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自给丰郡王换了衣裳,梳好头,戴上网巾和巾帽:“王爷也是天家血脉,哪怕败了,也该体面地走。”
“早知道就在封地待着了。”丰王喃喃道,“怎么就生了儿子呢?!能生,干什么害我们?”
太讽刺了,登基十几年没儿子,将他们招进京城,结果图谋了十几年,最后哐哐连生两个儿子。
逗谁玩呢?可笑,可笑啊!
“本王这一生,简直就是个笑话。”丰王绝望道,“真不甘心。”
许意娘没有说话。
假如丰郡王的人生是笑话,那么她呢?
她将毒酒斟满酒杯:“王爷且等一等妾,妾再和两个孩子说说话。”
说完,不等丰郡王反应,自顾自往后头去了。
梁氏一手搂着一个孩子,惶恐地看着她:“王妃……”
“晨哥儿,溪姐儿,”许意娘搂住一双儿女,替他们整理衣襟,抹去眼泪,“爹娘以后不能陪你们了,要听梁姨娘的话,知道吗?”
晨哥儿已经懂事了,搂住她的脖子:“娘,不要走!不要走!”
“你要懂事,照顾妹妹。”许意娘拍拍儿子的背,感受到他小小的人儿身上滚烫的热意,自己冰凉的胸口也有了暖意,“不要怨娘,娘已经尽力了。”
晨哥儿拼命摇头:“不、不要!”
许意娘默然。
“王妃……”梁氏眼眶通红,“我替王妃喝这杯酒,再把脸划画了,没人认得出来!”
旁边的丫鬟受到启发,连连道:“是了,王妃换上我们的衣服,我们替王妃去就是。”
许意娘环视她们的脸庞,丫鬟有忠,妾室有义,这是不是证明她这一生,其实并不算太失败?
“陛下怎能容许受人愚弄,只怕弄巧成拙。”她轻轻叹口气,旋即肃然,“梁氏你听好,我和王爷走后,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岭南路途遥远,一路必定多艰苦,偏生我娘家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只能去求一个人。”
梁氏迟疑:“昌平侯吗?”
“外祖父要避嫌。”许意娘摇摇头,“你去求宁国夫人。”
梁氏愕然无比:“王妃与宁国夫人有旧?”
“不曾有,但宁国夫人是如今唯一一个敢救我儿的人了。”她取出怀中的一支珠钗,“这是靖海侯夫人昔年予我的,你将这交给宁国夫人当做报酬。”
梁氏不明所以,可素来信服她,依言收起:“妾身记下了。”
“晨哥儿就托付给妹妹了。”许意娘敛衽,朝她蹲身行了大礼,“勿要辜负我与王爷。”
梁氏慌忙扶起她:“王妃言重了。”
许意娘笑了笑:“去换衣服吧,记住,银票已经缝在了衣裳里,靖海侯不会搜你们的身,但其余的东西一应不要带。”
梁氏知晓轻重:“妾身明白。”
她又看了许意娘一眼,“王妃……保重。”
许意娘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眼睑,再次看向儿子的脸。
晨哥儿圆圆的脸孔挂满泪珠,短短的手指死死揪住她的衣领:“娘,别走……求你,晨哥儿求你了……”
他脸庞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随时会厥过去:“娘……”
“要听话。”许意娘摸了摸他的脑袋,掰开了他的手指。
梁氏抱住晨哥儿,拥着茫然无措的溪姐儿,不让他们跟上去。
许意娘一步步走出了室内,回到了前面的正院。
酒杯已经空了。
丰郡王倒在圈椅里,已经没了声息。
丈夫没有等她,率先逃离了这个世界,但她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许意娘走到妆台前,扶正钗环,抚平衣襟,确保自己在最后一刻的体面。等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端起案上的酒盅。
没有多少犹豫,她喝下了杯中的毒酒。
酒水滑落喉咙,她感觉到四肢正在冰凉。
真奇怪啊,死到临头不是应该有许多的回忆与牵挂吗?她竟如此平静,好像这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好像是这样。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任是谁都挑不出错来,履行完二者的职责,就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啊。
许意娘放下了酒盅,忽然有些出神。
她短暂地回想起了少女时代,闺中独自焚香,赴宴与朋友比诗,芳草萋萋的季节里,与姐妹放纸鸢。
还有浴佛节自寺庙归家途中,惊鸿一瞥,少年策马飞驰,险些撞到她的车驾。
他勒马致歉:“我新得的马,不太听话,唐突了。”
她在帘后瞧见他惊为天人的脸,尚未知晓这是自己失之交臂的姻缘。
许意娘静静坐着,眼神渐渐涣散。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在闺中的日子最快乐。
有许多不甘,比如写诗输给了王絮娘,有许多骄傲,比如香道艳压全场,有许多惬意,比如坐在船头,与闺中好友谈天说地。
大家各有各的心事,衣裳不够好看,姊妹不够谦让,郎君不够出色,每个人烦恼着自己的琐事,却也有很多期待。
是啊,那时候,她对人生还有很多的憧憬。
后来就没有了。
她似乎期待着皇后的凤冠,为此付出无数努力,但以前,许意娘并不渴望坤月宫的宝座,为什么后来就想要了呢?是因为嫁给丰郡王了吗?
他想成为九五之尊,她自然而然地就想母仪天下了。
如果不曾有这桩婚姻,许意娘在想什么呢?
