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郡主怕王阁老听见了什么消息,忙道:“不必这般着急,祖父叫你,你就多陪陪老人家,我们不常在家,该尽的孝心还是要尽。”
王五十分感激。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没想到能娶到这么一个美丽懂事的妻子,此生足矣。
“郡主放心。”王五全部应下,这才急急忙忙出门。
此时,宫人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叶大夫伸手接过,看了看成色,皱眉道:“水加少了。”
宫人一怔:“是三碗水没错。”
叶大夫道:“那就是火太大了,你再拿点水来,这么浓不好入口。”
宫人不疑有他,忙去倒水。
叶大夫看她加满九分,点点头。
宫人这才端了药进去:“郡主,药来了。”
嘉宁郡主蓦地顿住,霎时间,全身汗毛倒竖,仿佛有利刃架在后颈,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心跳倏然加快,她勉强笑了笑:“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郡主,您还是喝了吧。”李太监和蔼道,“这是陛下的恩典,喝了,奴婢才好回去交差啊。”
嘉宁愣了愣,电光石火间,已然明白眼前的一切。
她罕见地惊慌起来:“为何?你这老奴,是假传谁的指令?”
又费劲地辩解,“是不是谁说了谗言?荣安?和我无关!我冤枉——我不喝,我要见陛下,我要见父王!!”
一面说,一面挣扎下床。
但李太监死死拽住她:“郡主,事已至此,您就认了吧,来人!”
守候在外的太监们立即入内,控制住仓皇的宫人们。
叶大夫深吸口气,端起了旁边的药碗。
李太监摁住挣扎的嘉宁郡主,掰开她的嘴巴。
“不是我,唔——”药汁被强行灌入口中,鼻腔和气管全是药味,嘉宁郡主绝望地乱抓,“和我无关!我冤枉、不是我、我要见——咳咳咳!”
药汁划过咽喉,流入胃中。
嘉宁郡主顾不得别的,连忙伸手去扣喉咙,想把药吐出来:“为什么?陛下是怀疑我吗?不是我——我和荣安的死没有关系——不是我!”
李太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哕。”嘉宁郡主拼命压舌根,酸水不断呕出,污染床单,她涕泪横流,身体因为恐惧而不断发抖,“救我,不是我——”
这一刻,嘉宁恨不得剖开胸膛,以示清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甚至不知道是谁害了她!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救自己。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她引以为傲的手段和智慧,在一碗毒药面前毫无意义。
嘉宁拼命抓住能抓住的一切:“不是我,是谁害我?荣安?是不是荣安没死,她要陷害我,不,许意娘——许意娘陷害我——丰郡王图谋不轨,是她!”
她双目赤红,肚子却绞痛不已,好像有一把刀在子宫里搅动。
“啊——我的肚子——”嘉宁郡主爬下床,死死拽住李太监的衣袖,“提督,帮我传信给父王,你应该知道,我弟弟是、是陛下最亲的侄子,你今日帮我,来日必有重酬!”
李太监面无表情,不声不响。
“我是冤枉的。”嘉宁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死在这时候。
她自小便争强好胜,不甘于闷在后院,时常扮作男孩出入齐王的书房。齐王府有的是书籍,还有专门教学的教授,都是朝廷派给藩王,让他们明理懂事的人才。
齐王不怎么爱读书,反倒便宜了她,闲来无事便让教授为自己讲学。
被发配到王府的教授颇有野心,齐王难以接近,便接近嘉宁,教得还算认真,也让嘉宁接受了一些属于男孩的教育。
渐渐的,嘉宁就在史书中寻觅到了自己想过的生活。
——既生在帝王家,就该争夺更多的权力,走上更高的位置。
十五岁时,机会终于来了。
皇帝迟迟无子,有意过继子嗣。她劝说父王多加忍耐,不要过早暴露野心,与其送还小的弟弟过去,不如由她先进京。
齐王听从了她的建议,她独自前往陌生的京城,满腹豪情壮志。
接下来的数年,她被指婚、嫁人、交际、笼络人马,仿佛活成了另一个有名的宗女。当然,刘陵的下场并不好,淮南王也失败了,以史为鉴,嘉宁也想过自己的下场。
但在她的想象中,自己就算被赐死,也该是父王夺储失败,或是丰郡王上位,清除异己,届时,大局已定,她许有不甘,可也能接受自己的结局。
夺储之争本就如此,你死我才能活。
但怎么都不应该是在这时候,一切才刚刚拉开序幕,她的棋子还未上棋盘,预备的筹码还未出手……怎么能是这个时候就死呢?
太憋屈,太荒唐,太可笑了。
嘉宁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飞快盘算有什么东西能救自己。
“海上的欧罗巴人,有、有我们的火器……”腹部的抽痛愈发强烈,嘉宁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涣散,“昌平侯和倭寇打得太久了,为的就是私藏火器,助丰郡王谋反……”
李太监:“噢?”
