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妥当,程丹若塞了两口糕点, 清点药箱用具,确认无误后立马奔出门。
马车也不坐,直接策马到北安门, 下马入宫。
娴嫔果然已经发动了。
她一边检查,一边问周葵花:“怎么回事?之前有早产的征兆吗?”
周葵花摇摇头, 低声道:“娴嫔娘娘这胎怀得很安静,若非听见了胎心,我还以为……羊水并不见多,肚子不大,半月前还好好的。”
程丹若颔首。
娴嫔的身子骨比田恭妃弱,母体营养不足,胎儿体型偏小也合理。
既然胎心正常,论理是能顺利生产的,可现在忽然早产……大概率是母胎应激反应,导致宫颈过早成熟并诱发宫缩。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八个月的孩子,器官基本发育成熟,好好照顾或许能活下来。
至于娴嫔……先活下来再说吧。
她走进宫室,产房清扫过,却没有完全预备好,看起来略有些杂乱,宫人进进出出,视无菌为无物。
程丹若的脸微微扭曲了一瞬:“慌什么慌?原地站定,留两个人接应,其他人到外头候着。”
承华宫是上回生产的主场,宫人太监受过培训,被她一斥,勉强镇定下来,珠儿和萍儿留下了,其余人退出房间,在外头端水送饭。
程丹若给娴嫔把了脉,再拿听诊器数胎心。
结果不太好。
“娘娘,娴嫔娘娘。”她轻声呼唤,“醒醒,听我说。”
“程、程夫人。”何娴嫔竭力撑开眼皮,“孩子……求求你……”
“你信我吗?”程丹若问。
何娴嫔虚弱地笑了笑:“夫人在我、我微末之际,就不吝、不吝援手,您人品、贵重,我从未……从未怀疑……”
“那就放松下来。”程丹若拿过湿润的布巾,给她擦擦汗,“我们就按照足月的样子生,来,跟着我呼吸。”
何娴嫔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全程围观了田恭妃的生产,对过程十分清楚,虽然痛不可言,却没有慌乱,努力遵照耳畔的提示调整呼吸的频率。
可还是好痛,好痛啊。
强烈的痛感之下,她不得不转开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太在乎肚子。
昨日的画面不期然地浮现。
萍儿避开人,谨慎地告诉她:“奴婢打听出来了,何娘子暂时留在了景阳宫,洪尚宫派人看着她。”
何娴嫔问:“我娘没事吧?”
“老夫人在景阳宫闹了一场,说了很多、很多对恭妃娘娘不敬的话。”萍儿小心道,“永安宫那边已经请了太医。”
何娴嫔合上眼,心生绝望。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泼蛮不讲理,从前在镇上,整条街的妇人凑一块儿都骂不过她。
但何月娘知道,母亲泼辣全是为了家里。
父亲懦弱,赊账的簿子积得老厚,也没胆量去客人那里要钱,明明自家的日子也过得不容易,别人却更像债主,拿话搪塞——“都是乡里乡亲,再绕两月罢”“亲戚一场,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都是亲戚,你看,我拿这两捆柴抵了这些东西如何?”
每每如此,家里自然入不敷出。
这时候,全靠何娘子拿着菜刀冲到别人家里,连挥带砍:“再不还钱,老娘割了你的驴蛋!反正孬种没种,多一个不多,少两个不少!”
他们畏惧母亲的蛮横,不得不还钱销账。
等到她大一些,流露出不同于旁人的美丽,家里的麻烦就更多了。
帮父亲看店,总有不三不四的人说着污言秽语,去亲戚家串门,表兄弟们会没完没了地堵住她说话,胆子大些的还直接摸她的手。
她吓得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勃然大怒,冲到亲戚家里,一手一耳光,把表兄弟们打得七晕八素,直到他们不敢再骚扰她为止。
因此,在何月娘心里,无论母亲多么糊涂,都无法怨恨她。
家里全靠母亲,才能在镇上立足,可世人全说母亲坏话,说她这样的美貌,奈何却有这么一个泼妇母亲。
何月娘恨极了这种人。
他们懂什么?没有母亲,她怎么能有今天?
虽然……虽然何月娘也希望,母亲能慢慢懂事一点,不要惹祸上身,但同时又忍不住责怪自己:母亲不就是这样吗?难道你也嫌弃她了?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你的样貌骨肉都出自母亲,谁都能嫌弃她,独你不能。
一念及此,便无比内疚。
何月娘只好告诉自己,母亲保护你十余年,现在,靠你为何家撑腰了。
如果她再得宠一点就好了。
如果……“如果是娘娘诞下皇长子,就好了。”萍儿替她叹息,“不管怎样,陛下总会给太子外家几分颜面。”
何月娘没有接这话。
是啊,都怪她不争气,要是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即便不是男孩,是个公主,今时今日也长成了,看在她的份上,陛下也不至于重惩何家。
又或是说……皇长子没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不!
堪堪想到此处,何月娘便如芒在背,完全不敢往下深想。她怎么能盼着大郎出事呢?那是鸾娘的孩子,她的外甥,不,鸾娘不是田家的女儿,不是吗?
