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幽微的心绪仅有一刹。
很快,她便恢复成了端庄雍容的贵妃:“本宫自行回去就是,夫人自便。”
程丹若想了想,接受这份好意,与贵妃在半道分别,径直去了承华宫。
洪尚宫在偏殿等她。
姨甥俩久未见面,张口却不是寒暄。洪尚宫简明扼要道:“承华宫有小厨房,煎茶煮药皆出自小厨房,由师尚食亲自掌勺。”
师圆儿蹲身见礼:“宁远夫人。”
程丹若还以为是陶尚食,见着陌生面孔,不由沉默了下才点头:“好。”
“承华宫有门禁,等闲不许出入。”洪尚宫道,“这是我身边的穗儿,跟了我小十年,就让她跟在你身边,有事便让她跑腿。”
程丹若依旧点了点头。
洪尚宫看向正殿,帘幕低垂,什么都看不见。她欲言又止:“你……”
“姨母。”程丹若平静道,“事到如今,不过尽人事,待天命。”
第502章 序幕始
进宫的第一天, 程丹若像是作客的野猫,将这二重宫殿里外踩了一遍。
不得不说, 承华宫简直是一个铁桶, 伺候的宫人和宦官都被筛查过数遍,确保出身清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每日的食材运送到门口, 由里面的人接手烹饪, 马桶也是日日提到门口,由专门的老内侍倒干净。
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面的人进不来, 几乎不可能互通消息。
饭菜是最容易出差池的, 但在承华宫的小厨房, 此处也无丝毫破绽。
洗菜、切菜、烹饪分属不同的人, 两到三人一组,同时,专门有一位宦官从旁监督, 死死盯着每一步。
做出来的饭菜, 师圆儿必须先自己吃,再由娴嫔随机抽签, 寻人试菜。每顿饭菜都会被保留样本,储藏在地窖,以便追责。
至于小动物, 听说娴嫔以前养过两只鸟,现在早就没有了,偌大的宫殿中, 蝉都被粘走,地缝里更是连只马陆都不见。
统治阶级在保护自己这事上, 确实非常有经验。
程丹若挑不出任何毛病,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脏手段,能够伤害到隐藏在娴嫔背后的田贵人。
但她也理解皇帝的如临大敌,比起生产这样不可预知的事,把可预知的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里肯定更踏实。
她一样要尽力减少意外。
程丹若里外转了圈,心里有了数,安静地吃过晚餐,又给田贵人做了次产检。
“胎头入盆了,位置很正。”她安慰田贵人,“就在这两天了,会顺利的。”
田贵人慢慢点了点头,渴盼地问:“姐姐会在这里的吧?”
“这几日,我会暂居承华宫。”程丹若简简单单道,“就住在东配殿。”
田贵人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徐徐吐出口气,笑道:“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所幸姐妹都在我身边,也足以托付性命。”
何月娘有些惊慌:“可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让妹妹见笑了。”田贵人轻声道,“我只是心里有些没底。”
何月娘安慰:“这必是个皇子。”
程丹若端着茶碗,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姐妹俩,烛火照应在她的脸颊上,像是跳动的晚霞。
“第一次是未知的,所以让人害怕。”她不紧不慢道,“娴嫔娘娘运气好些,今后等你怀了身子,自然能走贵人走过的路。”
何月娘怔了怔,抚住小腹:“我、我怕是没有这样的福气。”
“怎会没有呢。”程丹若推开窗户,让晚风吹进室内,“怀过一次,证明有生育能力,娴嫔娘娘,你很健康。”
她平平淡淡地说,“健康就等于机会。”
何月娘心头一跳,竟真因为她短短两句话,便生出无限遐思:假如她能怀上自己的孩子,何家的血脉,家里是不是……
田贵人察言观色,立即笑道:“正好和这孩儿作伴。”
她一开口,何月娘怔了怔,反而清醒了,若有所思地笑笑:“以后再说吧,如今还是以表姐与腹中的皇嗣为要。”
田贵人顿住,略不自然了一刹,旋即付之一笑。
程丹若围观姐妹俩交锋,自顾自喝完一盅茶,才道:“时候不早,两位贵人早些歇息。明日我会重新整理一遍产房,已保万全。”
姐妹俩都亲亲热热地道了谢,甚至亲自送她到门口。
程丹若则再三恭敬地请她们留步。
双方表演完,她方能回东配殿梳洗歇息。
床很硬,屋子有点闷,她开了一扇窗透气,坐在床沿赏月。
月牙儿弯弯,照在四方宫城。
她回忆着女官时期的日子,却只记得各式各样的病例,那些人,那些事,好像藏在淡淡云絮后的星星,混沌而朦胧。
皇宫的时速和外面不一样,底色也好像不一样。
明明是天底下最富贵鲜丽的地方,红墙黄瓦,雕梁画栋,却比外头灰扑扑的穷苦世界更黯淡。
真不知道在宫里一辈子,日子怎么过。
她这么想着,放下了纱帐。
竹席薄被,冰鉴飘烟,可还是很热,只有腕上的碧玺珠串是清清凉凉的。她把珠子贴在脸颊边,朦胧入睡。
一夜无话。
早晨六点多钟,程丹若就被绷紧的心弦叫醒了。她揉揉脸孔,喝了杯温水,这才起身,上厕所更衣。
穗儿端了热水、牙粉、毛巾过来,服侍她洗漱。
天已经完全亮了。
早点也是师圆儿做的,加了山西醋的面条,酸溜溜得很开胃。
远处传来人声、车马声、喧嚣声、鼓乐声,嘈杂得很。
程丹若侧头倾听,是乾阳宫那边传来的。
御驾出宫了。
按计划,皇帝今天会花一整天在路上,傍晚时分入住密云县的宅邸,明天一早祈雨。
希望太太平平熬过去。
程丹若这么想着,自己都不太信,遂摇摇头,继续吃面。
用过早点,出门干活。
今天的工作并不少。
“留一个灶台给我,产房的门窗都打开,备用的被单拿出来放在锅里,煮洗一刻钟晾晒。今儿天气好,一天就能干了。
“既然糊了窗纱,帐子先收起来,灰尘太多,家具挪一挪地方,产房里只留一张床榻,其余东西撤出来。地砖用水擦两遍,不能留灰尘,周围撒一圈石灰。
“正厅这边放风炉,脸盆架放次间,待生产开始,宫人只许把东西送到门口,由宫人接到厅里,稳婆和我进次间更衣洗手,梢间不许随意进出。”
天空澄澈,程丹若一面指挥他们干活,一面演练。
“谁负责烧水?”她问。
师圆儿手下的女官回答:“夫人,是我。”
“你烧了水,送到哪儿?”
