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许尚书从小就教过许意娘——“能成事者,自是一方豪杰,能坏事的,却常是小人”。
一定要防备小人,小人的背叛和出卖,能轻易毁掉一个高山般的大人物。
荣安骄横,嘉宁傲慢,所以,她们都死了。
许意娘不想犯同样的错误。
她也没有资格犯错。
嫁进皇室的媳妇终究是外来者,一旦出事,首先被牺牲的就是她。
她不疾不徐地摆开棋盘,回顾自己的整场布局。
谋杀是一个引子,为了牵出后面的安排,需要一个人去死。
她选择了荣安。
荣安是最合适的诱饵,亦是她复仇的目标。
因为仇恨,她整整花了十年的时间,去琢磨推敲她的脾性,了解她的喜恶。且同在宗室,有足够多的时间接触她,恰好荣安也不是什么难懂的人物。
她是金枝玉叶,什么都有了,唯独惦记谢玄英,无法忘记少女时爱慕的表哥,同时,明面上对驸马大度,其实,驸马多看哪个宫人一眼,那个宫人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宗室对荣安公主的评价不坏,认为她安分乖顺,显然,她没有选择杖杀动刑,而是更隐秘的做法。
许意娘派人密切监视荣安的奶娘,发现她隔三差五就会买些药材。
这位老人忠心耿耿,不难猜测为公主做了很多事,可惜因为老病过世了。
但人的喜好是不会变的,许意娘认为,即便奶娘已经不在,荣安公主还会用同样的手法。
——她这么柔弱天真,肯定见不得血腥吧。
这一点构成了毒杀的诡计。
接下来,许意娘开始寻找一把刀,动手的刀。
空月就这么浮出水面。
她在宫里受过一位宫人的恩情,那位姐姐的照顾,是小女孩在宫中唯一的慰藉和牵挂。她们情同姐妹,同吃同住,可对方却在某一日消失了。
许意娘花了些功夫,才发现一位可疑的老太监。
他被谢玄英安排出宫,一直默默无闻,可却知道一个大秘密。
消失的宫人从前是照顾雪狮的。
雪狮是荣安的猫,发狂而死,没多久,公主却又抱了只一模一样的回去,这让许意娘想起了少女时的一场意外。
王家赏梅宴,黄耳发疯,险些害死一众贵女。
事后,这个宫人被灭口了。
空月愿意为姐妹报仇。
看,小人物为恩义,竟有这样的勇气,敢于弑主。
荣安一定想不到这点,正如她从未想过,被她一念之差却改变人生的许意娘,竟然从未遗忘。
弄清楚这件事,许意娘开始寻找第三枚棋子,也就是替罪羊。
人选有二,程丹若和嘉宁。
前者差点死在宴席上,后者差点害死不少重臣之女。
但程丹若与她无冤无仇,彼时又远在天边,嘉宁却是近在咫尺的敌人,并且在京城格外活跃,显然,解决后者得利最大。
三个人,不多也不少,许意娘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复杂,以免脱离掌控,决定只用这三枚棋子,完成一个完美的杀局。
当然,想法是想法,行动是行动。
许意娘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让荣安除掉嘉宁,所以,不断有人让荣安知道,嘉宁比她更好,更像公主,从而埋下杀心。
可荣安太没用了,谢玄英回京后,她对嘉宁的恨意便转嫁给了程丹若。
于是,许意娘调换了思路。
让嘉宁去杀荣安。
嘉宁可比荣安聪明多了,对下人恩威并施,寻不到突破口。可没关系,她没有人去做,空月可以。
许意娘花了一年和嘉宁相处,慢慢摸准了她的脾气。
嘉宁是个傲慢的人。她认为许意娘这等贤妻良母,不懂自己的青云之志,她野心勃勃,试图干涉朝政,左右皇位的更迭。
许意娘确实不懂她,但不妨碍她根据这个弱点,将杀局设在后宅。
计划有了雏形,最难的便是实施。
许意娘既然确定了三枚棋子,就不会节外生枝,她决定把最难的部分,全都集中在空月一个人身上,这样,只要她死了,谁都解不开这个局。
她苦读医书,自学药理,最后在大蒜胶丸上获得灵感。
晨哥儿咳嗽得厉害,大夫让试胶丸,药水装在丸衣里,味道不呛人,但起效会更慢一些。
许意娘试验多次,发现药物装在胶丸里,发作时间比蜜丸晚得多。荣安体弱,每日都要服一次乌鸡丸,只消让空月调换最后一颗蜜丸就好。
公主千金之躯,万不会令仵作验尸,可仅仅如此还不够,她需要彻底误导旁人投毒的时间。
许意娘想了很久,最终决定故布疑阵,假装有两人同时受害。
冯家的宴席不是最优选,可嘉宁怀孕了,错过这个机会,很难再有此良机,必须在百日宴动手。
客人都是她熟悉的人,她不是丧心病狂之辈,无仇无恨,何必取人性命,遂决定外敷,弄出点动静,让人知道都是斑蝥所致就行了。
最终选择孩子,是因为他不会说话,无法争辩,以免出现纰漏。
做法也十分简单,将毒性更微弱的药粉藏于荷包,趁人不注意,悄悄用手帕蘸取少许,借擦拭的动作,将帕子带过襁褓即可。
这样就不需要接触孩子,以免惹上嫌疑。下手的时间则是在散席后,彼时公主已经离去,大家不会过多关注。
她计划得很好,冯家子不是张佩娘生的,不过是庶出,以她的脾性,肯定不会过多在意孩子。嫡母都忽视,下头的人肯定也不会多尽心,一旦孩子出事,她们只会互相推诿责任。
这样就无人知道是何时出的事情。
此外,她会想方设法,把嫌疑转移到程丹若身上。
她深谙药理,且大蒜胶丸就是她的发明,还和荣安有仇,多么合适的人选。
当然,仅凭这些,并不能将她定罪。许意娘也不是真的要让程丹若替罪,只是希望借由这一重嫌疑,阻止程丹若为娴嫔接生。
那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生不下来对他们最有利。
没想到孩子死了。
冯少俊是她的小舅舅,这孩子其实是她的表弟。许意娘确实想利用他,正好也能洗清冯家的嫌疑,却没想到害死了亲人。
明明药量很少,明明皮肤接触只是会起些疱疹,为何……为何会死呢?
