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病还没好,快歇一歇。”荣儿忙给她端蜜水。
田恭妃抿了口蜂蜜水,却还是提不起精神。
她已经病了段时间,自从得知何家满门覆没后,阴影便缠上了她的内心。虽然无数次诅咒过何娘子去死,可夷族的血腥还是惊住了她。
何家全没了。
连乡下的亲戚们都没有逃过。
她并不喜欢那些人,他们或多或少地欺辱过她,可所有亲眷一朝惨死,还是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能接受的范围。
渐渐的,夜里难以入睡,青天白昼,却听见了月娘的声音。
“你满意了。”表妹幽幽地说,“我死了,再也没有人会和你比较。”
“娘对你有那么坏吗?”表妹在夜里轻轻叹息,“我们家那样难,也给你一口饭吃,一件衣穿,你就这么恨我们?”
田恭妃无法回答。
“娘娘。”荣儿唤回她的神智,“今儿是殿下的好日子,您再坚持一会儿。”
田恭妃勉强点了点头,搂住打滚撒娇的儿子:“大郎听话,不许胡闹了。”
皇长子见母亲脸色苍白,表情严厉,一时惧了,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但田恭妃没有惯他,令奶娘替他换好衣服。
不多时,程丹若进来了。
田恭妃有恙,寒冬腊月的,谁也不敢叫她出去吹风,只好由她这个万能打工人代劳,带皇长子去奉天门。
“麻烦姐姐了。”田恭妃殷殷嘱托,“大郎,要听姨母的话。”
皇长子觑眼程丹若,把头搁在奶娘肩上。
程丹若却道:“娘娘身体若撑得住,还是亲自去为好。”
田恭妃犹豫了下,说她不想见证儿子被立为储君,肯定是假话。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哪怕只是目送他远去,也是好的。
但她实在有些害怕。
怕见到帝王失望的眼神,怕自己露怯失仪,反倒给儿子添麻烦。
“还是罢了。”田恭妃摇摇头。
不去固然可惜,却不会妨碍孩子,假如出了差池,她才要后悔一辈子。说到底,大郎能被立为东宫,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而不是田恭妃的儿子。
她无足轻重,没有存在的意义。
“比起表姐,宁国夫人才是陛下想要的皇长子之母吧。”月娘在耳畔叹息,“她什么都能做好,比起千金小姐也不差什么。宫里的人提起她从无坏话。假如生下大郎是她就好了,一定有很多人这么想。”
田恭妃抿住了唇角。
程丹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田恭妃的样子有些奇怪,可惜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点点头:“吉时快要到了,我先带殿下过去。中午还有贺宴,你总不能不出席。”
田恭妃轻轻点了点头。
程丹若出了门,奶娘抱着皇长子走在后面。
宫道的积雪早就被宦官扫得干干净净,天气多云,风却很大,“呼呼”地拍在脸上冷极了。
皇长子的脸颊没一会儿就红了,他扁扁嘴巴:“冷!”说着就想挣扎下地,往回跑。
奶娘抱住了他,哄道:“好殿下,这会儿可不能任性,还记不记得教你的事?”
皇长子偷偷看向程丹若。
她平静地往前走。
奉天门有些远,但今天不便坐轿,只能让两个宫人在前面挡风,奶娘又给他裹了件观音兜,仔仔细细掖好。
好不容易到了奉天门,皇帝已经升奉天殿,门口是礼部的官吏在等候,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司礼监太监候命。
程丹若接过皇长子,交给太监抱着,嘱咐道:“殿下记得,一会儿不能说话,不能哭闹,很快就好了。”
皇长子怕她,但更怕这群完全不认识的人,拽住她的衣领:“奶娘一起。”
“奶娘不能进去,我们在这里等你。”程丹若道,“你父皇在里面等你呢,别害怕。”
听说父亲在,皇长子稍微放松了一点点,懵懵懂懂地被抱走了。
册立皇太子的仪式很简答。
皇帝在殿内,太监抱着皇长子在殿外,太监喊:“有制。”
太监抱皇长子跪下。
太监宣布:“册长子祝灥为皇太子。”
太监抱着皇长子俯伏,随着乐声多次叩拜。再进殿,继续跪继续拜,因为孩子岁数小,所有流程都由太监抱着他完成,他只要不哭不闹,就算完成了。
其他的工作,都由礼部官员完成,不需要他出面。
程丹若就等在门外,一边吹冷风一边听乐声,估算到哪一步了。
小半个时辰后,流程走完,皇长子懵懵地被抱出来,窝进奶娘怀里就哭了。
程丹若往他嘴里塞了块糖,堵住小屁孩的哭声,让奶娘赶紧带他回去。
这天眼见要下雪,着凉可不是好玩的。
至于她,还有工作没有完成。
她要回到文华殿,迎册宝,并代皇太子谢恩。
这活本来是保姆和皇后、贵妃的任务,但中宫无人,贵妃被罚思过,田恭妃自己又病着,她只好一个人兼任了所有的活。
礼部官员奉出金册,她跪在寒风里叩拜谢恩,心里又开始骂皇帝全家。
拜了八拜,方才算完成任务。
她返回永安宫,将金册交给田恭妃,大家恭敬地将其请进宝盒。
做完这一切,后宫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原本太子要谒太庙,现在自然不行,皇帝也该诣太庙告皇祖或祭祀南郊,但今天也让礼部尚书代劳了。
是的,礼部今天上午在宫里主持仪式,中午带着诏书在午门宣读,下午则赶去南郊,替皇帝通知上帝,夏朝有了新的继承人。
对比一下礼部,程丹若的工作也不算多。
册立太子是大喜事,中午有宴席。
席间,兄弟应该向皇太子道喜,但皇次子还小,就由奶娘代劳。