“送到门口。”她记住了刚才的叮嘱。
程丹若点点头,又问:“谁负责接过她的水?”
“应该是奴婢?”之前见过的荣儿迟疑地询问,“奴婢应该在屋里伺候。”
程丹若道:“只有你一个吗?”
“还有奴婢。”另一个宫人站出来,轻声道,“奴婢珠儿,也是在娘娘身边伺候的。”
程丹若颔首。她知道,田贵人名义上被挪出去养病,跟出去的还有原来身边伺候的人,珠儿和荣儿都是后来被送进来的,应该是皇帝的人。
她们名义上都是伺候娴嫔,但其实,荣儿是伺候田贵人的。
“很好,你们负责接过热水,放在风炉上。”程丹若让她们找个风炉出来,拿出一枚针和两把手术刀,“我可能会让你们煮器具,现在你们试试。”
她们立刻端起铜锅,把针刀放进去煮。
“拿出来给我。”程丹若伸手。
她们一个想去倒掉热水,一个拿筷子去夹。
“不能这么做。”程丹若及时纠正,“拿一把镊子来,你们把东西夹上来,然后放在这个铺了白纱布的银盘上。”
宫人又做了两遍。
“周葵花。”程丹若叫下一个。
“在。”葵嫂子和婆婆早几天就住进宫里了,就在承华宫后面的耳房。周稳婆年纪大了,陪田贵人说话,她则负责产检,记录每天的心跳和胎心。
听见程丹若叫人,她赶忙出来配合。
“珠儿和荣儿清洗好器具,走到次间这边递给你,你再传给我。”程丹若道,“其他你都见过,多洗手。”
葵嫂子应下。
程丹若又道:“水是这样,吃食也是这样,药材谁煎?”
“是奴婢。”回话的是一个中年内侍,“奴婢是御药房的。”
程丹若颔首:“你煎好药,亲自端到门口交给荣儿,荣儿给周葵花,不要随意进出。”
“是。”
“穗儿,你该做什么?”她开始提问。
穗儿想了想,道:“奴婢可能要到外头跑腿,便站在门口,夫人有事吩咐,就在窗边叫我一声。”
“很好。”程丹若不吝夸赞,“如果太医来了呢?”
穗儿道:“请他们稍坐,待贵妃与夫人定夺。”
程丹若没有计较谁做主的问题,简单吩咐:“备两套披风,煮洗过晾晒,若太医要进产房,请他们净手更衣,鞋也要换。”
她刚想起这事,立即道,“备几双趿鞋洗晒干净,放在屋内备用,进屋换鞋,以免尘土入内。”
其实,产房并不一定要无菌,她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意外,比如……不得不剖腹产。
走到这一步,田贵人基本上没命了,可万一呢,万一命硬,熬过了这关,细菌越少,活下去的概率就越大。
宫人们按照她的吩咐,逐渐忙碌起来。
煮洗过的被单在庭院亮起,是她选择过的松江棉布,阳光照耀,一副舒适柔软的触感。
产房的地砖被小宫女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没有,布巾不干不湿,残余的水渍被初秋的阳光一晒,便蒸发得干干净净。
程丹若坐在窗边,一面看她们忙碌干活,一面和田贵人讲课。
“分娩不是一会会儿的事,时间短的几个时辰,时间长的一天,期间,妇人的宫颈会逐步打开,直到孩子能够顺利进入产道,娩出为止。”
程丹若拿了教习的图纸,简略地讲了讲分娩的流程。
她尽量避开一些刺激性的用语,多给肯定的答案:“会疼,一阵阵疼,所以刚开始必须忍耐,不要叫喊,放缓呼吸,这样就不会太疼了……要节省力气,在关键的时候努力一把,如此方不受罪……”
田贵人听得十分认真,何月娘也是。
未生育的妇人对于生产,总是模糊不清的,在家中,兴许母亲或婆婆会传授一点经验,但在宫里,几乎没有人会谈论。
哪怕是周稳婆,之前也不过含糊地说两句“要忍痛耐心”。
但程丹若讲得很明白,至少,田贵人以为明白了。
她有点畏惧,可也踏实了一些,认真点头应下。
程丹若道:“现在我教贵人一个呼吸的办法,贵人照着做。”
田贵人忙不迭应下。
风吹拂床单,发出“猎猎”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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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徐徐驶出了京城。
帝王卤簿是最高规格的仪仗队,祭祀又比其他出行更隆重。
九龙车多么华丽就不用说了,仅仅是锦衣卫举着的幡就有各式各样的颜色,各式各样的图纹,还有捧着刀、戟、响节等一系列武器,红色油纸灯笼也不能少,红色、紫色、黄色的伞更是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