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里也住过现任皇帝的妃嫔, 可能是一个嫔, 可能是贵人、美人, 她们也许升职了, 也许没了, 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座宫殿就二十几年前粉刷过,这么多年, 主人来来去去, 基本上没有时间修缮。
这样一座百年老房,二十年没修过, 在地震中梁柱能够不塌,就足够争气了。
程丹若是眼睁睁看着瓦片飞溅,半间倒座房塌陷的。
背景是无数宫人的奔跑声、哭喊声、求救声。
平日井然有序, 从不闻人高声呼喊的宫廷,在天灾到来的这一刻,沸腾了。
程丹若经历过很多苦难, 战争、水灾、溺水、瘟疫,可地震的恐怖并未因为她阅历丰富, 而减少分毫。
她花了半分钟,才逐渐找回神智。
“这里不能待了。”程丹若做出抉择,“这一波震完,我们撤到乾阳宫去。”
东西六宫的宫殿多,屋子多,但没有足够大的空地,太和门到太和殿的广场倒是不错,可惜太远,也不方便。
好在乾阳宫门口还算大,作为主殿,应该也更为结实。
穗儿一惊:“要离开承华宫?”
“在这里不安全。”程丹若也知道,放田贵人出去露面太危险,可是,宫斗的危险与地震相比,完全不算什么,“等一会儿停了,收拾一些被褥,贵人要在露天待着了。”
她说着,看向田贵人。
田贵人捧着肚子,一脸惊恐地抓住她的胳膊:“大姐,我肚子、肚子疼。”
“……”程丹若咽回肚子里的脏话,平静地说,“放心吧,我没事,你没事,能平安生产,来,深呼吸,吸气,屏住,慢慢吐出来,再来一次。”
田贵人照她说的,深呼吸了几次,慢慢缓解了紧张。
但肚子还是很痛。
“别怕,站着没什么影响,你要知道,以前有人是站着生的。”程丹若在连绵不断的震颤中,安抚身边的产妇,“离屋瓦远一点。”
门窗已经变形了,屋里是乒铃乓啷家具翻倒的声音。
但程丹若握着腕间的碧玺,仔细观察,发现房梁虽然出现裂缝,却没有倒塌的迹象,斗拱很好地分散了地震的力道,使其在剧烈的摇晃下也能保持稳固。
她心里一下踏实了不少,以皇宫的建筑规格,抗震能力不差,应该不会出现太离谱的塌陷。
慢慢的,震颤停歇了。
她立即道:“进去拿些被褥铺盖,搬两把椅子出来,快!”
一边说,一边率先冲进产房,飞快卷走之前准备好的被褥。至于她的药箱,之前跑出屋子的时候就带走了。
她一动,其他人吓得够呛,赶忙冲进去帮忙。
大家七手八脚地搬出了东西,圆凳、被子、枕头,甚至珠儿十分机灵地拎出了恭桶。
程丹若想起来了:“拿把伞过来,还有什么?”
“水!炉子!”周葵花一拍大腿,火速进去抢必备物品。
其他宫人听见,不得不放弃抢救自己的私财,不过几支簪子,些许银钱,虽然肉痛,可性命更要紧。
吵吵嚷嚷地跑进跑出几趟,视线又开始旋转发晕。
“别进去了。”程丹若及时喝住他们,“走,离开这儿。”
她指使两个粗使太监:“你们拿着凳子和椅子,对,腿朝外,在前面开路,”再指师圆儿和女官,“你们跟在后面,”指娴嫔和田贵人,“你们姐妹跟在我身边,记住,我们靠墙走,千万避开人流。”
皇宫足足上万宫人,一旦乱起来,难保冲撞。
事实也确实如此。
踏出承华宫后,宫道上满是慌乱的人群。
有旁边宫殿跑出来的宫人,有路过的内侍,也有不怀好意,探头探脑的家伙。他们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在混乱的情况下试图靠近。
两个太监举着凳子,木腿朝外,阻止意图靠近的每一个人。
田贵人挽着程丹若的手臂,前面是开路的荣儿,后面是扶着她腰的周葵花,另一边是靠墙的娴嫔,外面还有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
程丹若撑开油纸伞,挡在侧面,谁靠近就戳谁。
师圆儿有样学样,拿着银盆阻挡没头苍蝇似的人群,口中却不由问:“一定要离开承华宫吗?外面不安全。”
“还会有几次余震,不能呆在太挤的地方。”程丹若言简意赅,“别怕,到乾阳宫就好了。”
她看向田贵人:“还撑得住吗?”
