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诸位就在帘子外看一眼吧。”谢玄英轻声道,“不要扰乱太医诊治。”
他退后两步,给他们让路。
杨首辅率先走进去,往里间张望了眼。
盛院使和擅长针灸的郑御医正交头接耳,为躺在龙床上的皇帝下针。
他有点老花,但不近视,借着满室的蜡烛,能看见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
杨首辅松了口气,退出两步,又问:“太子殿下在哪里?”
“在东偏殿。”谢玄英回答道,“今日陛下传太子、齐王、善德公主一道守岁,皇贵妃、淑妃娘娘也在。”
杨首辅既满意又不满意,满意之处在于太子,不满意的是齐王等人。
但转念一想,齐王还是个婴孩,无关紧要,便也罢了。
“那我们就在偏殿等等吧。”他发话。
靖海侯瞄了眼屋内,发现立在墙角阴影处的儿媳妇,满意了。
“三郎。”他使眼色,“你跟我们一道等着吧。”
“是。”谢玄英跟着众臣到了西偏殿。
小太监端上浓茶,挪近火盆。
室内鸦雀无声。
大家都在耐心等待。
东方一点点亮了,却又下起了大雪,寒风吹过回廊,呼啸如呜咽。
谢玄英坐末座,遥望正殿的方向。他似乎想起了很多事,那些遥远岁月中关于帝王的身影,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不知过了多久,昌平侯忽然开了口:“谁出来了?”
他看见有人从殿内走了出来,衣着不似太监宫人。
谢玄英瞟了眼:“是内子。”
其他人的眉毛都高高挑了起来。
第550章 皇帝崩
只见程丹若去了东偏殿, 出来时跟着皇长子。他被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像是一只小粽子。
与此同时, 满太监也过来请他们过去:“陛下醒了, 有话同各位大人说。”
众人心神一凛,整肃衣冠,满脸凝重地进了出去。
风吹来, 齐齐一个激灵。再入室, 热意一蒸,不仅没有驱散寒气, 反倒是乍冷乍热毛孔收束不好, 鼻腔传来了堵塞感。
“臣等叩见陛下。”杨首辅领头, 臣子们齐齐跪了一地。
皇帝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很疲倦, 可精神出乎预料地好, 神智十分清醒,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该交代一切了。
“大郎, 你过来。”皇帝招手。
睡眼惺忪的祝灥上前, 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
“这是杨卿,为内阁首辅, 他是国之重臣,今后有什么事,你可倚重他。”皇帝指着人, 一个个说过去,“这是曹卿,也是内阁大臣, 这是薛卿,你册封典礼上应该见过他。他们都是国之栋梁, 你要尊重他们,听他们的话。”
被点到名的三个臣子抬起头,和祝灥对了个眼神。
祝灥有点害怕,习惯性攥住旁边人的衣摆。然而,这不是奶娘,是程丹若,他更紧张了。
程丹若倒不觉得小孩怯场有问题,提醒他:“说‘诸位大人有礼’。”
“诸人,”祝灥对不熟的人难免认生,念错了词,“有礼。”
“参见太子殿下。”他们恭恭敬敬地垂下头。
祝灥呼了口气,稍微自信了点,但随着程丹若把手搭他肩上,又绷紧了脖子。
谁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皇帝继续道:“这是谢侯,他的妹妹是朕的皇后,也是你的嫡母。这是冯侯,他的夫人是大长公主之女。你要将他们当做自家长辈一样尊敬,多听他们的意见和想法,让他们保护你。”
祝灥完全没听懂,只知道点头。
“这是段卿,是和朕一起长大的人,你可以信任他。”
段春熙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自己还能屹立十年,立即拜倒,铭感天恩。
“这是你表兄,两岁前,你就养在他家里,应该很熟悉了。”最后,皇帝指向了谢玄英,缓缓道,“你有什么事,就让他替你办。”
祝灥当然认得谢玄英,问题是,这不是姨夫吗?表兄是什么?
他愣住了,眼底透出迷惑,但本能地点头,朝他们笑笑。
“还有你姨母,她会好好照顾你。”皇帝道,“你要听话,不能淘气,知道吗?”
祝灥飞快点头,却问:“父皇,几时好?”
虽然他的本意可能是不太想听姨母的话,可落在皇帝耳中,儿子天真烂漫的话无疑是莫大的欣慰:“朕再多休息几天,就会好了。”
祝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了,朕还有话要和大臣们说,你回去吧。”皇帝慈爱地说。
祝灥像模像样地行礼:“儿臣告退。”
程丹若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出去,交还给了田恭妃。
田恭妃嘴唇翕动:“陛下……”
“没事,娘娘好生照顾太子就是了,”程丹若低声道,“一切有我。”
田恭妃顿时安心不少。
她并没有察觉出不妥,里头都是外臣,她避开不是很正常的吗?在皇帝长年累月的斥责之下,她战战兢兢,唯恐什么地方犯了忌讳,自保还来不及,实在生不出心思。
“大郎,我们去吃早膳。”田恭妃心疼儿子早早被叫醒,怕他饿着,“今儿想吃什么?”