火烧般的疼痛自胃部窜起,飞快蔓延到四肢百骸。许意娘慢慢后仰,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有没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我想嫁给谢三郎吗?或许是的,她真心实意地盼望过嫁给他,与他缔结良缘,生儿育女,可最终失去了。
我想成为许家最好的女儿吗?已经是了,她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可从未有过特别的快意,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
我想做一个好母亲吗?生养晨哥儿,抚养溪姐儿,最后为他们求一个出路,身为母亲该做的事,都做了,但也不觉得该骄傲。
真奇怪啊,明明得到过,失去过,却好像从未真正活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
许意娘茫然地思索,眼前却已一片黑暗。
要死了吗?
我还没有想明白。
她想着,倏地生出一丝不甘。
但,太迟了。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537章 忆当年
程丹若下班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
这一个月,她基本上和朝臣一个作息, 早早起床进宫照看皇次子, 晚上宫门落锁前下班。
社畜到这个地步,也只有社畜能习惯了。
但照看皇次子的工作,其实很无聊, 奶娘宫人十来个人, 每时每刻都有人注意着新生儿的需求,关注温度计, 奶娘挤出来的奶水就温在酒壶中, 随时随地都能喂孩子。
她在那里最大的意义, 就是安定人心, 实时调度。
很无聊, 所以,她又给自己找了点事做——重整安乐堂。
这两年宫里消失的人太多了,六宫的宫人首当其冲, 却也不乏学医的女官, 程丹若拿到名单,心都在淌血。
她离宫十年了, 十年能培养的医学生都有好几茬,现在却只剩下没几个。
昔年跟在她身边的吉秋,地动时去救屋里的一个宫人, 不慎被砸到后脑勺,躺了几天就去了。
汪湘儿在妖言案中被抓,因她及时求情之故, 侥幸留下一命,出宫了。
彼时学得最用功的杜涓子, 在东厂断了一条腿,成了跛子。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切身体品尝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
风流云散只刹那,故人皆如朝露无。
唯一全身而退的人,大概只有两年前王尚书致仕后,便躲进藏书楼自成春秋的王咏絮了。
还有就是她此前培训的女医,她们一直在上课,没有发配到各宫任职,勉强算是幸免于难。
现在,只能把这群女学生叫过来,直接上手护理。
宫里有许许多多受刑的宫人,断腿断手指的不在少数,皮开肉绽的也不少,一个个都不成人形。
程丹若就每天上午讲课,下午让她们去安乐堂实习。
很奇怪,皇帝应该知道她的动作,但保持了沉默。
大领导都不说话,程丹若乐得装傻,每天给自己找活干,倒也充实。
就是累了点。
她坐马车回家,看到门口跪了一大两小,周边还有人指指点点时,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纳闷,大晚上的,谁家这么热闹?
再看看门匾和灯笼,噢,是她家。
“你们是谁?”她意外,“跪在我家门口作什么?”
“是宁国夫人吗?”女子荆钗布裙,但容貌十分美丽,楚楚可怜,“贱妾梁氏拜见宁国夫人。”
程丹若没见过她:“你是……”
“贱妾是丰、逆王的妾室。”梁氏伏首磕头,“王妃、许氏临终前,命妾身将此物交给宁国夫人,请宁国夫人大发慈悲,照看世子和郡主,不,是庶人……”
她顿住了,眼底透出迷茫,晨哥儿和溪姐儿都是小名,这两个孩子还没有取大名呢。
但她也机灵,立马道,“请夫人给他们取个名字吧。”
“许意娘的孩子,找我干什么?”程丹若更意外了,“你是想找外子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门里闪出修长的身影,满脸怫然,“逆王的后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快走,不然休怪本官不客气。”
梁氏忙道:“不,贱妾找的就是宁国夫人,王妃说了,这是昔年侯夫人给她的珠钗,今日交还夫人,请夫人发发慈悲。”
谢玄英蓦地顿住,旋即震怒:“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他拂袖,“人都死了吗?拖出去。”
门房和小厮立马上前拖人,溪姐儿被吓得大哭起来,梁氏也急了,膝行几步,死死抓住下马车的程丹若。
“夫人,夫人发发慈悲,世子和郡主都小,我们怎么去岭南?”梁氏拉住她的裙摆,将珠钗塞进她的手里,“两个孩子都没了爹娘,夫人可怜可怜他们吧,贱妾为奴为婢报答您的恩情。”
程丹若费解:“我和许意娘素不相熟,求我又有什么用?”
梁氏也不明白,可这既然是许意娘临死前的嘱托,她拼命都要完成:“请夫人收下吧,不然贱妾只能一头撞死在这里了。”
程丹若:“……”
奇怪的事又多了一桩。
她伸手接过了珠钗。
珍珠已经有些年头了,微微发黄,但做工很精致,金丝缠绕成底托,点缀翠鸟的羽毛,灵动可爱。
“这什么?”她问走过来的谢玄英,“定情信物?”
谢玄英的脸比天色都黑:“是我母亲当年给她的。”
那年,柳氏相看京中闺秀,特意在家中举办了宴席,期间两家姑娘起了矛盾,一人差点跌落二楼,多亏许意娘及时化解,方才化险为夷。
柳氏因此相中了她,说是“多亏你才没有酿成大祸”,才赠送珠钗,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婆婆对儿媳的认可。而许意娘收下珠钗没多久,谢、许两家就开始议亲了。
珠钗不是定情信物,却是定亲的信物。
后来,虽说退了庚帖,可珠钗是谢礼不是聘礼,自然没有要回,一直留在许意娘的手中。
谢玄英越看越刺眼,抢过来拗断:“珠黄人故,留这东西作什么?烧了。”
程丹若瞥了他眼,接过断裂的珠钗。
借着门口悬挂的路灯,她隐约发现了端倪,放在手里倒了倒。
果然,钗体是空心的,掉出来一卷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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