田贵人心惊胆战,勉强点头:“还好,肚子疼。”
“孩子没那么快出来。”程丹若道,“现在走一走,一会儿他下来得更容易。”
周葵花立即道:“程夫人说得是,好叫贵人知道,有些农妇在干农活时发动,躺田埂上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快得很。”
程丹若道:“慢慢走,不要急,这里离乾阳宫很近。”
脚下的土地还在颤动。
有人在哭喊,有人瘫软在墙根,有人在奔跑。
“娘娘!”一个太监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贵妃娘娘请娴嫔娘娘去景阳宫安歇。”
程丹若看也没看他:“不用理他,继续走。”
娴嫔走归走,却迟疑:“我们不去贵妃娘娘那儿吗?”
“先去找李保儿。”程丹若说着,看向远处奔跑过来的人影,“他来了。”
李太监气喘吁吁地赶到,看了眼田贵人,才快速道:“夫人还是带着贵人回宫为上,外头太乱了。”
程丹若摇头:“屋里都不安全,还会有余震,但贵人要生了。”
李太监顿时悚然。
这时候生产?
“听好,我要带她们去乾阳宫,只有那里有大片空地。”程丹若道,“你派人把守四面,不许宫人出入,只许乾阳宫的人留下帮衬。”
乾阳宫是皇帝住所,李保儿对每个人都很熟悉,比其他地方更安心些,可他也有顾忌:“这、总不能让贵人在露天……”
“我一力承担。”程丹若言简意赅,“去办事,要快。”
李保儿咬咬牙,吩咐屁股后面的小太监两句:“奴婢护送贵人过去。”
程丹若没有拒绝。
承华宫属于东六宫,离中轴线很近,出门拐个弯就有门。
他们一行人吸引了不少注意力,不断有小太监冲到跟前请示。
“爷爷,贵妃娘娘那边派人来问。”
“提督大人,清宁宫出事了。”
没多久,洪尚宫也步履匆匆地赶来,额角还有一缕半干涸的血迹:“娘娘呢?”
“娘娘尚好。”程丹若道,“请尚宫维持宫廷秩序,余震不会马上结束,今天能不进屋就不要进屋了。”
洪尚宫瞄了眼伞下的人,只看见一个肚子,看不见人脸。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震惊和了悟,但随即回神,点点头:“我去景阳宫,也会让其余妃嫔都到贵妃娘娘处。”
双方匆匆一晤,又飞快分离。
程丹若终于跨过了乾阳宫的门。
人一下子少了不少,哪怕在地震时,大多宫人也避开了乾阳宫,不敢冲撞。而留下的宫人对皇帝忠心至极,几乎没有一个乱跑的。
甚至李有义和两个小太监一起,自偏殿搬出了一张罗汉床。
田贵人再也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程丹若和周葵花把她扶到榻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然而……祸不单行这话,真的有几分道理。
震颤渐渐停歇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幽凉的风,清凉舒爽,带着微微的湿润。
程丹若抬首,鼻尖蓦地一凉。
丝丝缕缕的雨丝飘落,像是清晨的雾气,轻柔地笼罩住了宫廷。
总听说地震后会下雨,原来是真的。只不过现在下,不是锦上添花,是雪上加霜啊。
她转头,想吩咐太监们支个帷幄,谁想李太监“噗通”一声跪下了。
“给娘娘贺喜。”他亲切笑了,响亮道,“定是陛下祈雨感动天地,这才降下甘霖啊!”