祝灥趁机提要求:“杏仁酪。”
“好。”
母子俩手拉手下去了。
程丹若趁机返回,降低存在感当壁花。
皇帝正式托付后事:“陵寝已定,待朕百年,与皇后合葬,荣安当时就葬在我们身边,今后不必再挪动……太后尚在,太子年幼,国库又不甚丰,丧事不必太过铺陈浪费,循从旧例便是了。”
他一面说,众臣就在下头一面应答。
“朕既去,自是太子继位,然主少国疑,北虏必南下,世恩、成源,你们要加强边防,万不可使其深入中原腹地。”皇帝叮嘱,“沿海西南不过疥癣小疾,蒙古才是心腹大患,不得不防。”
靖海侯、昌平侯严肃应下。
起居官在旁记录。
说完国防兵戎,接下来就是朝政格局了。
“升张文华为户部尚书,召孔廉之入京为户部右侍郎。”
许尚书下台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张文华代理户部,只是皇帝突然病了,没空给他升职,此时晋为户部尚书也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而孔廉之是两湖总督,履历十分漂亮,素有能臣之名。
“内阁止有三人,少了些,”皇帝闭目沉思,内阁成员唯尚书与侍郎,如今只有杨、曹、薛,六部其他人之中,阎尚书年迈且远离官场几十年,根基薄弱,匡尚书没什么出彩建树,张文华能干是能干,可进入中枢的时间太短,不合适。
“清臣,你入阁。”皇帝下定决心,破格提拔,“你岁数尚轻,早了些,可朕去后恐多戎事,如此便宜些。”
谢玄英不意能更进一步,连忙跪下:“微臣惶恐。”
“好生办差,莫要辜负朕的期望。”皇帝没有收回成命,而是轻轻喘了口气。
他开始觉得累了,因而愈发不敢停顿,唯恐自己说不完后面的话。
“尔等须尽忠职守,全心辅佐太子,不可懈怠。”
在场的七名臣子皆跪倒在地,或是严肃,或是感激,或是悲痛,或是镇定,但无论哪一个,都明白皇帝这句话的分量。
他们七人,就是今后的顾命大臣!
文官以杨首辅为主,他积威重,能压服其余人等,能保证朝廷正常运转。曹次辅有经验,年历也已渐深,能一定程度上扼制杨首辅独揽大权。
薛尚书入阁才两年,根基薄弱,没什么存在感,却是两方争斗中的第三人,能平衡二者的势力,也是皇帝留给太子拉拢的人。
若不然,他不会专门告诉太子,他册封时见过薛尚书,这么做,无疑是在加深太子的印象。
武将之中,以靖海侯为首,昌平侯次之,段春熙作为锦衣卫镇抚,平衡二人又制约二人。
而谢玄英被提拔出乎所有人的预计,可这也是帝王心术中最精妙的一笔。
他太年轻了,注定在这七个人中垫底,没有太多的话语权,然而,他又必定比在场的其他六个人活得久。
十年后,谢玄英才四十一岁。
彼时,杨首辅已经老了,靖海侯也必定要退居二线。谢玄英的威望不足以成为新帝的威胁,实力却能帮新君扫清陈旧的障碍,重新握住帝王的权柄。
然后,新君三十岁,他就六十岁了。
谢玄英也再无精力与年富力强的新帝争锋。
一步一步,都是帝王为继任者的算计与筹谋。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能领会皇帝的用意,可他们都不在乎。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眼下这一刻,权力与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这竟然并非结束。
皇帝呼出口浊气,又再度开口:“太后年事已高,于西苑休养,不可轻扰。贵妃出家,恭妃体弱多病,均无力照料皇嗣,朕忧心至甚。”
他抬眼,锐利的视线扫向墙根下纤瘦的影子,“程氏,你为太子血亲,命妇之首,能否为朕分忧?”
程丹若终于体会到了前面杨首辅等人的心情。
她的心脏微微收束,停跳了一刹,随即周身的毛孔封闭,肾上腺素狂飙。
身体不由颤栗,精神却高度去集中了起来。
她屈膝,跪倒在金砖上,伏首:“愿为陛下效死。”
“你曾为尚宝,忠勤有佳,朕就再将这差事派到你的身上。”皇帝道,“新帝亲政前,你代掌宝玺。”
程丹若愣住了。
尚宝的工作她做过,公章保管员罢了,可非要说的话,司礼监的工作就是一个记录员,把皇帝的意思写下来而已。
权力的大小,与工作的内容并不密切相关。
皇帝活着,就是一个保管员,但新君不能亲政,令她代管,四舍五入就是听政的意思。
这原本是太后的事,大臣们权力再大也是臣,就算走形式,也得送进宫里,让代掌的太后看一眼,点头同意才算数。
可现在,皇帝等于是把太后问政的权力,用尚宝女官的名义分走了。
帝王信任她至此?
匪夷所思。
程丹若忍不住抬起眼眸,余光扫过在场的人,杨首辅神色微沉,像是眼里又一回有了她这人,上一次还是她抱着皇长子夺命狂奔的时候。
但那仅仅是一刹,在她交付孩子之后,他就不再留意她的一切。
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呢?再大的功劳,再超品的诰命,也仅仅是地位变了。
她无权。
堂堂内阁首辅,难道需要评判她的想法,关注她的意念吗?
——从前当然不需要,但自这一刻起,他需要了。
分走帝王手中权柄的人,不是好糊弄的恭妃,不是身居后宅不懂朝政的妃嫔,是一个从寄人篱下的孤女走到国夫人,从县城战场走回京城的女人。
妇人卑弱,直到她握有权力。
他们交换了个眼神。
程丹若平静地转动视线,从杨首辅身上划开,等量地均分到其他人身上。
曹次辅的表情也颇为不善,薛尚书没反应,靖海侯眼中精光闪烁,段春熙朝她微微笑了笑,昌平侯拧起眉头,相当费解。
地位在这一刻被颠倒了。
天平的那边,是六个男人,天边的这边,独她一人。
她又去看太监们。
石太监面如土色,满太监却朝她微微点头。