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侍郎,名聪,字子聪,是谢玄英的座师。
因着这层关系,他现在很烦恼。送礼,感觉有点站队的意思,不送礼,怕被人说不尊师重道。
谢玄英在家想了半天,决定装死。
皇帝还没任命呢,他最好什么动作都没有,省得自找麻烦。但柏木在外面打听了一圈,说薛家门庭若市,走礼不断。
齐王也送了,但丰郡王没动静。
“齐王坐不住了。”谢玄英感慨,“落在陛下眼里,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程丹若对齐王没兴趣,倒是追问王尚书:“王家真的走了?”
“嗯。”他点点头,“我去送了,不过王公没露面。”
“也算是抽身了。”程丹若居然有点羡慕。这会儿快七月底了,预产期是在八月上旬,可生产是没准信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发动。
她最近加班加点赶工,把牛痘的资料整理出来,唯恐孩子平安生产后,她被拴在皇嗣上,没空参与牛痘的推广。
不能让百姓等她腾出手,更不能让政治耽误医学的发展。
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怎么才能更好的保存疫苗,怎么才能说服百姓尽快接种,怎么调节各方利益……今后种种,要靠土著自己努力了。
穿越者的功劳在于带来知识,功成又何必要她呢。
谢玄英安抚道:“你别想太多,等吧。”
“我知道。”
程丹若希望能平安挨到预产,一切都瓜熟蒂落再说。
但皇帝似乎不这么想。
七月二十八,他在询问过钦天监后,挑了个吉日,决定亲自祈雨,以缓解这场全国旱情。
而地点既不是在天地坛,也不是在山川坛、社稷坛,而是龙潭。
黑龙潭。
第501章 宫闱中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皇帝每年都会到天地坛祭祀,求五谷丰登, 风调雨顺。理论上说, 祈雨也是一样的,在京城的祭坛即可。
但说要去龙潭祈雨,倒也不是突发奇想。前朝就有多位皇帝去龙潭祈雨, 久而久之, 便成了求雨的圣地。
就好像京城人去天仙庙求姻缘,去夕照寺超度, 去惠元寺祈福, 去清虚观打醮。
皇帝求雨去龙潭, 也是挺合理的。
龙潭在哪儿呢?在京城的东北方向, 密云县黑龙潭。
传说, 这里有一条修炼千年的黑龙居住,呼风唤雨,即将受天庭敕封成王。
前朝不知道哪个皇帝, 曾在干旱时在此祈雨, 结果打搅了黑龙修炼,原本黑龙大怒, 想要吃掉他,但听说他是人见天子,不仅放他一马, 还帮他行云布雨,缓解旱情。
总之,非常往皇帝脸上贴金, 故广为流传。
皇帝说要去黑龙潭祈雨,杨首辅劝了劝, 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黑龙潭在密云县,离京城不过大半日的路程,并不算远。
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万一没成功,谁来背锅。
丞相或者首辅自是首选,可杨首辅正年富力强,一点不想致仕归乡,所以,他委婉地暗示皇帝,可否需要携人同行?
——必要的时候,推个藩王出来,既能解决皇帝的燃眉之急,又不损害天子名誉,一举两得。
果然,皇帝沉吟片刻,同意了杨首辅的建议,让齐王和丰郡王陪祀。
同样去的还有六部官员。
黑龙潭很近,只安排了三天,第一天赶路,第二天祭祀,第三天回来。
谢玄英作为兵部侍郎,要全程负责车驾,以及与京营的人维护皇帝的安全。
接到通知的那天,程丹若在浴室里小声问候皇帝。
谢玄英把水声开到最大,还是不安,亲自上阵堵住了妻子的牢骚,以免她养成怨望的坏毛病。
程丹若没能抗住胸肌贴脸,悻然住嘴。
谢玄英怕她心怀怨气,很是下了力气哄人:“不过三天,很快就回了。”亲吻她的眼角,温温热热,“我不过陪站一日,小事。”
“我担心的是这个吗?”程丹若叹气,“快到预产期了,忽然把人都带走,怎么看都古怪。”
谢玄英平静道:“你是怕藩王作乱?这不可能。”
齐王和丰郡王为什么要拉拢文臣勋贵,而不是起兵造反?盖因如今,藩王根本没能力造反。他们只有五千护卫,但跟皇帝出门,不可能带这么多人,几百随从顶天了。
非要说的话,躲在封地还是有希望的,瞒着朝廷悄悄打造兵器,征召士卒,如当初的定西伯一样,兵马和武备瞬移到京城,能试试看。
可皇帝早在丰郡王十几岁的时候,就把他揪到了眼皮子底下。
现今,齐王也在这里了。
造反?做梦快点儿。
他们想上位,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过继,一个是等皇帝嗝屁。
皇帝将他们带离宫城,防范的其实是阴私手段。
宫禁森严,可皇宫里有几万个人,人心是不可捉摸的。
要害一个孩子太简单了。
不如全部拉走,鞭长莫及。
“我一走,娴嫔若发动,可就只有你一个人了。”谢玄英摩挲她的指根,“万事小心。”
程丹若翻过身,贴在他胸口:“我打算这两天住到宫里去。”
“也好,宫禁繁琐,陛下不在,万一耽搁了时辰,谁也说不清楚。”谢玄英思量道,“你该见见贵妃。”
她道:“我知道。”
-
皇帝出行是麻烦事,礼部却只有五六天的筹备时间。
这两天,人人加班到半夜,谢玄英为了御驾安危,更是忙得没空回家睡觉。
程丹若就安静地在家制备药品。
青霉素、催产素、手术刀、针线,样样都仔细检查,以备不时之需。
她提前一日进宫了。
皇帝召见了她:“都准备好了?”