田贵人刚刚绷紧的心弦,一下就松了,她想挤出个笑脸,可脱口而出的还是无助的呻吟:“肚子、我的肚子……”
“躺下。”程丹若示意周葵花帮她调整呼吸,缓解疼痛,“李公公,找一副帷幕过来,遮蔽风雨。”
李太监立马爬起来喊人。
“这里是产房。”程丹若虚空画了个圈,“珠儿、荣儿,放下炉子、水盆,这是大厅,其余人退开。”
师圆儿等人原本紧紧靠着她,此时被她呵斥,慌张地后退。
一时不慎,互相绊了一跤,齐齐摔倒在地。
好在没有压到田贵人,倒是娴嫔踉跄了一下,手足无措。
程丹若递给她一把伞,让她立在罗汉床边,为田贵人挡一挡雨丝和寒风。
“夫人,开二指了。”周葵花说。
程丹若轻轻点头。
通常头胎的宫口开得慢,十几个小时都是有的,不管怎么说,是在发动前遇到地震,比生到一半遇见地震好多了。
可惜下雨了。
不过,下雨也不要紧,这是夏天,对产妇的影响并不大。
李太监很快找来一副帐子,拿架子四面撑住,支出一个三面挡风的棚子,又有其他宫人陆续搬来风炉、茶炉、被子,甚至还给程丹若搬了把圈椅。
程丹若想想,坐到了罗汉床边,安慰着脸色苍白的田贵人:“尽量不要喊,节省一些力气。”
田贵人的眼底透出恐惧,她死死抓住程丹若的手,像被拖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呼吸。
雨珠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太监们忙进忙出,自屋中搬出所需的家具,铺陈在室外。
乾阳宫是皇帝住的地方,而皇帝显然不是一个喜欢委屈自己的人,登基多年,修缮过数次,瓦掉不少,地面的大理石也出现些许裂缝,但主殿十分结实,没有一点坍塌的迹象。
倒是丹陛的铜炉,咕噜噜摔倒在侧,看起来很不安全。
李太监指挥人,用绳索将它们捆绑在栏杆上,以免晃动,惊扰贵人。
地面又轻微地震颤了起来。
宫人们连忙自屋内出来,远远地围观着帷幄中的妇人。
此时此刻,谁都看明白了,生产的不是娴嫔,是田贵人。
师圆儿蹲在风炉前,将煮开的水倒入脸盆,端着交给立在旁边的荣儿。
荣儿端给周葵花,她拧了帕子,替田贵人擦拭汗水。
李太监发现,她们彼此隔了三步远,哪怕是荣儿和珠儿,都不靠近帷幄半步,师圆儿等人更是离十步远。
三道防守线下,谁也不能借端茶送水的功夫,靠近田贵人半步。
第505章 添乱子
李保儿谨慎, 直接站在了穗儿身边,不远不近地盯着外围。
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爷爷, 清宁宫的王公公来了。”
李保儿见着清宁宫的大太监走过来, 直接给了小太监一巴掌:“谁准你放人进来的?给我把门守死了!”
他骂骂咧咧,拦住了张头张脑的王太监,皮笑肉不笑:“王哥哥, 什么事儿劳动你亲自过来了?”
“太后娘娘有恙, 御医一时半会儿的过不来,请宁远夫人前去诊治。”王太监知道帷帐里的是娴嫔, 可那又如何?
他强调:“贤弟, 你可要分清轻重缓急啊。”
李太监暗骂一声奸贼。
可他知道, 王太监所言不假, 娴嫔, 好吧,田贵人纵然怀有龙子,可说起来, 还是太后娘娘更金贵。
埋儿奉母的故事, 谁没听过?
儿子可以再有,母亲却只有一个, 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