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并不怕母亲,依偎到她怀里:“不要弟弟!难看!”他嫌弃地摇摇头,“像大虫子。”
“大郎!”田恭妃严厉地制止,“不许说了。”
她很少训斥儿子,皇长子不由委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为了一只难堪的“虫”凶自己,扁扁嘴巴,假哭嚎啕:“不、不要弟弟!”
田恭妃脸上露出一丝惶恐:“大郎、大郎!不许哭,你父皇在睡觉……别哭了,娘给你吃点心,奶娘、奶娘快去拿吃的。”
她手忙脚乱地哄儿子,唯恐他触怒帝王。
但小孩子多聪明啊,他们天生知道怎么操纵父母,既然嚎哭有用,为什么要认错?
“不——”皇长子干脆坐地上不起来,“不要、不要弟弟……”
田恭妃焦头烂额,只能求助:“姐姐……”
程丹若:“……”她最不会哄孩子了。
“大郎,安静点。”她意思意思地帮腔。
皇长子“呜”了一声,有点发憷,降低音量观察情况。从小到大,奶娘和母亲都对他千依百顺,只要他开始嚎哭,她们一定会答应他,哪怕不答应,也会在别的事情上松口。
父皇见得少,可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会微笑。
他也不是很怕他。
唯独这个姨母,从小就对他不假辞色,不管他怎么哭嚎都无动于衷。在小小的祝灥心目中,她是很可怕的人物。
哭是没用的。
“不要弟弟……”他小声试探。
“不行。”又是熟悉的否决,但程丹若这次和他讲了道理,“弟弟和你是一个父亲,他娘是你娘亲的妹妹,你们是最亲的兄弟。”
皇长子不理解,瞪大了眼睛:“难看。”
“你小时候也这么大。”程丹若假装听不懂他在说胎记,一本正经地说,“弟弟长大就好看了。”
皇长子呆住了。
他看看弟弟,再想想自己也这么丑,扁扁嘴,扑进田恭妃怀中抽泣:“大郎不难看!”
“不难看,大郎怎么会难看呢。”田恭妃抱住他,躲到偏殿哄了起来。
程丹若松了口气,瞅了眼榻上的皇次子,他茫然地看着周围,却因为视力没发育好,看不见远处,到处抓东西。
她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攥着,他就安心了不少,开始吃手。
“擦手。”她轻声吩咐奶娘,“擦了再让他吃。”
没有安抚奶嘴,小孩子爱吃手没法子,只能勤快点擦拭,免得吃进细菌。
奶娘熟练地抓住婴儿的小手,拿干净的湿纱布仔细擦拭几遍,这才放任他继续吃。
皇次子也安静了下来。
第547章 小暗示
皇帝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会考虑到自己作为父亲在儿童教育中的缺失, 也不会想起恭妃被他多次责骂,是否有这个信心去纠正孩子, 更不会顾及这是皇长子头回见兄弟, 幼儿本能地排斥一切争夺父母注意力的人。
他只会加深已有的偏见——恭妃不会教孩子。
二郎是他的亲兄弟,固然有所不足,他也不满意, 但兄弟骨肉岂可嫌弃?兄长不友爱弟弟, 太不像话。
可恭妃却不纠正大郎的错误,反倒一昧哄他, 真慈母多败儿!
他心中火起, 无奈却没有气力发怒, 只胸膛起伏不定, 强行按捺情绪。
闭眼冷静片刻, 皇帝终于积攒到足够的精神开口:“传程氏。”
“是。”石太监挑起帐幔,轻声到外头传唤,“夫人, 陛下传召。”
程丹若抱起皇次子, 垂首到梢间听命。
“二郎来了,抱给朕看看。”皇帝发话。
石太监接过孩子, 抱到皇帝枕边。
皇帝借着光看了儿子一眼,婴儿脸颊上的青黑胎记是这样明显可怖,仿佛某种不祥的预示。
“这胎记……”他斟酌地问, “可有法子去除?”
程丹若道:“等岁数大了,兴许会慢慢消退。”
她说的是兴许,可皇帝颇感安慰:“那就好。”他勉力支身, “朕给他取了个名字,大伴。”
石太监应声, 呈上一张红纸。
上头写着皇次子的名字:沝。
“臣妇替齐王殿下叩谢圣恩。”程丹若跪倒叩首。
“虽取了大名,但须待他成人再用,平日里仍旧叫二郎。”皇帝叮嘱。
“是。”
“程氏。”皇帝微微喘了口气,说话显而易见地费力起来,“你和这两个孩子有缘法,以后,多尽心。”
程丹若刚想答应,就听皇帝又接着说:“别忙应,朕问你,你觉得大郎如何?”
爹妈问别人怎么看自己的孩子,难道是在等人挑毛病吗?
程丹若立即道:“太子殿下非常聪明。”
“谎话。”
“臣妇不敢欺瞒陛下。”程丹若道,“殿下方才哭闹,并非淘气,只是恭妃娘娘对他千依百顺,今儿却为齐王殿下呵斥了他,他害怕齐王殿下夺走母亲宠爱,这才发脾气说‘不要弟弟’,而臣同他好好说道理,他就明白了,不再哭闹。”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皇长子之所以闭嘴,多少是有点怕她。
——虽然这个认知让她觉得极度神奇。
皇帝仔细回忆了长子的举动,不由颔首:“大郎是个机灵的,但要好好教。”
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深切地感受到了底下官员的狡猾。他们当面战战兢兢,勤勤恳恳,好像个个都是忠臣良将,可一旦背过身,他们又会欺上瞒下,联手糊弄差事。
要让大臣们为自己效命,就得拥有控制他们的手段,更需要分辨他们品性的过人眼光。
假如他还能活十年,不,三五年,大郎多多少少就能学会一些。
可惜……没有这个时间了。
大郎需要一个老师,翰林院的人能教他学问,可学问要用了,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光会背书有什么意义?难道还去考个秀才吗?
