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元寺供经阁,地藏经,江南簿。
程丹若花了点时间,才从脑海里调出关键信息——江南。
她明白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许意娘在利用昔年的婚约,试图勾出谢玄英的愧疚,让她救自己的儿女,但实际上,这是一笔交易。
江南士族的把柄,交换他们照拂两个孩子。
“许氏精于算计。”谢玄英愈发不悦,这是算准了他会拗断珠钗吗?他说,“你可别上她的当。”
程丹若考虑了会儿,觉得这笔交易可以做。
“你先回家吧。”她说,“我说几句话,马上回来。”
他拉长脸孔:“不许他们进门。”
“我们家又不缺奴婢。”程丹若轻轻拍他手臂,“走啦。”
谢玄英非常不高兴地回去了。
她蹲下来,看着不太习惯跪地,已经悄悄改成坐姿的两个孩子:“地上冷,起来吧。”
梁氏大喜,连忙推他们:“快给夫人磕头。”
溪姐儿乖乖磕了,但晨哥儿咬住嘴唇,倔强地仰着脖子。
梁氏面色一白。
程丹若却无所谓跪不跪:“天这么冷,孩子又小,你带他们上马车里坐着吧。”
梁氏惊慌失色:“夫人要送我们去哪儿?”
“昌平侯府不远,我送你们一程。”她安慰,“许意娘让你来这里,就是让我送你们过去。”
他们夫妻和许意娘非亲非故,怎么都不可能收留两个孩子,只有昌平侯,既有血缘又有人手,能平安将他们送到岭南安顿。
之所以不直接去,是怕给昌平侯添麻烦,所以才需要她的脸面。
临死之前,还能为孩子铺好后路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许意娘“完美”得可怕。
“上车吧。”程丹若道,“运气好的话,你们还能赶上冯家的晚饭。”
梁氏迟疑了刹,默默起身。
她其实不太懂她的意思,也没有弄懂许意娘的用意。但比起陌生的谢家人,冯家毕竟是血亲,应该……应该不会被赶走吧。
她忐忑不安地抱起两个孩子,将他们送上马车。
溪姐儿拉住她的衣领:“娘,冷。”
程丹若看向兰心:“把我的斗篷给她。”
兰心应下,将马车里备用的斗篷裹在小姑娘身上。
溪姐儿懵懵懂懂:“谢谢太太。”
“好好活下去,好好长大,你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呢。”程丹若朝她笑了笑,提起裙摆跨过高高的门槛。
灯笼在初冬的寒风下摇晃。
冬天已经来了,墙根下结了白霜。她沿着中路径直走到志雪堂,棉帘一掀,便觉热意。
“炭盆都点上了啊。”她呼气,“是有点冷了。”
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
兰芳布筷盛饭,小雀倒了盏热茶:“夫人驱驱寒气。”
程丹若喝了口大麦茶,这才坐下吃饭。
谢玄英给她夹菜:“送走了?”
“送走了。”她笑,“还能留着使唤不成?”
“终究是个麻烦。”他拧眉,“你还真认了啊。”
“我有一些想法,算是正中下怀吧。”程丹若吃着新鲜的黄芽菜,在炭火的煨温下格外爽口,“反正也只是举手之劳,陛下还能因为这事降罪不成?”
谢玄英撇撇嘴角:“纵然如此,我与许氏素无干系,她临死前闹这一出,着实膈应。”
“怎么,你以为她送来珠钗,是对你旧情难忘?”她忍俊不禁。
女人了解女人,分手而留下信物不稀奇,可能是忘不了他,可能是心怀留恋,多年后再拿出来看看,大概也会怀念曾经付出的感情。
但无端送回,必有缘由,特别是许意娘这样的人。
她最爱谢玄英的时候,也只不过请人传句话,转眼十余年,怎会在最后关头留一丝“污点”?
“你……”程丹若刚想笑他想太多,却又顿住了,不由自主地打量他烛光下的容颜。
真神奇啊,仔细看才发觉,十年过去,他的外表与二十岁无甚差别,依旧是剑眉星目,卓荦不凡,身材也没变化,宽肩窄腰,挺拔端正,丝毫不见走形。
韶光仿佛遗忘了他的存在,定格在最鼎盛的一刻,还是雷霆仙鹤,云中游龙。
“也对,不能怪你。”程丹若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的外貌是有点数的。
谢玄英发出悻然的鼻音:“哼。”
“但我还是觉得,初恋所系之人,多是幻影。”她回忆往昔,感慨道,“十五年前为你寤寐思服的少女,今时今日,念你如念春日杏花,舟中晚霞,都是很美的东西,可都不是你。”
他眯眼:“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程丹若随口道,“以前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拉长脸。
程丹若:“……我说的是你。”
谢玄英:“何时的事?”