假如嘉宁在正常状态,肯定猜得到对方毫无动容,但她太痛苦了,压在身下的裙子已经渗出血迹。
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极端的恐惧之下,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牢牢抓住。
“郡王在江南……江南笼络士人,如今读书人皆赞他有圣君、圣君之相。”嘉宁死死抓住绸缎床单,“陛下不疑这等狼子野心之人,却、却疑我……”
力气似乎随着冷汗渗出而消退,她头晕眼花,再无法言语,蜷缩成团发颤。
李太监叹道:“郡主这一胎怀得确实不好,罢了,叶太医,你再替郡主开一个一劳永逸的方子吧。”
叶大夫头皮发麻,却不敢不照办。
他倒了一碗水,往里头加入准备要的粉末,端着走到嘉宁郡主面前。
嘉宁郡主看见了,虚弱道:“我待太医不薄,我给你、给你赐金不少……”
她出手大方,不管是上回产女,还是这回怀上身孕,均没捎给叶大夫打点。
然而,别说东厂得罪不起,叶大夫心里清楚,皇帝让他喂药,就是想让他彻底得罪齐王系,今后才能放心为娴嫔接生。
这是投名状啊!
他不递,死的就是叶家老小。
叶大夫颤抖着手,却一声不吭,把药灌进了嘉宁郡主口中。
她紧咬牙关,拿舌头抵,拼命呕吐,却还是无法抵抗两个男子的力气,只能任由苦药灌入咽喉。
这回,痛苦来得快,黑暗来得也快。
“我不甘心——”嘉宁发出微弱的、悲愤的哀鸣,却轻如鸿毛。
少顷,余音未散,气息已无。
叶大夫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把了把脉,才朝李太监点点头:“郡主去了。”
同一日,驸马韩旭殉葬,公主府百余仆婢皆尽忠。
隔天,荣安公主出殡。
又三日,嘉宁郡主病逝,王五侍奉郡主不力,自裁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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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安公主,母慈仁皇后,泰平二十年嫁驸马韩旭,二十八年薨。
——《夏史·列传·公主》
第483章 难回头
十天时间, 荣安公主没了,驸马没了, 嘉宁郡主没了, 王五也死了。
虽说宗室无权,可这样死人的速度,还是让整个京城大为震荡。大家都在猜发生了什么, 但知情人都三缄其口。
冯家没了一个幼儿, 原是满心不忿,然而, 嘉宁郡主就这么死了, 他们心里也暗暗警惕, 不敢再有怨憎之语, 唯恐被帝王迁怒。
皇帝最近可不止发葬了女儿, 也申饬了不少人。
有些挨了一顿骂,比如王尚书,有些直接被贬官, 比如与嘉宁郡主来往亲密的官员之家。
这四舍五入, 等于在削减齐王的势力啊。
众臣都鸡贼得很,都不敢出头, 就等齐王反应。
而齐王的反应就是……没反应。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背后的深意,只顾哀悼自己青春早夭的女儿。
如此表演了数日,风波才徐徐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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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别府。
齐王和幕僚密谈。
“王爷放心, 郡主知道轻重,必不会带累府中。”这幕僚不是别人,正是王府原先的教授, 嘉宁郡主的夫子,算是一手带出了这个女学生。
齐王坐立难安:“无缘无故, 陛下为何处死嘉宁?是为了荣安?”
幕僚道:“荣安公主暴毙没多久,郡主便‘病逝’,必有所关联。”
齐王问:“打探出内情没有?”
幕僚道:“段华对我们不假辞色,还是从东厂那边下手容易些。”
齐王点点头:“不必吝啬金银,先把那群太监喂饱了再说。”
幕僚应下,又道:“可惜了郡主辛苦拉来的人脉,怕是不敢和我们多接触了。”
齐王却道:“除了王厚文,其他的可有可无,最要紧的还是圣意。这次,是小二赢了,不过,小九更小,我们还有希望。”
小二就是丰郡王,他在这辈里排行第二,而齐王世子排行第九。
“毒杀荣安公主,废掉郡主,郡王爷这手段着实阴毒。”幕僚道,“王爷,咱们总不能白吃这个亏。”
齐王道:“不错,小二最大的倚仗不是许继之,是冯成源。”
昌平侯名冯元,字成源。
“找张友吧。”齐王思索道,“虽说是亲家,可只要有足够多的好处,他也一样会翻脸。”
幕僚道:“也好,咱们的人可没少给他送礼,到他该回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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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私宅。
许意娘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轻柔地哄拍:“溪姐儿最近乖不乖?”
“乖。”小女孩懂事地说,“我听娘的话。”
立在旁边的妾室梁氏笑容满面:“王妃,溪姐儿很乖,夜里也不吵我。”
“好孩子。”许意娘微微一笑,将小姑娘还给她。
小姑娘抱住梁氏的脖子,哀求道:“娘,要吃糕糕。”
“好好,吃糕糕。”梁氏笑得合不拢嘴,“王妃,我这就带溪姐儿下去了。”
许意娘颔首,心里也颇为满意。溪姐儿今后运道好,可是要做公主的,惦记一个乐妇可不像话,现在看来,夏犹清是个明白人。
她生下孩子以后,就把女儿交给奶娘带,奶娘说梁氏是她娘亲,溪姐儿就真把梁氏当成了生母。
照许意娘说,夏犹清比嘉宁聪明得多。
嘉宁的眼里只有帝王将相,似乎阁老重臣才是有价值的,值得关注的,小官吏就要退居其次,而女人、下人、贱民这样的小人,是不必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