何家给了她吃穿,田家给了她父母,可在关键时刻,她选择了程家。
她看中了程夫人的本事,选择认这个堂姐,而不是她这表妹。
是鸾娘抛弃了她。
“娘娘。”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唤回了她的神智,何月娘眨眨眼,集中精神,“孩子、孩子……”
撕裂般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
好像有一把刀在她肚子里搅和,肠子一寸寸断掉似的,冷汗顿时沁出后背,连呻吟都没有了力气。
太疼了。
怎么这么疼?
“呼吸,听我的指示呼吸,吸气——”程丹若戴着听诊器,掐表数胎心,“宫口已经开了,用力,马上就好了。”
“痛……”何月娘的眼角沁出了泪,“娘。”
原来,生孩子是这么痛的事情吗?
母亲当年是怎么生下她的呢?
何月娘记得,小时候她顽皮,母亲就会骂她:“真是生来讨债的。”
她一边替她缝补衣裳,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生她的事。
“我生你的时候可是个大冬天,你奶那个老货比绣房的锥子都刻薄,谁嫁到她手上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爹又是个没出息的,她大冬天的让我去外头挑水,屁都不敢放一声!偏你姥姥死得早,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娘家人是一个都指望不上……”
何娘子咬牙切齿,“那老太婆是真敢赶我出家门,你说我怀着你,腊月在外头和让我去死有什么区别?只好担着水桶出去,那天可真冷,你没经过,和下刀子一样,我身上那破袄子是你爹的,里头全是芦花——呵,老太婆对亲儿子也狠得紧,谁让你爹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中不溜呢?一点不心疼。”
她看了眼瘦瘦小小的女儿,咬断手里的线,骂骂咧咧,“那个井盖又冷又冰,比冰砣子还扎手,我为了把它搬开,跌了一跤,当时就见了血。天黝黑,风像刀子扎我身上,我还以为要没命了,没想到你爹还算有良心,借了他大哥的棉袄出来找我,可他那么小一个,哪里搬得动我,我只好在井边把你生了。”
说到这里,何娘子想了一会儿才道,“那天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亮堂堂的,天上一个,井里一个,我记得可清楚了。”
那时,何月娘不懂母亲的心情,不满地嘟囔:“爹说了,是十四、十四!”
她有点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竟然会记错日子,可现在,她似乎理解了。
在这样强烈的疼痛下,时间是那么漫长,一个时辰就好像是一天,一天好像是一年。太疼了,实在太疼了,每一刻的痛苦,都要靠莫大的意志力去坚持。
这还怎么记得时辰呢?
何月娘终于理解了母亲,因此也更加痛苦。
她最需要娘的时候,娘亲不在,相反,母亲比她还要无助。
“我一定要、要把孩子……生下来。”何月娘喃喃自语,突然又有了力气。
鸾娘不会救母亲,能救母亲的人只有她。
孩子,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只要孩子活着,就能向皇帝求情,让他饶恕何家。但若是没了孩子,陛下绝不会轻绕她,更会迁怒母亲,认定是她胡闹才害了皇嗣。
“夫人,保孩子。”何月娘紧紧抓住身边的人,“求求你,保我的孩子,我没有关系……”
她凄然地笑了,“我没有关系。”
程丹若的心蓦地一沉。
何月娘精神涣散,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况,她作为医生却太清楚了。
凌晨发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宫口开也有近半个时辰。孩子却被卡在了产道中,再不出来,可能就会硬生生憋死。
但何月娘的力气已经见底了。
“娘娘,别说傻话,用力。”她温和又严厉地催促,“不要胡思乱想,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再努力一下就好。”
何月娘微垂眼睑,细眉还紧紧皱着,反应却已迟钝。
她浅昏迷了。
程丹若骤然变色:“拿产钳来!”
第532章 震惊了
承华宫生死一线之际, 田恭妃坐在熟悉的窗边,却始终无法让自己走出宫门。
她无法忘记何娘子昨日的羞辱。
——当初跪在我家门口, 说为奴为婢也无所谓。
——是啊, 我当初就是这么说的,抱着弟弟跪在何家门前,死死拉住何老爷的衣摆, 给他磕了无数头, 求他给自己一口饭吃。
不然呢?如果不这么做,她又能怎么办?
但凡她生在高门大户, 锦绣膏粱, 又何至于去求他们?她天生就想求人吗?谁生来就犯贱, 想伏低做小, 奴颜婢膝?
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我对你家还不够恭敬小心吗?在何家的这么多年, 她天不亮就起床烧灶,给何老爷做饭吃,然后是何娘子、何小弟, 他们吃完了再给弟弟, 最后的残羹冷炙才留给自己。
寒冬腊月打水洗衣,扫雪砸冰, 冻得满手都是冻疮,红得像萝卜,又疼又痒, 恨不得砍掉十指。
而月娘呢?她只需要在屋里做针线,帮何老爷调浆糊,最多在厨房里切切菜就行了, 偶尔还能含一块饴糖。
说是亲戚,可她做的和奴婢有什么区别?做得慢了, 要挨何娘子的痛骂,什么吃白饭的贱人,只知道吃的猪猡,养你不如养条狗……夜里睡不安稳,就怕何老爷或何娘子渴了要茶喝。
他们怕冷不下炕,就要她倒水,有时还要倒马桶、端痰盂。
为你家做了这么多事,还不够吗?
我已经不是你家的奴婢了!为什么不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