“是。”程丹若平静地回答,“药材器具都已经备妥。”
皇帝微微颔首,道:“这两日就由你守着承华宫,有任何事,吩咐李保儿。”
“是。”
“退下吧。”
程丹若告退了。
她没有马上去承华宫,而是先拜见了贵妃。
贵妃称病已久,但依然见了她。
程丹若对柴贵妃的印象不错,能在皇帝身边待十几年,证明她聪明,身居高位依然不苛责宫人,证明她心底还有良善。
她喜欢和聪明正直的女人打交道。
“夫人请坐。”柴贵妃半靠在美人榻上,头系抹额,脂粉未施,秀丽的面孔蕴着光泽,固然憔悴,依旧是个温婉的美人儿,“本宫久病,怠慢了。”
“娘娘玉体为重。”程丹若娴熟地说着社交套话,“是我叨扰娘娘养病了。”
柴贵妃微微笑了笑,端详面前的年轻女子。
程丹若做女官,好像还是前几天的事,她只知道是洪尚宫的外甥女,却被她支到荒凉的安乐堂去了。
再然后,她就成了司宝,出宫嫁人了。
宫中无岁月,十几年的旧人也会在短短数月被抹去痕迹,别说才两年。柴贵妃心里,程丹若一直都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虽然宫里总是提到安乐堂,虽然冬天多了羊毛衣,虽然每年都有赏赐……但她确确实实是头一回,与程丹若面对面交谈。
“承华宫即将生产,事关皇嗣,马虎不得。”柴贵妃语调轻柔,温和又亲切,“偏我卧病已久,宫中事务又多,若非尚宫从旁协助,早已力有未逮,如今由你代为主持,可算能松口气。”
她坚定表态,“一切以皇嗣为要,凡有所需,即唤尚宫。”
“臣妇明白。”
正如程丹若所想的,柴贵妃是个聪明人,比起娴嫔、田贵人谁能笑到最后,成为宫斗赢家,作为一个无子的妃嫔,她看重的还是皇帝有没有亲儿子。
否则,齐王或丰郡王上位,让她荣养算运气好的,说不定被殉葬。
第一轮交谈完毕后,空气短暂地静默了一刹。
贵妃生病,宫殿里没有太多冰,程丹若坐在阳光里,略有些热意。但她心里是一片冷凉,好比春天化冻的水,看着波光粼粼,其实只有零度。
她耐心等了会儿。
果然,贵妃表现出了更多的诚意,她慢慢支起身,笑道:“难得天气好,本宫想去清宁宫给太后问安,夫人何妨同去?”
程丹若听懂了她的意思。
今天皇帝还在,你去了不会有事,可若是皇帝走了之后,太后再有征召,容易误事,所以,咱们现在就去把流程走了。
她道:“多谢娘娘。”
柴贵妃请她小坐,喝一碗酸梅汤,自己很快收拾好了妆容,坐辇去清宁宫请安。
宫里的辇有大有小,贵妃坐的是四人抬的轿子,并且拿了一副小轿,请程丹若一起坐。
程丹若拒绝了。
她对这种额外的恩宠与荣耀毫无兴趣,甚至觉得很尬。
贵妃没有勉强,两人安安静静地到了清宁宫。
不出意外,宫人回禀,太后娘娘还在午歇,暂不能见客。
贵妃恭敬地表示,她们可以等一等。
那就等。
程丹若和柴贵妃在偏殿坐起了冷板凳。
太后寝居,态度再冷淡,冰鉴还是有的,凉风似有若无地灌入室内,窗外,天棚遮蔽了烈日与蚊虫,繁花盛开,时不时能看见一两片璀璨的羽毛掠过。
程丹若微微有些吃惊。
她看见了什么?
太后居然在宫殿内养了孔雀。
还是绿孔雀。
噫。她收回视线,安静地数时间。
尹太后没有让她等太久,毕竟贵妃也在,但见归见,话很难听,什么“早听闻你医术高明,此番须尽心竭力服侍娴嫔生产,若有懈怠,定不轻绕”。
这话对太医说没毛病,他们没治好,是可能人头落地的。
可程丹若不是太医。
贵妃细长的眉毛越皱越紧,越皱越紧,最后不得不打断太后,委婉道:“娴嫔年轻,又思念家乡,这才请程夫人陪伴生产。”
妃嫔有孕,请娘家人进宫陪同很正常,所以,程丹若进宫的身份不是医生,而是陪产的家属。
——虽然同乡陪产太牵强了,人人都知道皇帝是想让她当医生,可只要不戳破窗户纸,就能维护一品夫人的颜面。
——今后皇帝公布了田贵人的身份,就更合理了。
尹太后却没理睬贵妃,不咸不淡道:“程氏,你可明白?”
“臣妇明白。”程丹若以一种平静乃至无聊的口气,应道,“定当尽力为之。”
尹太后被噎住了。
她发现自己真的很讨厌这个年轻妇人:比与自己过不去更过分的是,对方从未把她放在眼里。
她勃然大怒:“你——”
堪堪吐出一字,贵妃忽然脸色一白,捂住胸口,直直倒了下去。她身边的宫人反应极快:“娘娘晕过去了!”
程丹若头回目睹宫斗场面,吓了一跳才跟上节拍:“肯定中暑了。快送娘娘回宫歇息。”
不等太后反应,她焦急地告退,仓皇地带着贵妃遁了。
烈日炎炎,贵妃在辇上悠悠转醒:“我这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天气热,静养几日就好。”
“夫人这么说,我便安心了。”贵妃以手支额,遥遥看向红色的宫墙,和宫墙外蔚蓝的天空,眼底流淌出复杂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