众妃嫔则要贺田恭妃。
大家心里都有些微妙,既然册封了皇长子,就该封恭妃了,可皇帝一直没有下达旨意,对恭妃的不喜可见一斑。
但谁都不会轻慢这个不受宠的女人,母以子贵,现今在后宫,贵妃都没有田恭妃分量重。
花团锦簇地吃了席面,下午,程丹若得以返回承华宫。
她按照每日流程,过了遍喂奶换尿布,随后便窝在偏殿拟笺表。
命妇也是要写作业的。
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殿里的火盆烧得热热的,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力。她时不时烤烤火,暖和一下僵硬的手指。
外朝的乐声还在继续,隐约飘散到后宫。
从今后,这个国家就有继承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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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下皇长子的第二天,皇帝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无可抵挡。
太医们齐聚一堂,讨论着皇帝的病情,万分慎重地开出每一个方子。
盛院使的压力是最大的。不止太后一日三次询问,景阳宫的贵妃、永安宫的田恭妃也是日日遣人询问,要他立即治好皇帝,不可懈怠。
可皇帝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朱砂安神丸是个引子,汞中毒使他的身体变得孱弱,地动中露宿野外,着凉受惊又染风寒,进一步摧垮了他的身体。
随后的两年,皇帝不仅没有好好保养,反而日日操劳,殚精竭虑,他顽强地撑到长子三岁,已是强弩之末。
身体不是一下子垮掉的,是在过去的三年里,慢慢被腐蚀掉的。
太医们如今能做的,只不过是延长他最后的时间,尽量挨过年关罢了。
第541章 小年夜
腊月二十三, 小年夜。
程丹若提前下值,嘱咐奶娘宫女照看好皇次子, 自己则匆匆来到西华门, 坐上等候已久的马车。
“冷不冷?”谢玄英立即握住她的手,紧紧捂在手心,“饿不饿?”
她摇摇头:“出来前吃了糕点。”
他的掌心很热, 连带着心口也暖和了起来。程丹若放松腰背, 安静地靠着他。
雪花纷扬,落在泥泞的街道。
不多时, 靖海侯府到了。
今天也是年节, 当然要回家吃饭。明德堂一如既往地亮堂富贵, 家具帐子灯笼都换成冬季的款式, 厚厚的棉帘子挡住寒风, 炭火一点烟味也没有。
屋里散发着檀香的气味,馥郁甘甜。
荣二奶奶客气极了:“三弟和弟妹来了,外头风不小吧?”又催促儿子喊人, “叫婶母。”
安哥儿养到十几岁, 虽然还是略显文弱,但总算立住了, 规规矩矩行礼:“见过三叔,三婶。”
程丹若点点头:“安哥儿高了不少。”
小少年立马露出笑容。
魏氏也忙拉过儿子:“康哥儿,叫人。”
康哥儿顽皮得多, 做了个鬼脸才从榻上起来:“伯父伯母安。”连带着赖在奶娘怀里的小豆丁,也跟着哥哥喊人,“伯父伯母安!”
这是前两年, 谢四的妾室为他生的庶子,才三岁多点, 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程丹若笑着应了。
往里走,柳氏身边拥满了人,坐在她身边的是谢大的嫡女福姐儿,谢二的庶女纯姐儿,谢四的长女顺姐儿,以及靖海侯的妾室生的蓝姐儿。
——是的,谢玄英又多了个庶妹。
“弟妹来了。”莫大奶奶久违地出现,已是中年妇人的打扮。她随谢大在外多年未归,如今却因为福姐儿岁数大了,该说人家,才回到京城物色。
“大嫂何时来的,我竟未曾迎接。”程丹若歉疚道,“实在不该。”
莫大奶奶笑道:“昨儿下午才到,你是大忙人,不必这般客气。”
“怠慢了。”
“一家人不必如此。”
双方客气地谦让,全不见昔年的剑拔弩张。
唯有柳氏,看看大房、二房和四房的人丁兴旺,再看看三房就两个人,用尽力气才能不叹息。
妯娌间寒暄两句,便差不多到了开席的时间,事实上,若非为了等程丹若,早该吃饭了。
家中人口渐多,分了男女两桌,不过都是至亲,也就没有隔开,男人的桌摆在正厅,女人的桌摆在次间。
侯府的席面一如既往地山珍海味,不乏绿叶蔬菜,金贵得紧。
程丹若挑着蔬菜吃。
桌上主要是莫大奶奶活跃气氛,描述他们一家在外地吃什么用什么,柳氏意思意思关怀两句,荣二奶奶和魏氏负责捧哏。
程丹若最简单,“是么”“还有这样的事”“原来如此”,套话反复用,表示自己在听就行。
认识十几年了,婆媳也好,妯娌也罢,多少了解彼此的为人,大家对她的容忍度很高,假装听不出话中的敷衍。
席面热热闹闹地吃完了。
程丹若发现,谢家的厨子水平炉火纯青,一盅平平无奇的鸭糊涂,侯府做得就是更好吃。汤羊也是,一点膻气也无,酥烂又不失鲜嫩,能连吃好几块。鹿肉薄薄脆脆,淋上秘制酱料,别有滋味。
社畜一天,唯有美食才能抚慰空落落的肠胃。
席罢,漱口净手。
莫大奶奶瞥她一眼,刚想提起福姐儿的事,谢玄英就进来说:“父亲喊我们去书房说话。”
程丹若:我就知道。
她认命地起身,准备再和部门领导开个小会。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抄手游廊两边都放下了帘子,阻挡雪花飘入。地面湿滑,谢玄英借着月色的掩护,牢牢握住她的手臂,免得她跌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