恭妃是教不了的,她只会溺爱孩子。
大郎是他来之不易的继承人,可不能被她教成昏君胚子。
“朕知道你顾及恭妃,从前都不怎么插手大郎的事。”皇帝面容黝黑,眉间萦绕着浓郁的病气,然而,帝王的威严并未随着死亡的来临而消减,反而变本加厉。
他呵斥,“你素来忠心,唯独这事做得不甚明白——大郎才是最要紧的。”
程丹若半点不想触怒这个临终的病人,立马伏首请罪:“臣该死。”
“朕要的不是请罪。”皇帝头晕脑胀,感觉整个人像是溺水在即,说不出的痛苦与憋闷,“朕要你发誓,今后必定尽心竭力地辅佐大郎。”
辅佐?程丹若听出了不同寻常的话音,来不及多想,盘桓在嘴边的话也就从刻板的“是”变成了毒誓。
“臣发誓,一定对太子殿下尽心竭力,凡有懈怠,不得好死,死后无人祭奠,不得安宁。”
虽然没有万箭穿心,赴汤蹈火,下十八层地狱之类的狠话,但在古代,死后没有香火祭祀,不能安枕,也是极其可怕的事了。
皇帝面色和缓,又补充了两句:“二郎也是,他身子弱,你要多多照看,不要让人欺辱了他……要教他们兄弟和睦,互相有爱。”
“是。”她应下,却道,“骨肉亲情是斩不断的血缘,无须臣多置喙,太子殿下和齐王也会手足和睦,互相扶持。”
这话很套路,架不住皇帝就是想听。
将死之人,最放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别说她说的质朴,再夸张点他都愿意听一百遍,好像听得好话越多,越容易成真。
皇帝轻轻呼出口气,又看了眼襁褓中吃手的孩子,费力抬起手指,摸了摸孩子柔嫩的脸颊。
柔软脆弱的婴儿皮肤好像最薄的纸,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他不敢多碰,一触即分。
“抱回去吧。”皇帝疲惫地说,“朕乏了。”
“臣告退。”程丹若起身抱过孩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珠儿一脸渴盼地迎上来:“夫人……”
“陛下给齐王赐了名。”程丹若微笑着安抚她,“以后二郎也有名字了。”
珠儿眼中迸出惊喜的亮光,好在知道这是乾阳宫,皇帝病重,不敢多露笑意,轻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
程丹若打开怀表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喂奶的时候。
她琢磨要不要带孩子先走人,皇次子不是长子,不需要一直留在这,祝沝已经得到了他该得的东西,再多的恩宠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皇帝刚才随口说的“辅佐”二字,让她心里产生了一些想法。
照理说,皇帝一死,幼主继位,都会由太后或太皇太后听政,与其他顾命大臣一起辅佐幼帝。
恭妃是生母,又是皇贵妃,铁板钉钉的皇太后。
程丹若暗示贵妃出家,首要目的是保住她的性命,免得皇帝生疑,提前把人带走了,其次,也是想保住恭妃的地位。
她们毕竟是名义上的姐妹,恭妃坐稳皇太后的位置,她能发挥的余地就更大。
总不能让太后上吧?她们俩有仇。
但皇帝已经不止一次透露出对恭妃的不满。
这点其实很奇怪。
在程丹若看来,田恭妃除了有些过渡溺爱孩子,其他没什么问题。新手妈妈第一次带娃,又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不满个什么劲儿?
他管过几个钟头的孩子?
不过,腹诽归腹诽,程丹若不会天真得帮助恭妃,改变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
大恩似仇,帮衬也是,关键时候拉一把是良心,其余的少做少错。
人心最难捉摸,唯有自己最可靠。
程丹若吩咐奶娘给皇次子喂奶,有力气吮吸了,还是自己喝奶锻炼得好。她则走到门口,挑起棉帘子向外看。
鹅毛大雪飞扬,丹陛空空荡荡,不见往年热闹的花炮。今年连鳌山灯都没了,除夕夜的下午,这座宫廷依旧是一根绷紧的弦。
天空一片茫茫灰色,金色琉璃瓦覆盖积雪,红墙却愈发鲜艳,远处是呵着手脚扫雪的宦官,好像一团焦黄的风滚草,宫女们蜷着身子,自回廊下快步走来,臃肿的棉袄被吹得怪模怪样。
寒风扑面,冰凉的雪珠打在额上,凉丝丝的沁人。
程丹若遥望屋檐,四方的天,遂久违地记起了自己离开皇宫时的想法。
当时,她已经是司宝女官,宫中难得的体面,可再多的风光,也只是浮于水面的镜花水月,全是假的。
主人跟前的体面,就好像领导的赞美,除了惹来旁人艳羡,又有几分实在?
飘在云端的人,坠落时一定会粉身碎骨。
所以,她没有流连这虚假的荣华,决意离开宫廷,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她做到了吗?
勉强算是吧。
虽然能力不足,无法彻底改变这世道,但她终究为世间留下了什么,惠及了一些人,他们因为她而活了下来,或许改变了人生。
今时今日,她又回到了这座宫廷。
好像宿命的指引。
“夫人,外头风大。”李有义上前,轻轻唤醒了她的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