直到这一刻,许意娘才隐隐了悟。
——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从前再多的算计,也只是算计而已,如今却不然,她的手上已经沾了血。
亲人的血。
心头仿佛有巨石压下,许意娘扶住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她忍不住想,曾经的我,可曾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没有。
十三四岁的豆蔻年纪,许意娘对未来的设想只是做谢三奶奶。
平时伺候婆婆,应付妯娌,主持中馈,照顾好丈夫和孩子,在外好好交际,做个完美的妻子。或许要应付通房小妾,或许丈夫对她没什么感情,但没有关系,许意娘有信心做好。
天长日久的,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
她会有二三儿女,一个敬重她的丈夫,拥有平凡但幸福的一生。
但人生从不按设想前行。
明明已经定下的婚约,就因为荣安的胡搅蛮缠而撕毁了。
她无比期待的人生,就这么轻易地破灭了,可始作俑者呢?
荣安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十五岁的一整年,许意娘都为此深感痛苦,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复仇吗?可荣安是公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怎么能心怀怨恨呢?
她只能默默忍受着旁人异样的眼神,幸灾乐祸的嘲笑,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唯一的反抗,便是试图接触谢玄英,想挽回属于自己的婚姻,却彻底失败了。
然后,皇帝就将她指给了丰郡王。
许意娘顺从地接受了。
就好像她只能顺从地接受退婚。
她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嫁入宗室不比嫁入侯府差,人们不会再嘲笑许家,不会再讽刺她错失谢玄英。
人生不能回头。
许意娘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已经嫁给了丰郡王,自此后,结局只有两个:一是生,她成为大夏最尊贵的女人,鸡犬升天;二是死,她、儿子、父母,或许还有外祖一家,全都要死。
这条路,不是她选的,但结局她想自己选。
她不要死。
再等等吧,许意娘对自己说,只要你能赢,一定还上对冯家的亏欠。
她缓缓吐出口气。
“来人。”许意娘又恢复成了最温婉的状态,“请王爷来一趟,有要事相商。”
第484章 查账了
外城茶馆。
谢玄英一身道袍, 坐在二楼的雅间里,慢慢翻看着手中的账目。
他看得很认真, 对面坐在凳子上的中年人不敢打扰, 数次欲言又止。
良久,谢玄英才放下簿子:“属实吗?”
“下官不敢欺瞒部堂。”岑主事道,“武库的账目确实有问题, 弓箭刀剑的消耗只略有增长, 但火器的损耗率实在太高了。”
谢玄英自入兵部起,就对武库司的情况十分在意。
他收服了岑主事, 安排自己的线人入衙门打杂, 就是为了弄到武库的真账本, 搞清楚兵部风平浪静的水面下, 到底藏了什么。
大半年过去, 岑主事归心,默写出了他曾经偷偷翻阅过的账本。
从昌平侯打倭寇以来,火器的损耗逐年增长。
火器容易坏, 损耗是正常的, 然而,随着士卒的作战日渐熟练, 对倭寇的了解增加,消耗应该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准才对。
这两年,可没说打过什么大仗啊, 都是几百上千的斩首。
昌平侯到底在干什么?
谢玄英生在勋贵之家,对家里的巨额财产来源,其实也不是没有猜测。
他爹又不是什么清廉之人, 或者说,勋贵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锦衣玉食靠得可不是家里的几亩田。甚至皇帝也是不干净的,皇庄阡陌相连,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富饶之地吗?
军队吃空饷是惯例,五军都督府的五个都督,个个都这么干,但贪污和私藏火器是两码事。
火器不比弓马,破坏力十足。
谢玄英算了算数量,感觉离造反还是有点距离的,可从中牟利的话,数目绝对不小。
他沉吟半天,才对岑主事道:“你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对外透露,明白吗?”
岑主事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告退了。
他投靠谢玄英并非是想主持正义,那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只是儿子得罪了人,被东厂盯上了,希望能请谢玄英从中调解。
谢玄英帮他说情,以一千两的价格,让宫中太监放过了他儿子。
岑家因此被掏走不少家底,幸好有程丹若借他孙子满月之名,送了些金银,勉强支撑住门面,没有被人察觉。
得了人情,又拿了封口费,四舍五入就是人家的人了。
对此,岑主事毫无心理障碍,他是车驾司主事,平时都是坐冷板凳,能窥见武库司的秘密,还是前年武库司主事生病,没人干活,他被借调到隔壁两月,感觉到出入的账目不对,这才偷偷翻阅了账本,发现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