“王家的赏梅宴?”她有点记不真切,“我好像是对絮娘说的。”
他意动:“所以当年……”
“没有。”
他又悻然了。
“快吃饭。”程丹若没好气,“菜都冷了。”
谢玄英挑一筷子春不老,抱怨道:“宁可对不相干的人说,也不肯和我说两句好听的话。”
她:“……”
“那会儿我见你,次次被你气,就知道对我板着脸,笑影都没一个。”他不肯善罢甘休,“叫我一句‘世兄’,把你为难坏了。”
程丹若:“有这事吗?我怎么就记得谁的箭擦过我的脸,痛了我好几天。”
话音戛然而止。
“还有,难得参加人家的宴席,结果摔了个狗啃屎。”她叹息,“好在那会儿没人认得我,不然怕是要被嘲笑好几年。”
他安静了。
良久,“吃饭吧。”谢玄英若无其事,“明天我就去惠元寺。”
第538章 社畜日
一到冬天, 起床就变成了桩艰难的任务。
程丹若的生物钟已经醒了,但不想起来, 搂着身边的热源继续睡。
谢玄英睁开眼, 拿过枕边的怀表:“该起了。”
“几点了?”程丹若埋首在他颈窝,睡眼惺忪,“偏我没有休沐。”
谢玄英上十天班就有一天假期, 节假日不算, 她倒好,连续两个月无休了。就算是顶级社畜的医学生, 也不能这么使唤吧。
今年重阳过生辰, 也是在宫里过的。皇帝赏了她寿面, 好像很了不得, 但谁稀罕一碗面啊。
她想放假, 放一天假。
可皇帝显然不容许她偷懒,事实上,若非谢家离皇宫真的很近, 她都怀疑皇帝打算把她扣在皇宫里值班。
“那就再睡会儿。”谢玄英按住她的脑袋, “一会儿再起。”
这怎么行呢,会迟到的。
她醒醒神, 还是顽强地爬起来洗漱,顺便督促他:“你该晨练去了。”
他上早朝三点起,她可以继续睡, 她六点钟起床上班,他就算休沐也不能赖床。
谢玄英自律性奇佳,不需要她多说就穿好衣服, 出去锻炼了。徒留程丹若兵荒马乱地吃早饭,梳头换衣, 清点药箱。
七点钟,她准时出现在北安门。
宫道狭窄,初冬的冷风一吹便呜咽作响。
内侍们换上了冬天的夹袄,灰绿色的袍子像是斑斑点点的苔藓,生长在宫廷的每个角落。
红墙还是鲜艳,天空还是蔚蓝,笤帚的“沙沙”声回荡在空旷的夹道。三三两两的宫女手捧着各色物什,脚步匆匆,发辫飘散出桂花头油特有的馥郁甜香。
看见程丹若迎面走来,他们便像是被刀切开的豆腐,温顺地分隔到了两边,垂首静立,不言不语。
她没有过多注意她们,上班要迟到了。
承华宫有点远,她加快脚步也至少走了二十分钟。
紧赶慢赶进了宫门,周葵花立马出来回禀:“皇次子尚安。”
程丹若吐出口气,放松了。
皇次子在保温箱里待了两个月,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既不能用药也不能打针,完完全全地看天命。
这段时间,程丹若最害怕的就是宫人忽然大喊“皇次子没气了”,或是大清早上班,周葵花冲出来就是一句“皇次子有恙”。
心脏病都要吓出来。
但不知道是谁积了德,皇次子虽然蔫蔫的,好像马上要断气,居然在保温箱里一天天熬了过来。
生命的顽强程度,总是让医生一次又一次惊叹。
走进殿中,里头也点上了炭盆,热烘烘的,热水里放着碗,里头是奶娘刚挤出来的乳汁。
她接过蒸汽消毒过的针筒,抽取了一点奶汁,放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
正好。
于是打开保温箱的隔板,将针筒凑过去,喂到婴儿嘴边。
这个针筒是她专门改造过的,在针头部位黏了点鱼胶,软软的不磕嘴,尽量模拟母亲喂养的感觉。
婴儿含住针头,吧嗒吧嗒地吸吮起来。他没什么力气,好在针筒会慢慢滴落,只要肯吃,总是能吃到。
艰难地喝完了半针筒的奶水,他又睡着了。
程丹若给听诊器套上布袋,放怀里捂了一会儿,确保暖和了,才小心伸进去,按在他胸前听音。
心跳还算正常,可肺部的声音不好。
“换气慢一点。”她嘱咐旁边拉绳转风扇的宫人,“把窗细开一些,再搬个屏风挡风。”
冬天将近,室内通风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保温箱有简易的换气装置,利用人力转动风扇,排出里面的空气,同时,过滤网能粗浅地滤掉空气中的灰尘,尽量给孩子提供洁净的空气。
但屋里点着炭盆,如果久不通风,室内人又一直很多,氧气含量会降低,成人可能感觉不到,对肺部发育不完全的孩子而言,却可能是致命的。
“是。”宫人连忙去喊太监搬屏风。
奶娘则去查看温度计,见温度已经缓慢下跌,忙道:“快烧热水备用,一会儿该加水了。”
小宫人立即去厨房要水。
比起皇长子身边的人,伺候皇次子的奶娘和宫人听话得不可思议,无论她吩咐什么事,她们都会不打折扣地做好。
程丹若知道,她们这般顺从,主要还是不想担责任,别看娴嫔已故,何家满门被处置,皇帝既然保留了何月娘的身份,就代表他认这个儿子。
皇次子的价值不如皇长子,也是主子,足以要她们全家的命。
可清楚归清楚,顺心也是真顺心。
照顾皇长子的时候,她说一句,一群人跳出来反对,真是受够了。
“炕烧了吗?”
“烧了。”
宫里都是木炕,炭盆烧热后放到炕床下方,再找出屏风,将炕团团围拢,形成一方小暖阁。
木炕烧得热热的,换好干净外衣的奶娘坐在炕上不动,两个宫人打开保温箱,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幼儿。
奶娘接过他,放在炕上给孩子清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