞一笔?
石太监自己是不缺钱了,可徒子徒孙那么多,总得安排好他们。喂饱了这群小子,今后谁良心未泯,指不定就能救他一命——等等。
他想起前段时间,承华宫娘娘和皇帝的对话。
“我是山西……宁远夫人是大同……臣妾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石太监贴着墙根,后退着走出了光明殿。
夕霞漫天。
他抬头望着橙红的琉璃瓦,心想,这要是猜对了……
第486章 往前走
石太监带着绫罗金银, 造访了谢府。
程丹若客气地接待了他,听说皇帝让她“抽空”办事, 也没什么意见。推广疫苗非一朝一夕之事, 十年都未必能推广到全国各地。
这是一个长远计划,急不来。
不过,皇帝忽视不代表她就要等。
人要发挥主观能动性。
程丹若客客气气地送走了石太监, 转头找来姜元文和金仕达。
布置任务。
“光灿, 《白素贞》下一回的内容换一换,这是牛痘治疗天花的资料。”她用温和的口气, 说着加班任务, “君王圣明, 天下大治, 故有良药出世。”
目前小说还是以章回体为主, 白素贞也是,但却是单元剧模式,每个故事之间的关联并不紧密, 可以调整前后顺序。
“有难度吗?”她问。
姜元文沉吟片刻, 觉得问题不大,不就是祥瑞么, 只不过以前是白龟白鹿,这回是牛痘。
总之,把牛痘的妙处和皇帝的圣明结合起来, 拍了马屁,又能让他更重视,运气好的话, 还能让龙嗣沾上好处。
“在下姑且一试。”他矜持地应下。
“金先生,你的活儿要更难一些, 得麻烦你出趟远门了。”她道。
金仕达道:“夫人吩咐就是。”
“我想你去一趟江南,寻访几位试过人痘的大夫,把牛痘的抄本给他们,请他们到京城,助我一臂之力。”程丹若嘱咐。
清朝时,沿海地区有不少人家种痘,她推测人痘法是在沿海出现的,并且民间有人一直在做,只是效果不佳。
然则即便如此,他们已经有了很多经验,比如知道怎么保存痘苗,要用干净的瓷瓶密封,存放于洁净清凉处,对疫苗的失活也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