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纱布不冷不热,不干不湿,正好擦拭身体,脏兮兮的尿布解下,换上崭新的尿布。
两个小宫人快手快脚地清理暖箱,取出脏污的褥子,换上干净的新褥子。
嬷嬷小心翼翼地拧开阀门,凉水泄出,大宫女提起水壶,慢慢注入热水,还有一个宫人半蹲着观察温度计的指数,见温度有所回升,立即叫停。
他们维持住保温箱的温度,等到皇次子清理完毕,重新被放了进去。
如此,早晨的头一道流程就算做完了。
周葵花上夜班,此时就可以回去休息,奶娘们该吃饭的吃饭,换班的换班,留两个盯着孩子。
宫人留四个,两个打扫卫生,两个盯住温度计。
程丹若坐下喝盅茶,写今天的医案。
九点钟,日头亮灿灿地照在庭院。
她转移到偏殿,给安乐堂的女医答疑讲课。
十一点钟,再去看望皇次子,询问奶娘九点、十点的喂奶情况,酌情看是否要给孩子换一次尿布,听胎心,记下心率。
十二点吃午饭。
饭后小憩半个时辰,主要是独自在偏殿翻小儿医书。
下午一点,叶御医前来诊脉。
两人探讨了一番皇次子的病情,双方都没有什么办法,早产儿能不能活,主要看命。
下午三点,皇帝召见。
她安排好承华宫的事务,去光明殿等候。
四点钟受召,开始回禀皇次子今天吃了多少奶,心率多少,拉了多少次,情况怎么样。
皇帝每次都听得很认真,也每次都要问:“几时能好起来?”
程丹若道:“皇次子每熬过一日,都是极不易的事,每过一日,好起来就更容易些。如今足月了,比起之前总是更好。”
皇帝不是很满意,但也没说什么。
早产儿易夭折,太医也说过不止一遍两遍,加上是皇次子,不是长子,他勉强能克制住怒火,慎重道:“务必尽心竭力,不可懈怠。”
程丹若道:“臣妇明白。”
她应得平常,并未赌咒发誓,但皇帝并不觉得她敷衍了事。相反,多年办差,他深知程丹若的为人,不喜夸大其词,办事却不吝心力。
无论是齐王谋乱,还是妖言乱众,她都尽心竭力,忠贞不二。
皇帝对忠心的能臣,总是格外宽容:“昨日有人找你了?”
“是,逆王的妾室带着两个罪人来寻臣妇。”程丹若没有否认,简单道,“臣将他们送去了昌平侯府。”
皇帝语气莫测:“你倒是胆子大。”
她道:“臣不敢。”
“别人不敢送这人情,你敢,胆子还不大?”皇帝问。
程丹若一板一眼道:“臣以为,陛下已降旨,令他们流放岭南,便是圣怀仁德,不计较稚子之过。且逆王后人是宗亲血脉,流落街头,有损皇室脸面,才如此作为。”
皇帝瞥了她眼。
这马屁拍得一如既往地粗浅,但确实戳中了他的想法:我厌恶丰王一家,是我的事,既然说了流放,你们给我把人弄死,是觉得我不敢杀吗?
哪怕他这么做,确有安抚人心的意思,也不意味着他们能这么想。
程司宝虽然做的不合他的心意,却并无过错。
“以后行事,还是要多多思量。”他敲打了一句,摆摆手,“退下吧。”
“是。”程丹若行礼告退。
但工作汇报完了,不代表能下班。
她还要回承华宫待着,直到晚膳后再和周葵花换班。
这会儿大概是七点,天色已经暗透了。
内侍们提着羊角宫灯在前面带路,她则赶在后宫落锁前离开六宫,到安乐堂坐一会儿。
冷清多年的小院子,现今却挤挤挨挨地住了几十个病人。
一间屋子至少睡四个人,乍进门,药味、血味、尿骚味混合来袭,相当难闻。灶台不息,各式各样的砂锅不断煮沸,熬药的宫人汗流浃背,手指上有不少烫伤的痕迹。
米汤是浑浊的黄色,里头加了碎鸡蛋和咸菜,人手不够,病号都吃这个,勉强糊口罢了。
纱布、尿布堆在院子里,霜发老宫人费力地清洗,口中骂骂咧咧。
但没有人抗议,比起等死的牢狱,安乐堂的情况再糟糕,好歹有希望。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巡视了一遍病人。
珠儿的伤口已经不再溃烂,敷上油膏后,细菌减少,再割掉腐肉就容易多了;发烧的宫人打了青霉素,似乎出现了过敏反应,及时改用中药;骨折的打上厚厚的石膏,嘱咐静养;皮外伤的及时换药,伤口慢慢结痂。
一眨眼,八点多了,宫门即将落锁。
她只好火急火燎地嘱咐两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宫廷。
宫禁了还留在宫里可不是好玩的。
出了北安门,夜幕深得发黑,宿卫巡视皇城,脚步声整齐有力。
八点半回到家里,结束一天的社畜生活。
程丹若迫不及待地进浴室洗澡。
辛苦一天,淋浴无法满足酸痛的肌肉和疲惫的大脑,非要泡澡才行。
她窝在热水里,终于有空和丈夫聊天:“去了吗?”
谢玄英拿出一卷纸,展开递到她面前:“就这个。”
他今儿去了惠元寺,珠钗虽然断裂,却不妨碍作信物,很快自僧人手里拿到了许意娘抄的地藏经。
书页很厚,他花了一下午,将藏在夹层的纸页剥脱了出来。
里头是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账簿吗?”浴室里只有一盏灯,程丹若看得眼睛疼,“写的什么?”
谢玄英道:“还记得考成法吗?”
“当然。”谁能忘记KPI的恐怖威力。
他道:“昔年蔡子义清查江南赋税,以定每年的税额,丰王便借此由头接近了江南士族,串联内外,篡改了江浙两省的历年税目。送到京城的是假账,这才是那五年的真账目。”
程丹若匪夷所思:“……怎么办得到?户部没有存档吗?”
“户部每年核查地方账目,案牍数不胜数,许继之把持户部多年,只消稍稍篡改名目即可。你也知道,秋粮夏税素来名目繁杂,一年年都不一定重样。”
下过基层的好处就在这里,程丹若无障碍理解了他的意思。
秋粮是粮食,夏税却有各种摊派。
比如说,她搞出了羊毛,工部今年需要大量羊毛,就估算个数目,分派给北边各省。但羊毛纺织的普及是极其缓慢的,有的地方压根没养羊,就得先征收其他东西,卖掉后再买。
随便举个例子,假设今年分配到的羊毛1000斤,价值100两,而黑豆需要1万斤才能卖到这个价钱。
所以,抛开各环节的贪污腐败,纯粹的数学题就是1000斤羊毛等于100两等于10000斤黑豆。
账目上会写清楚这个换算。
要篡改账目,只需要简简单单抹掉几个数字,变成赋税为1000斤黑豆即可。
90两银子的差额就出现了,如此简单!
“这都不需要十三司郎中出面,一书吏足矣。”他沉吟,“我记得没错的话,蔡子义上任后,借着计算各省赋税的由头,提前修编了十年一次的黄册,罗列整年各省的税目钱粮,以后的赋税皆以此为准,更不会有人在意了。”
程丹若:“……开眼界了。”
古人当官的猫腻,真是比想象中更多啊。
第539章 起与落
程丹若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澡, 终于没那么疲惫了。
她换好寝衣,窝在暖阁上, 借着烛火一边看账本, 一边吃桂花汤圆。宫里的晚饭不难吃,就是吃不进,早就饥肠辘辘。
汤圆很甜, 他靠着很舒服, 她放松四肢,随口闲聊。
“这还真是份厚礼。”程丹若粗略估计了个数目, 感觉能把不少人送进牢里。
“会让许多人寝食难安, ”谢玄英十分谨慎, “你打算怎么用?”
“最近很多人为许阁老求情吧?”她问, “陛下迟迟不曾处置许家, 也是顾虑江南。”
江南文官与丰郡王眉来眼去,皇帝肯定不爽,但他不能一口气把所有人都撸下来问罪, 否则会起大乱子的。
尤其这两天, 薛尚书再次上疏请奏,立皇长子为太子, 以定国本。
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日日都能闻见药味,因此, 现在尽快稳定国家,确保权力平稳过渡,才是当务之急。
江南这时可不能乱。
偏偏杨首辅为了掌权, 一直打压江南党,更别说求情了。
江南籍的官员最近都很急, 唯恐皇帝重惩许尚书,清理江南士族,导致杨首辅一派大权独揽。
谢玄英道:“许家如何不好说,但其他人多半能保全家族。”
江南的书院很多,文人也很多,他们虽然未必高居庙堂之上,却很会利用舆论造势。许多人在儒林颇具声望,一呼百应。
再者,虽然内阁中除却许阁老,没有江南籍贯的高官,但六部、国子监、翰林院、都察院的大小官吏,与江南有关的不在少数。
联姻、同门、故旧……朝堂九成的大臣,都和江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好比谢玄英祖籍姑苏,晏鸿之则是海宁人。
他们夫妻只是暂时清净,一有异常,恐怕门槛也会被踏破。
皇帝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杀了。
“许意娘的动作虽然有幌子遮掩,可瞒不过有心人。”他提醒,“你最好尽快想好对策,免得惹祸上身。”
“我不打算用它。”
程丹若看看他,“你想啊,越多人为许阁老求情,陛下就越不想放过他,一时半会儿冷着不处置,多半是在想法子,看看有没有人能取而代之。”
谢玄英颔首:“许继之在朝几十年,人脉广阔,江南籍的官员很多,但能与之比及的寥寥可数,想取代他可不易。”
“会有的。”她说,“我就想到一个。”
“谁?”他思索,“阎尚书?”
“不告诉你。”程丹若吃完汤圆,胃里甜甜暖暖的很舒服,愉快地下炕洗漱,准备看一会儿闲书就睡觉。
社畜每天属于自己的时间,就只有睡觉前的一会儿了。
谢玄英明显不大高兴,捻着她的一缕头发摩挲:“大晚上的,看什么书。”
“不看也行。”她合拢书,改玩黄莺用毛线织成的柿子,橙黄色的毛线团成圆滚滚的球,还有两片栩栩如生的叶子,着实可爱。
他白她眼,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揉搓手心。
程丹若:“你不是要养生吗?”
有的人过了三十岁(虚岁)的生辰,就说要养生节欲,具体表现为不再想起来就付诸行动,而是算算日子,十天三次,自我节制。更深入一点的,写在《黄帝内经》,略过不表。
“一个多月了。”他拉长脸,自我节制和被迫节制可不是一回事。
程丹若好整以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女性比男性稳定,但也分情况。在皇宫这种高强度的地方上班,下班以后就想躺着,完全不想再运动了。
“我要睡了。”她漱口刷牙,窝进被窝躺好。
丝绵的被褥光滑厚实,舒服地让人吁气。
他跟着钻进来:“若若。”
“休想。”她无情拒绝。
谢玄英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堵了回来,不由悻然:“铁石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